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誠的醫棚在立春前夜被查封。
衙役們從暗格里搜出三箱滲著狼血的燃魂香。
明誠及其弟子紛紛被府衙扣押,但對惑亂民心的說法堅定辯駁:我們沒做惡事,那香不過是秘制偏方罷了。
衙役便得令,日日在他們身上用起了這香,以做驗證。
如此日復一日,不間斷地燃香。
半月之后,北狄和尚們總算露出怯弱,幾個人陸續招認,只求衙役不要再焚此香,留他們一條性命。
果然有貓膩。
明誠倒是骨頭硬,面對確鑿的證據,被鐵鏈鎖住手腕時仍在微笑:“大人可知,百姓需要的從來不是真相,是能握住的‘希望’。貧僧并未做錯。”
罪魁招認。
可禪院的晨鐘卻從此啞了。
阿毛的師叔們也不再布施,親手拆了僧袍,替阿毛過了七七后,各自續發還俗,背著行囊,流入塵世,這一回,他們再未回頭。
終究是寒了心。
渡人者難以自渡。
曾經擠滿施粥棚的百姓如今縮在自家門檻后,望著空蕩蕩的禪院大門,都有些悔意。
燃魂香的幻力退盡后,富爾鎮的街巷成了活死人墓。
王嫂子握著狼骨護身符倒在井臺邊。
李大爺的閨女剃光了頭發替父“擋災”,如今趴在繡繃上再沒力氣提起繡針。
時疫卷土重來時,街頭無人收尸,野狗啃食尸體的聲響混著未化的積雪,將“明誠善施”的木牌埋進爛泥。
阿毛的墳頭新立起半截石碑,蔓蔓跪在碑前,手中銀剪正是阿毛三年前替她磨的——此刻卻在陽光下劃開蔓蔓滿頭青絲,烏發瞬間紛落如雪。
她看著自己的指尖,那是她曾為阿毛繡婚服的手,如今那婚服,卻成了他入殮時的殮衣。如今這手,也要親自斬斷自己的塵緣。
阿毛的舊僧袍被身后坐在輪椅上的小青抱著,上面的血跡已經洗干。
“我要不做尼姑。”蔓蔓一頭長發盡落,將剪刀遞給小青:“我要成為他的樣子,勞煩,幫我剃度。”
刀被小青握在掌心,她想勸說的話在舌尖繞來繞去。
“他用命護著的禪杖,總要有人用雙手接過來。”
我失去了他。
但我也可以成為他。
蔓蔓曾被阿毛護著的稚嫩眼神,此時已經變得堅毅無比。
小青的目光終究落在蔓蔓毫無血色的臉上后,把勸慰咽了回去。
剃刀緩緩刮過蔓蔓的頭皮,小青看著她瘦弱的身體,忍不住一陣心疼,落在淚來。
感到頭頂越來越輕,蔓蔓忽然想起阿毛臨終時的眼,比雪還要干凈,像從未被這世道的惡沾染過。
面上便輕輕笑了,有些滿足。
就像此刻她掌心握著的、他曾用過的禪杖,木刺扎進肉里,卻讓她第一次覺得,離他那么近。
她的指尖撫過自己新剃的頭皮,青茬在春陽下泛著絨光。
接過阿毛的僧袍緩緩披在自己身上,仿佛被他擁抱。
袍子寬大的袖口滑至肘彎,露出細瘦的手腕——那里曾戴著阿毛用紅繩編的平安結,此刻卻纏著與他同款的、刻著“忍”字的佛珠。
她望著井臺倒影里的自己,眉峰更顯鋒利,青灰色僧衣裹住單薄的肩頭,倒比從前穿繡裙時多了分讓春風也折腰的堅韌。
“他說過,這世道需要有人站出來,可我的繡花針,真的繡不出太平。”
蔓蔓的一雙眼早已哭干,她已經站起身來,煥然一新的模樣讓周小青感到陌生。
她陳靜地望著她,輕輕笑了起來,女孩清秀的面容多了決絕,盡顯剛毅。
女僧。
小青的腦海中浮現出這兩個字。
有些信仰,要在被踐踏后才更顯堅韌,就像被埋進雪下的種子,終將在某個清晨,頂開凍土,長出帶刺的芽。
她看見蔓蔓轉身走向禪院廢墟,僧袍后擺掠過叢生的野草,此刻她踏過碎磚的腳步比任何時候都穩,仿佛每一步都在丈量,如何用這副女兒身,走出一條比男兒更硬的、渡世之路。
周小青重重一嘆,抹去淚珠,身心卻輕盈起來,快步跟了上去。
也罷,既然生在亂世,那她便陪著她!
