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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人群漸漸散去，葉爭才轉(zhuǎn)身跳上停在路邊的拖拉機。車斗里還放著昨天從罐頭廠拉回來的樣品，玻璃罐上的標(biāo)簽被陽光曬得有些褪色。他發(fā)動引擎，拖拉機突突的轟鳴聲打破了午后的寧靜，沿著坑坑洼洼的土路往公社方向駛?cè)ァＢ愤叺牡咎飫偛迳闲旅纾G油油的一片，可葉爭此刻卻沒心思看這些，心里像揣著塊燒紅的烙鐵，又燙又沉。

到了公社辦公樓，葉爭把拖拉機停在門口那棵老槐樹下，踩著滿地的槐花瓣往里走。樓道里靜悄悄的，只有墻上的掛鐘滴答作響，每一聲都像敲在他的心上。他徑直走到何安的辦公室門口，門虛掩著，里面?zhèn)鱽硎煜さ目人月暋?

“何十品在嗎？”葉爭推開門，一股混合著煙草和墨水的味道撲面而來。何安正坐在藤椅上看文件，見他進來，只是抬了抬眼皮，指了指對面的木凳：“坐。”

葉爭把福田大隊的情況一五一十地說出來，從梁茂帶著人封廠，到工人們的恐慌，再到自己試圖理論卻被擋在門外的經(jīng)過。他說得口干舌燥，唾沫星子濺在磨得發(fā)亮的辦公桌上，何安卻始終沒插話，只是在他遞煙時接了過去，用火柴點燃，深深吸了一口。

煙霧在兩人之間彌漫開來，像一層化不開的濃霧。葉爭看著何安低垂的眼瞼，那上面已經(jīng)爬滿了細密的皺紋，想起小時候這人總把他架在脖子上，在田埂上跑著追蜻蜓。可現(xiàn)在，這雙眼睛里只有深不見底的沉默。

葉爭的心一點點往下沉，像墜入了冰冷的井水。他攥緊了拳頭，指節(jié)捏得發(fā)白，聲音里帶著最后一絲懇求：“何十品，你可是從我們福田大隊出來的父母官，看著我長大的伯伯啊。梁茂一個外鄉(xiāng)人，剛到就想把廠子據(jù)為己有，這不是明搶嗎？你總不能坐視不理吧？”

何安終于動了動，把抽了大半的煙頭按在煙灰缸里，發(fā)出滋啦一聲輕響。他抬起頭，眼里的疲憊像潮水般涌出來：“唉，葉爭啊葉爭，你讓我說你什么好。”他頓了頓，手指在桌面上輕輕敲著，“這個事，難辦啊。我是從福田出來的，可我首先是組織的人。梁茂是上面派來的干部，你說他強取豪奪，這話說出去，是要負責(zé)任的。”

葉爭的呼吸猛地一滯，像是被人扼住了喉嚨。何安繼續(xù)說道：“現(xiàn)在要搞生產(chǎn)，要超牛趕鷹，哪能沒有犧牲？總要有人先把利益放一放，不能總想著自己那點好處，你說是不是這個理？”

“我沒聽錯吧？”葉爭噌地一下站起來，椅子腿在水泥地上劃出刺耳的聲響，“老何！你說梁茂沒錯？我辦廠的時候，你可是親眼看著我跑斷了腿，找門路、請師傅、拉外資，光罐頭廠就解決了三十多個婦女的活路，現(xiàn)在倒成了我的不是？”他的聲音因為激動而發(fā)顫，胸口劇烈起伏著，眼前陣陣發(fā)黑。

何安皺起眉頭：“葉爭，注意你的態(tài)度。我是公社干部，不是你喊的老何。”他把桌上的文件往旁邊推了推，“那三個廠注冊時掛的是大隊的名，本來就是集體財產(chǎn)，梁茂作為大隊長，接管是正常的。組織記得你的功勞，但廠里的賬確實要理清楚。你看這三個廠，連個專職會計都沒有，年底盈虧都說不清，這怎么行？”

葉爭看著何安那張熟悉又陌生的臉，突然覺得一陣荒誕。他想笑，喉嚨里卻像堵著團棉花，只能發(fā)出嗬嗬的聲響。“是，我搞不明白，”他慢慢轉(zhuǎn)過身，腳步像灌了鉛一樣沉重，“我搞不明白為什么辛辛苦苦辦起來的廠子，轉(zhuǎn)眼就成了別人的囊中之物，搞不明白為什么辦實事的人要被潑臟水。”

他走到門口，手扶著門框停了停，陽光從外面照進來，在他身后拉出長長的影子。“希望梁茂能搞明白吧。”說完這句話，葉爭頭也不回地走出辦公樓。

看著葉爭離去，何安坐在位子上半天都沒有動彈，手上的煙灰都燒了老長，卻沒有掉下：“唉，人在官場，身不由己啊，葉爭，你是斗不過梁茂的，人家有背景，你有什么？早點抽身出來，對你也有好處，總還能保住一條命！”

葉爭的心頭像壓著塊浸了水的棉絮，沉甸甸的悶得發(fā)慌。拖拉機突突的引擎聲在空曠的田埂上撞出細碎的回音，車輪碾過土路上的碎石子，顛簸得像是在揉一團擰巴的毛線。他雙手搭在方向盤上，目光漫無目的地掃過路邊泛黃的稻茬，那些參差不齊的禾稈像極了此刻雜亂無章的思緒。煙卷在指間燃到了盡頭，燙得指尖一顫，才驚覺自己竟順著蜿蜒的土路，不知不覺開到了龍口公社辦公室門口。紅磚墻上“為人民服務(wù)”的燙金大字在午后陽光下泛著光暈，他望著那扇熟悉的鐵門，忽然想起有些日子沒見到方更了，便熄了火，踩著沾滿塵土的膠鞋往樓上走。

公社辦公室的木樓梯被往來的腳步磨得發(fā)亮，每踏一步都發(fā)出“吱呀”的呻吟。林山正坐在門口的藤椅上整理文件，藍布中山裝的領(lǐng)口別著枚鮮紅的毛主席像章。看見葉爭進來，他習(xí)慣性地站起身，手指在登記簿上劃了個圈：“方總正在見人，你直接進去吧。”這話平日里聽著只當(dāng)是尋常便利，此刻卻像杯溫水淌過心尖，葉爭鼻頭一酸，猛地張開雙臂抱住了他。

林山的身體瞬間像塊繃緊的鋼板，肌肉賁張的力道差點把葉爭彈出去。葉爭只覺胸口撞上一堵硬邦邦的墻，整個人踉蹌著后退半步，卻見林山電光火石間收了力，大手一撈又把他穩(wěn)穩(wěn)拽了回來。藤椅被這突如其來的動靜晃得咯吱作響，桌上的搪瓷缸子跳了跳，濺出兩滴茶水在桌面上暈開。

“林兄，好身手啊！”葉爭摸著胸口直咋舌，剛才那瞬間的爆發(fā)力，簡直比公社糧倉里的石碾子還要剛勁，“改明兒可得教我兩手，萬一遇上搶收糧食的潑皮，也好有個還手之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