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婚翌日,天色未亮,蘇清漪便已起身。
她沒有讓晚晴近身伺候,而是親自從一整箱陪嫁的衣物中,選了一件秋香色的襦裙。顏色沉靜,樣式端方,既符合新婦的身份,又不至于顯得過分張揚。在這座崇尚武功、不喜奢華的冠軍侯府,任何一絲多余的艷麗都可能被視為輕浮。
她梳好了最簡單的發(fā)髻,只用一根素銀簪子固定,略施薄粉,便遮住了眼底因未曾安睡而留下的淡淡青影。當(dāng)她推開門時,陸昭已一身玄色勁裝,等在了庭院中。
他顯然也是剛剛練完武,鬢角還帶著微濕的汗意,整個人如一柄尚未出鞘的利劍,充滿了勃發(fā)的英氣與疏離的冷意。
看到她,陸昭的目光只停留了一瞬,便移開了,語氣平淡地像在對一個下屬說話:“走吧,去給父親敬茶?!?
蘇清漪無聲地點點頭,跟在他身后,兩人之間隔著三步的距離,不遠不近,卻像隔著千山萬水。
正廳里,大元帥陸擎早已端坐主位。他身形魁梧,不怒自威,常年征戰(zhàn)沙場留下的煞氣,讓整個廳堂的空氣都顯得凝重。
“父親?!标懻压硇卸Y。
“父親?!碧K清漪跟著他,盈盈一拜,動作標(biāo)準(zhǔn)得無可挑剔。
丫鬟端上茶盤。蘇清漪上前一步,親手端起茶盞,跪在陸擎面前的蒲團上,雙手奉上:“父親,請喝茶。”
她的聲音清澈平穩(wěn),沒有一絲一毫的顫抖。
陸擎的目光如鷹隼般落在她的臉上,似乎想從她身上找出哪怕一絲的怯懦或偽裝。然而他什么都沒看到。這個新過門的兒媳,平靜得如一泓深不見底的古潭,既不諂媚,也不畏縮,只有恰到好處的恭敬。
他沉默地接過茶,輕啜一口,然后從腰間解下一塊成色極好的猛虎玉佩,遞了過去:“起來吧。既入我陸家門,便要守我陸家的規(guī)矩。相夫教子,勤儉持家,不可有半分懈怠?!?
“是,兒媳謹遵父親教誨。”蘇清漪雙手接過玉佩,再次行禮,然后安靜地退到陸昭身邊站好。
整個過程,她與陸昭沒有任何眼神交流。一場本該象征著家族融合的儀式,就這樣在極致的客套與沉默中完成了。
接下來的日子,正如陸昭所言,他們過上了“互不干涉”的生活。
陸昭每日天不亮便去城外軍營,時常直至深夜才歸,歸來后也徑直回西院書房。而蘇清漪則留守在東院。她很快便以驚人的效率接管了侯府的中饋。
府中的舊管家原本還擔(dān)心這位宰相千金是位十指不沾陽春水的嬌小姐,準(zhǔn)備了好些說辭來應(yīng)付。誰知蘇清漪只用了一個上午,便將府中幾十年的舊賬冊看得分毫不差,指出了其中三處可以節(jié)省的開支和兩處人手安排上的冗余,條理清晰,有理有據(jù),讓老管家心服口服。
自此,整個冠軍侯府的后院,被她治理得井井有條,下人們對這位話不多但心中有數(shù)的新主母,無不敬畏。
閑暇時,蘇清漪便在自己的小院里看書、弈棋,或是撫琴。她的琴聲也如她的人,初聽清冷寂寥,細品之下,卻藏著金戈鐵馬的錚錚之音,意境深遠。
陸昭偶爾從練武場歸來,會路過東院的院墻。墻內(nèi)時常會飄出那幽幽的琴聲,他總會不自覺地放慢腳步。他聽不懂琴音里的復(fù)雜情緒,卻能感覺到那琴聲中蘊含的一股力量,一股與他手中長槍截然不同,卻同樣不容小覷的力量。