天鳴頂著蔓蔓的身體步步遠去,此刻心里卻在想著另外一事——瘋僧屠戮。
時疫之后,富爾鎮定然還有一樁大事發生。
可現在這里已經沒了僧眾,就算蔓蔓堅持著阿毛的信仰,一個女流之輩,又能如何?
天鳴的擔心很快在寂寥的日子里消磨成心底的隱秘。
富爾鎮漸漸飄起楊絮,妙法禪院的殘鐘依舊倒在荒草堆里。
蔓蔓日日蹲在瓦礫堆上架起鐵鍋,僧袍下擺浸著藥汁與泥漬,手中攪藥的木勺不斷翻動。
周小青坐在輪椅上替她分揀藥材,繃架改的藥架上掛著曬干的狼尾草,卻再不是燃魂香的引子,而是張大夫留下的正經藥方。
“女菩薩……”巷口的老漢拄著拐棍挪進來,眼盯著鍋里翻滾的藥湯,喉結滾動,“這藥……真不要血引子?”
蔓蔓抬頭輕道:“阿毛師兄說過,欺人之事不可做,這藥可緩解時疫帶來的后遺癥,衙役們都在用,您看,我都已經痊愈了。”
但神色卻再未鮮活過,仿佛死過一次的傀儡。
老漢捧著粗瓷碗的手在抖,半年前他曾舉著扁擔砸向阿毛,此刻卻在藥香里紅了眼眶。
午后,蔓蔓總是跪在廢墟的觀音像前念經,用銀剪代替刻刀,在殘碑上鑿刻《藥師經》,她想來想去,還是想留下點什么。
碎石總迸濺在她手背上,卻比當繡娘的銀針更讓她覺得踏實——每道刻痕都深可見骨,如同阿毛臨終前嵌進她掌心的血。
漸漸,有人日日來找,由小青接待,分發些不多的草藥與糧食,力薄但盡心。
如黑夜的一點星。
而如今這偌大寺院,也只有蔓蔓一位女僧操持,百姓們私下都在議論。
某日蔓蔓以妙法禪院的名義,去府衙求糧。
偶有路過的百姓不解,直接開口嘲諷:“祖制里哪有女子穿僧袍的道理?莫不是那小和尚死了,你也念瘋了心?好好個姑娘,不去繡你的花,偏要布什么法,經文你真懂嗎?”
幾個蹲在墻根曬太陽的漢子跟著哄笑,蔓蔓垂眼望著自己磨破的僧鞋,冷聲道:“可祖制里可曾寫過,渡人還要分男女?我以為經文的真諦,也要依賴人心,有人真心持法才好。偽僧布道的下場,我們不都嘗過了嗎?”
那剛剛譏諷的百姓立即心虛地咂咂嘴,扭頭閉上了。
她回眸看向他們:“諸位,也都喝過我禪院的粥吧?我救人只求心安,不求言謝。但也絕不強行渡化,法不輕傳,道不賤賣,個人有個人的命數,我終究一介女流,這滿城的苦難,只能盡心隨緣罷了。”
哄笑的人立即低眉臊眼地散開。
吃人的嘴軟。
蔓蔓看著他們狼狽離開的背影,不禁搖頭。
這亂世里的慈悲,也該有兩層模樣——
一層是菩薩低眉,一層是金剛怒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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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誠一干人等在初夏到來的時候,被責令問斬。
北狄使團的狼首旗,在宣判一早,便劃破了富爾鎮的晨霧。
十七匹披甲戰馬踏碎青石,為首使者腰間懸著的狼首戒,正是明誠弟子慣用的樣式。
“放了明誠法師,我王攻入大齊之時,會掠過富爾鎮,還你們安定。”使者的北狄話聲響不小,狼皮披風掃過臺階,傲氣的很。
圍在外的百姓們不知使者與官府聊了什么。
只知府衙大門緊閉一日,在暮色降臨時,哐當一聲被使者踹開,談判破裂。
北狄使者前一刻狠狠摔碎茶盞,“我王寬容,再給你們一夜時間思量,明日此時,若不放人,我們便踏平這里。”
富爾鎮真是有了些骨氣,不枉阿毛慘死。
次日一早,明誠直接被押上了鎮口木臺。
他卻仍笑著望向北方——那里的狼首旗正在北風中翻卷。
“斬——”可縣令的令簽未落,西北方突然傳來悶雷般的馬蹄聲,百姓們頓時亂作一團。
遠處煙塵里,北狄騎兵的輪廓已割裂了地平線。
“大人!是北狄狼衛!”衙役的驚叫混著馬蹄聲高高揚起。
明誠笑了。
可他的笑意沒持續多久,便突然凝在唇角,頸間突然掠過刺骨寒意——
他此刻才看清率先朝自己而來的那位北狄士兵。
狼首面具遮住半張臉,卻遮不住握刀的手勢——
那是妙法禪院“降魔九式”的起手式,正是老主持當年傳給智深的獨門印記!
