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梨仰頭道：“上仙哥哥，是阿婆回來了嗎？我們去看看她？”

沙奕頷首，走出木屋。

只見梁木岾滿臉沉痛地抱著阿婆回來，身后圍著密密麻麻的族人。他們擠在院子外面，被三位族老攔住門。

最后，只有十幾個族中的核心人員進來。

“老朽見過上使。”

三位族老不敢托大，向沙奕行禮道。

沙奕點頭回禮，詢問道：“阿婆怎么樣了？”

梁木岾將阿婆放在床上，對方身上白骨嶙峋、血肉凋零，身體已經殘破到極致。他哭喊道：“阿婆……阿婆！”

床上的人似乎聽到他的呼喊，竭力睜開眼睛，嘴唇囁嚅半晌，卻擠不出話。沙奕掏出一只符箓貼到她的身上。

這是三仙觀的治療靈符。

她終于氣色略微好轉，十分感激又歉意地向沙奕說道：“上使……老婆子欠您太多。可惜這輩子沒機會還了。”

沙奕搖搖頭，笑道：“阿婆，無須償還。你能活著回來就好。”

阿婆撐住眼皮，看向梁木岾，嘆道：“孩子，苦了你了……老婆子一生操勞部落，從來沒有好好培養過你。”

“你卻因為是我的后人，而經歷神祀儀式，九死一生。好在老婆子救回了你。為娘這一生……也算盡過責。”

成為巫覡，就意味著要放下很多。

親情，便是其中之一。

巫覡不再是孩子的父母、爹娘的兒女，而是代表整個部落的未來。她的每一個選擇，都站在部落利益為先。

這也是魯古拉踏上祭壇指責她的原因。

阿婆的眼里含著愧疚。

梁木岾潸然落淚，直搖頭道：“娘，孩兒不怨您！孩兒不怨您！孩兒一直以您為榮，您是喀蚻部落的希望。”

阿婆撫摸他的臉龐，目光里帶著欣慰，旋即才移到三位族老身上。

她虛弱說道：“幸得上使相救，老婆子才從羅剎軍營逃了回來。”

三位族老早已忍不住：“阿婆，敵情怎么樣？我們是戰還是逃？”

“來的是羅剎軍里的精銳，領兵的是趙國大將呼延濁。此人驍勇善戰，從無敗績。隨行的是凈土寺高僧。”

阿婆說起話來十分費力，花了很長時間，才一點點擠出完整話。

“此人名叫竺法信，乃是活佛浮圖澄的弟子。修為深不可測。還有一位，乃是祆火教的大祭司，名叫穆曇。”

隨著她探查的情報吐出，三位族老和后面的族中精銳無不色變。

“呼延濁！竟然是他！我聽聞五十里外的螣蛇部落就是被他所滅，孩童被擄走，男人被殺掉，女人被玷污！”

“大趙國師，活佛浮圖澄？怎會是他……竺法信既然能隨軍出征，必定修為強得可怕。我們拿什么抵擋？”

“還有祆火教，他們的大祭司絕對不弱于上次那位羌族祭司……”

“……”

一時間，木屋里盡是悲涼。

三位族老顫巍巍問：“阿婆，你還能再戰嗎？部落該何去何從？”

“咳咳……”

阿婆咳出一口血，搖頭笑道，“祆火教的大祭司穆曇……已經被上使殺啦！你們要面對的是剩下來的人……”

三位族老和一眾精銳驚詫道：“什么？您說祆火教的大祭司已經死了？”他們目光轉向沙奕，恭敬地求證。

“穆曇名不符實，確實已經死在我的手里。”沙奕搓一搓手笑道。

這一句回答，頓時令眾人振奮。

“太好了！上使，您真是我們喀蚻部落的救星啊！”他們感激道。

阿婆卻搖搖頭：“可惜，老婆子……已經沒辦法再陪你們戰下去了。族老，接下來的路，要你們自己走啦……”

這本是沙奕對她說的話，如今她將原話說給三位族老和族人聽。

沙奕看見她的靈魂已如燭火搖曳，即將熄滅。

“可我們喀蚻部落若沒有巫覡的庇護和指引，我們該何去何從？”

三位族老悲傷落淚。他們已經習慣阿婆的指引，一時茫然無措。

“會的……會有的。”

阿婆笑道，干黃的皺紋擠到一起，卻像是給這個世界留一個期望。她虔誠自語，“天神會指引喀蚻前行。”

而后，她伸出手試圖撫向梁木岾的臉龐。不，那手指繼續上移。

她想撫摸的是梁木岾的眼睛。

“老婆子這一生……最愧對于你啊……”她長嘆一聲，合上眼睛。

這一合，便再也睜不開。

梁木岾失聲痛哭，三位族老齊齊落淚。這淚像是會傳染一樣，從木屋里傳到木屋外，直到整片山谷落淚。

沙奕看向床上靜靜躺著的阿婆。只有他看懂了她最后的那一撫。

安置在梁木岾身上的眼珠不是來自于狼，而是來自神秘的阿爺。

阿婆臨終之際，唯一遺憾的是他。

他不是阿婆的夫君，卻自萬物靈性綻放的那一天起，就一直陪著她。形影不離，生死與共，一直站立在暗中。

哪怕……他不是人。

近百年的陪伴，都終于他在羅剎軍前自我獻祭的那一瞬。阿婆回來了，可又從來沒回過。她早在那瞬就死了。

“可你……還沒告訴我浮屠山怎么走……烏斯藏國在哪啊……”

沙奕望向她飄蕩而起的靈魂。可阿婆只能向他露出歉意的笑容。她的靈體就一點點消散在世間，不入輪回。

原來巫覡是沒有輪回的。

三位族老跪倒在地上道：“上……上使，我們該怎么辦？是戰，是逃？老朽懇請您能指引喀蚻部落走向未來。”

梁木岾和格瑪也跪在床前，叩頭道：“懇請上使指引部落未來。”

沙奕看著跪求的諸人，耳聽外面接連不停的哭聲，第一次對生命這兩個字產生全新的認知，以及一抹……敬重。

他走出木屋，彷佛先知一般望向祭壇。眾人不解，但跟隨他走出。

“你們的未來不在我這。”

“而是……在那！”

沙奕指向祭壇后面的巫藏林，正當眾人疑惑時，突然自那林葉里鉆出一個人影。他雖然稚嫩，卻向部落走來。

一步一步，顯現出堅韌的模樣。

“是……是阿祁！”

火光一下子照亮少年的臉龐。

在少年背后，還跟著一個籠罩在獸皮袍里的人影。他裸露在外的手臂長滿絨毛，腳似獸掌，一如曾經的阿爺。

“他成功了！阿祁成功了！他是巫覡！是喀蚻部落新的巫覡！”

有人高聲歡呼。旋即這聲歡呼就像會傳染一樣，遍布整個部落。

阿婆說過，天神會指引喀蚻前行。少年說過，阿祁會成為英雄。

一切都已應驗。

阿婆疲憊而歸，少年承載希望前行。

梁木岾匍匐在地，如朝拜神圣一樣朝拜自己的兒子。格瑪既欣慰又心疼，因為她知道從今日起，他再非阿祁。

——他是喀蚻部落新的巫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