他們唯一的交集,便是在正廳與陸擎共進的晚餐。
餐桌上,話語永遠是稀少的。陸擎會問一些軍中事務(wù),陸昭便簡要作答。蘇清漪則始終安靜地用飯,只在公公或丈夫的碗快空了時,恰到好處地為他們添上。
她做得滴水不漏,完美得像一個沒有感情的影子。
然而,平靜的水面下,朝堂的暗流卻從未停歇。
關(guān)于北境的戰(zhàn)與和,主戰(zhàn)派與主和派依舊爭執(zhí)不下。陸昭幾次在朝上請戰(zhàn),都被蘇哲聯(lián)合一眾文臣以“國庫空虛,不宜妄動”為由駁回。為此,陸昭心中愈發(fā)煩躁,連帶著看蘇清漪的眼神,也愈發(fā)冰冷。
他覺得,她和他父親一樣,都是一群只會空談道理,卻不知邊關(guān)疾苦的懦夫。
這日,陸昭又在朝堂上與蘇哲爭得面紅耳赤,回到府中時,已是黃昏。他帶著一身怒氣,大步流星地穿過花園,卻見蘇清漪正坐在院中的石桌旁,面前擺著一局殘棋,神色專注。
那份與世無爭的恬淡,與他胸中的萬丈怒火形成了鮮明的對比。
“你倒是清閑。”陸昭的語氣中充滿了壓抑不住的嘲諷,“前方將士枕戈待旦,京城里卻有人能安坐弈棋。”
蘇清漪緩緩抬起眼,仿佛沒有聽出他話里的刺,只淡淡地問道:“將軍是說北境之事?”
“不然呢?”陸昭冷笑,“我真想讓蘇相去邊關(guān)看看,跟那些虎視眈眈的蠻族講一講‘恩威并施’的大道理,看他們的刀會不會慢上半分!”
蘇清漪沒有動怒,她只是拿起一枚白子,輕輕放在棋盤上,截斷了黑子的一路生機。
“將軍不必心急。”她開口,聲音不大,卻清晰地傳入陸昭耳中,“不出三日,北境必有新消息傳來。屆時,將軍便知,今日之爭,毫無意義。”
“你——”陸昭覺得她簡直不可理喻,“你憑什么如此篤定?”
蘇清漪抬眸看他,目光清澈如洗:“憑蒼狼部新敗,元氣大傷;憑此次突襲規(guī)模甚小,后繼無力;更憑……蒼狼王是個聰明人,他不會用整個部落的未來,為一個沖動的兒子陪葬?!?
陸昭被她一席話說得愣住了。這些細節(jié)他都知道,但他被主戰(zhàn)的情緒所左右,從未將它們?nèi)绱饲逦卮?lián)起來。
他想反駁,卻發(fā)現(xiàn)自己竟找不到任何理由。
正在此時,府門外忽然傳來一陣急促的馬蹄聲,一名親兵神色慌張地跑了進來:“侯爺,宮里來的消息!北境八百里加急軍報,剛剛送到御前!”
陸昭心中一凜,立刻轉(zhuǎn)身。
一個時辰后,他回來了,臉色是從未有過的復(fù)雜。他徑直走到東院,蘇清漪依舊坐在原處,仿佛一直在等他。
他看著她,喉結(jié)滾動了一下,艱澀地開口:“蒼狼部……派了使臣前來請罪。說突襲邊關(guān)的,是他們的小王子,已被蒼狼王下令處死。他們愿重修盟好,并賠償所有損失?!?
軍報的內(nèi)容,與她的預(yù)測,一字不差。
陸昭死死地盯著眼前這個女子。她依舊是那副云淡風(fēng)輕的模樣,仿佛一切都早在她的預(yù)料之中。
這一刻,他第一次感覺到,自己或許……從未看懂過自己的妻子。這個被他認為是文弱、無知、只懂后宅之事的女人,她的眼界與謀略,竟似乎能看透千里之外的戰(zhàn)場風(fēng)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