“噗——”
狼首刀沒入明誠心口的聲響輕得像柳絮。
士兵扯下面具的瞬間,人群中的天鳴愣住了,那張被狼煙熏得黝黑的臉,卻遮不住眼底與阿毛如出一轍的、渡世的光。
是智深。
那個一年前被百姓罵作“妖僧同黨”后消失的智深!
西北方的狼首旗突然亂了陣腳。
當第二隊騎兵沖進鎮口,迎接他們的不是百姓的哭喊,而是從房頂上潑下的滾油——富爾鎮四周,不知何時布下了大齊玄甲,府衙房頂高高懸掛起——“定北旗”!
“放箭!”大齊將領帶隊沖入鎮中,怒吼震懾狼煙。
鎮周萬箭齊發,將北狄騎兵的退路釘死在雪地上。
明誠的軀體倒在木臺上,手指徒勞地抓向智深腰間。
“老主持圓寂前對我說,‘渡人者需先自渡’,”智深擦去刀上血跡,刀尖挑起明誠的僧袍,緩緩蹲下:“你以為用燃魂香控制百姓,便能讓北狄鐵蹄踏平富爾鎮?妄想!而且你算錯了——我從未真的歸順與你。”
“從你遞來第一支狼首戒時,我便知你要借‘叛僧’之名,瓦解民心與信仰!”
一年期,明誠找到總與百姓起沖突的智深,言語誘惑挑撥,望他助北狄一臂之力,擊垮禪院,滅本地僧眾。
“當年我背著罵名離開,我師父說,要讓明誠相信我真成了北狄的狗,就得先剜去自己半顆心。”
“他以坐化之姿斷你疑心,我故意背負燒了半座糧倉的污名,不過是要你信——禪院沒了頂梁柱,富爾鎮的信仰,可換北狄的狼旗來守!”
實則——我們早與官府謀劃了一場!
“阿毛的血不能白流,富爾鎮的百姓……總得有人替他們擋住這世道的風雪。”
咔嚓一聲,智深砍下了明誠的頭顱,拎在手里,他高高站在木臺之上,扯去北狄盔甲,露出大齊軍服——正是小青與蔓蔓縫制的。
“百姓們!”他踏前半步,軍服上的“鎮北”二字被鮮血染紅,卻比任何時候都亮,“一年前我罵名加身,今日穿狼衛甲、飲北狄酒,為的便是此刻!”
他抽出狼首刀,刀身映著鎮外揚起的大齊軍旗,“滅妖僧!正漢法!”
“沖啊!”
真假善惡,皆在人心。
眼前的人,比任何時候都更像妙法禪院的弟子。
明明背負著叛逃的罵名,智深卻用一年時間,在北狄大營織就了一張比燃魂香更縝密的、護民的網,不斷秘密傳回消息。
刀槍相擊的脆響混著哭喊,蔓蔓親眼看著那些曾經還俗的禪院弟子不知何時回來,皆是一身布衣打扮,沖入混亂之中,與要屠城的北狄人打抖起來。
力所不及也要以命相博。
凡僧之軀亦有護國之志。
天鳴忍不住流淚,在蔓蔓的臉上抹去自己的淚花。
她縮在斷墻后,忽然瞧見幾個灰衣人從囚車中突圍,輾轉往妙法禪院的方向而去。
她起了疑心,悄悄跟了上去。
隨手彎腰撿起身側短刀,僧袍下擺掃過,心臟咚咚咚亂跳。
只見禪院廢墟里,狼首旗的碎片在風中翻卷。
蔓蔓握刀的手緊了緊。
只見十二道身影在觀音像前聚攏時,一手扭動蓮花臺底座。
底座瞬間旋轉,蔓蔓驚訝地瞪大了眼睛。
看著里面露出的一道黑洞。那里面,不是何時被明誠等人挖出了一條逃生的密道!還真是算的周全!
蔓蔓的身體忍不住抖了起來。
剛剛在街角,熟悉的禪寺弟子以命相博。智深忍辱負重、阿毛死前的模樣都在她眼前凝成無法化解的恨意!
怎么能讓他們逃走呢?
怎么呢?
國仇家恨,讓蔓蔓揮起短刀,一手找到火燭點燃了觀音殿旁的帷幔。
大火瞬間騰起!
有人認出她的僧服,驚喊著“妖女”撲來,卻被她反手抵住咽喉——這招是阿毛教的“止戈式”,此刻卻成了奪命技。
可惜終究是女子之力。
短刀第三次劃破敵人手腕時,蔓蔓的僧袍已被劃開三道血口。
左腹的傷是被狼首刀貫穿的,溫熱的血順著僧衣內襯往下淌,血珠濺起,她吃力數著倒在腳邊的人影,直到第十二具軀體砸在殘鐘上,發出鈍重的回響。
血腥味漫進鼻腔時,最后一把的狼首刀砍在她右肩,她跪倒在觀音像前,抬頭看見菩薩低垂的眼。
對著那個她曾乞求無數次的佛前,忽然笑了。
造了殺業,也許會下地獄吧。
可自己的心,總要自己圓滿,不是嗎。
王天鳴頂著蔓蔓的身軀,長舒一口氣,瘋僧屠戮,原來是她。
女子,自然是沒有法號的,只在卷宗下留下瘋僧二字。
但也不重要了。
阿毛的僧袍披在她的身上,已經浸透溫熱的血,她跪在滿地狼藉中,聽見院外傳來大齊軍旗的獵響。
短刀“當啷”落地,刀刃映出她堅毅的面容:
青茬頭皮、染血僧衣,卻比任何時候都更像阿毛曾說的“能握禪杖的手”。
“阿毛……”
我替你報仇了。
她倒在地上,嘴角含笑。
大火燃起,似乎在燒毀一切。
她看到小青的輪椅在遠處,想要朝自己而來卻實在慢的不行,蔓蔓用盡最后的力氣,朝她揮了揮手,別過來,快跑啊。
小青,你要活下去,你的哥哥回來了。
天鳴并不知道,智深的胸口,此刻已經被北狄箭貫穿,他卻狂笑著再度舉刀,高喊大齊萬歲,與那北狄人同歸于盡。
蔓蔓瀕死的意識正像燃盡的燈芯,在天鳴腦海里滋滋作響——那些關于阿毛的記憶碎片,帶著刺骨的痛,正在蠶食她的意志。
“占夢官不能溺斃在他人的執念里。”
清冷的聲音從頭頂砸落時,整座廢墟的火光突然被定住。
王天鳴吃力地抬眼,看見林清越踏著火漆味的微光懸空而立,滿面清高與帶著不解的慈悲。
他似乎暗嘆一聲,旋即單手拎起她后領,像拎起只濕透的貓,將她從蔓蔓的身體里強行剝離。
“再被蔓蔓的恨與念纏下去,你的腦仁會被燒成灰。”
“你怎么每次都——”
“少說廢話。”林清越甩袖時帶起的星芒刺得她閉眼,再睜眼已置身焦黑的夢境邊緣,身后妙法禪院的廢墟正像水墨般暈散。
“你到底是誰?”
“來救你命的人。”
他望向正在崩解的夢境,語氣突然沉下來,帶著幾分厭倦與天鳴讀不懂的感慨:“記住,占夢官第一準則:他人的喜怒哀樂與你無關。你再把夢里的恨當成自己的——”
他指尖戳向她心口,“就真的沒誰能從死局里撈你了。不要總是一次兩次分不清,當我很閑?”
天鳴想問,你怎么總知道我在哪里,可是此時消耗太多,此刻嘴都張不開。
“該醒了。”林清越似乎了解她的一切,突然抬手點向她的額心。
王天鳴眼前瞬間炸開刺目的白光,再睜眼時,自己正趴在阿秀的床頭,握著她的手腕。
而林清越的身影,根本尋不到,房間空落落的。
“記住,占夢官的命,是用來解局的,不是用來殉夢的。”嘲諷的聲音自天鳴心底響起,嚇得她猛然站起。
他在她夢里也就罷了!怎么還會在她清醒時說話?
他他他藏在她腦子里?!
她兀自問出許多問題,可心底再無回音。
思緒未定,她發愣地望著窗外永夜的星空,忽然想起林清越救她時,眼中閃過的那絲痛楚——像極了蔓蔓抱著阿毛尸體時,眼底碎掉的光。
這人對她難道也有幾分情愫?
不對不對,天鳴猛地搖頭,那人高高在上,總是對她一副厭倦模樣,能有什么情愫?!
不多時,門口便響起文照小心翼翼的叩門聲,他聞到夢境消失的味道了。
天鳴匆匆出去,夜色已深,可朱藍山倒是一直等著,想問個所以然。
天鳴得知他的來意,心不在焉地搖搖頭:“阿秀不是夢里的誰,只不夠因為繡工了得,與五十年前的一場浩劫,產生了關聯罷了。”
一針一線雖是小事,但若與夢中人的行跡產生共鳴,便也能夢到些不同尋常的事。
“也就是說,火燒經卷的怪夢,恐怕只有阿秀夢到了?其他人未必?”
天鳴一愣,旋即抬眉:“有這個可能,畢竟那些先前出事的姑娘,也不都是繡娘。我也沒看到阿秀的夢里有別人。”
那么,姑娘們到底為何證詞一致呢?
三人望向阿秀睡著的廂房,忽然覺得此事有些蹊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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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清早,縣衙映著晨光。
涉事的五名女子依次跪在地上。
朱藍山的驚堂木懸在半空,望著為首的姑娘巧兒發問——你曾哭訴求告“燒八字邪術”,究竟是否為真?
“大、大人,”巧兒自知事情敗露,聲音混著哽咽,卻比前些日子喊冤時更清晰,“那些火燒經卷的夢……說周公子用邪術攝魂的話,是我編的。”
“可丹姐的死是真的!肯定與周誠撇不開關系!”
丹姐,便是不久前因“燒八字邪術”死掉的女孩。
堂下衙役們竊竊私語,朱藍山的驚堂木“啪”地砸在案上。
嚇得女孩們一個哆嗦。
他盯著巧兒:“既知誣告要受杖刑,為何還要編造邪術一說?”
“我們……”巧兒身旁的阿秀忽然眼神炯炯,聲量也大了起來,“我們曾報官說周誠殺人,可捕快說沒證據,辦不了!”
她有點發抖,卻挺直脊背,“若不扯些邪乎事,大人怎會重審?此事是我帶頭的,要罰便罰我吧!”
那些所謂,‘姑娘家的名節比命重,鬧大了誰還敢娶’的說法,此刻在下首跪地的姑娘們心里,似乎全然不在意。
另一女孩緩緩開口,倒是從容:“丹姐愛慕周誠,日日去佛寺陪著抄經,漸漸發現周誠在抄經時動了些手腳,那些佛經,師傅們根本不會細看,錯了字便生了歧義,流入俗家弟子手里。丹姐勸周誠日后抄經時仔細些,可后者根本不改,她想去告訴主持,卻——”
死在自己家中,還是在見過周誠、與之約定嫁娶之事的當晚!
大家覺得不對勁,便要驗尸,可驗尸結果并無毒殺痕跡。
幾個姑娘一合計,便鬧出了一出“八字奪婚”的故事,證詞里總往周誠身上引。
朱藍山看著姑娘們個個梨花帶雨的臉蛋,嘆了一口氣。
而后猛地甩袖,擲下簽子:“帶周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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府衙后堂的燭火熬了兩月。
王天鳴常常朱藍山拉過來辦案。
這晚她打著哈欠要走,依舊被朱藍山死死拽住,她翻了個白眼:“不是我說,你們辦案,我能做什么?陪你看了這么多經書已經夠意思了。”
“陪我~~~”朱藍山拿出撒嬌口吻。
王天鳴自然不解風情,兩指捏住朱藍山的嘴,嫌棄地扭了成圈,在他疼得吱哇亂叫時逃之夭夭。
官府這兩月沒閑著,收集了周誠抄寫的幾箱經文,日夜不休輪班找錯。
初看皆是《金剛經》、《藥師經》的慈悲字句。
可逐字比對下來,竟有幾十處“渡”寫成“度”,“善”少了頂上一點,注釋上也多有疏漏,常用意不同的相近詞替換,如此,佛經的意思便天差地別。
“大人,這些錯漏散在各頁,很難判斷是不是謄抄失誤,”典史抖落經卷上的蚊尸,“可單看《藥師經》第二十三頁——‘饒益一切眾生’,緊跟著‘無有病痛’少了兩字,連起來讀……”
他指尖劃過墨跡,“像在咒‘眾生無痛’”
朱藍山盯著案頭堆成小山的經卷。
忽然想起開棺驗尸丹姐時,只依稀辯出那姑娘指甲里的香粉,是燃魂香的殘余粉末——卻定不得周誠的殺人罪,搜遍他,也沒找到同款香。而到底是不是他給那姑娘、誘她焚香向死的,也未有人證物證。
這事讓朱藍山恨得牙癢,郁悶了好多天。
“單拎出一個錯字,自然不夠給他關起來,”他嗤笑著捏起那頁問題經文,“可幾十處錯漏連綴起來,倒像有人拿經文當算盤。”
他突然甩袖走向公堂,“這般刻意錯漏經文,該當何罪?本官還是第一次辦理這種案子,真是有趣得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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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午的陽光照在公堂上。
周誠依舊面冠如玉,跪在地上,垂眸不語,一派從容,真是有氣度。
朱藍山的驚堂木震得硯臺墨汁飛濺,驚飛了梁上棲息的鳥:“圣人言‘敬惜字紙’,你卻在佛經里玩弄心機,妄圖以錯漏,咒殺眾生,亂人心智,誤導佛意——”
他擲下那疊標滿紅圈的經卷,“單憑這幾十處褻瀆,足以證明你亂我漢地,滅佛滅心,就該杖責八十,充軍千里!可若充軍后妖言惑眾、亂我軍心,豈不是魚歸大海?若鑄下大錯,本官就是死也難辭其咎,是以——來人!”
朱藍山拍下驚堂木,緩了口氣,轉而換上一副周誠一般的淺笑模樣,聲音卻高昂有力:“先廢其持筆之手,筋脈寸斷猶嫌便宜!再以啞酒封喉,教你此生,既寫不得半句妄言,也喊不得一聲鳴冤!”
死罪可免,活罪你也躲不過。
而有些雜碎,的確該讓他們體會生不如死的痛苦。
堂外圍觀的姑娘們露出喜色,齊齊松了一口氣,哪怕位卑言輕,她們也要在爛泥里,掙出清白。
人群中的王天鳴滿意地打著哈欠抄著袖子要走,卻被文照拉過:“那周誠的手腕傷,為何遲遲不愈?到底解沒解開?”
“哦,就是報應嘛。”
妙法禪院那棵歷經百年的古槐,早已有靈,見證寺院興衰,也自然認得出故人。
每當周誠在樹下打盹兒,槐樹枝都卯足勁兒去劃他的手腕,要他再無力抄經。
萬物有靈,自分正邪,真是妙哉。
天鳴轉身往胡同里鉆,文照的聲音響在身后:“晚上還不回來吃啊?”
“不回,不用等我。”
文照皺眉,小聲嘀咕:“真不知道犯了什么病,日日去陪王婆吃飯。”
留他一個人孤零零在占夢房。
轉身要走時,文照忽然對上同樣要離開的阿秀。
阿秀不好意思地說:“占夢房定的繡品,我這幾日便能交付。”
“不急不急。”文照臉紅,忙擺手:“要不要,一起吃個晚飯?”
阿秀眉目緋紅,羞赧地點了點頭。
倆人一邊往館子走,一邊說些閑話:
“王婆既然一生未嫁,那為何姓王啊?她本來不是姓周的嗎?”
“我記得那場夢的最后,她隨了蔓蔓的姓。”
“蔓蔓?”
“哎呦,就我那夢里,有個姑娘,叫王蔓蔓啦。”
“哦對,她們是朋友。”
也不僅是朋友,更是戰友,是同盟,是相互取暖的救贖。
所以,既然我無力讓世人記住你,唯有冠以你的姓氏,直到我生命的最后,依舊帶著你慈悲的模樣,就好像——
我們一起,活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