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奧馬魯伊甸園街五十六號
- 我桌旁的天使:珍妮特·弗雷姆自傳三部曲
- (新西蘭)珍妮特·弗雷姆
- 8131字
- 2024-09-23 17:07:12
我依然記得那漫長的火車旅行,一場充滿陌生感的夢,到處都是陌生的風景。列車飛速越過無數座鐵路橋,掠過長滿亞麻的沼澤,黑色鳥喙般的亞麻花蕾聳立著,掠過一叢叢楊柳,經過一個個城鎮:克林頓、凱坦加塔、米爾頓、巴爾克盧薩,每個名字都回蕩著火車的節奏與聲音,每個小鎮的屋舍都以鐵路色的火車站為中心而建。我確乎可以相信,這世界屬于我爸爸這位鐵路人,是他掌管著這世界,通過其漫長的鐵路線,指導它運作。
我暈火車,暈得特厲害,昏昏沉沉地睡,時而清醒,時而糊涂。在暈暈乎乎的睡夢中,列車改變方向,從南地朝海濱飛馳,我覺得這是要回溫德姆了。在余下的旅程中,我無法確定“正確”的方向,一旦想弄明白身處東南西北哪個方位,一陣眩暈便猛地襲來。我蓋了件外套,躺在車廂里雙人座位上,聽車輪滑過鐵軌,聽乘務員宣布即將到站以及站名,聽道口鈴聲叮當作響:叮叮,克林頓—克林頓,因奇克盧薩,巴爾克盧薩,凱坦加塔—凱坦加塔。我們已離開數英里,“凱坦加塔”之聲卻依舊緊隨,回蕩在耳際。克林頓—克林頓。列車跨越洶涌的河流,駛過一座座木橋,嘩噠作響;風景越發荒涼,益發頻繁地占據視野的,是沼澤、亞麻、燈芯草、垂柳這些水的至親。
列車到達懷霍拉湖。有人講,這湖極深,深不可測,直達地心;我向窗外望去,耳邊響起媽媽不可磨滅的聲音,充滿了神秘和驚異:“懷霍拉湖,小家伙們,是懷霍拉湖。”
我們抵達卡弗舍姆[1],這地方讓我突然想到前不久的事,因為雖然漢伯母(我誤以為她叫“火腿”伯母[2])與面包師鮑勃伯父就住這兒,可對我來說,它的主要標志是那所工讀學校。當初我給人“發現”是小偷時,家人就提到過那所學校。“會送你去卡弗舍姆的工讀學校的。”默特爾不服管的時候,爸爸也特別喜歡用這話威脅她。坐在火車上,我看不到那間學校,也不知道它究竟是個什么,可腦海中卻浮現出一所學校,蒙著褐色灰塵,懲罰就該是那種顏色吧。
抵達奧馬魯的第一夜,全家人住在米瑪伯母(我們誤以為她叫“礦工”嬸嬸[3])和的士司機阿列克斯伯父家,就在南山的碼頭街。第二天一早,我們出發,趕去即將住上十四年的地方:奧馬魯伊甸園街五十六號。
眼前是一條長街,兩側排列著一棟棟住房,我們的家被左右及對面高大的房子包圍著。見此情形,母親心下著慌,山崩地裂般地疾言道:“我們可從來沒給別家房子圍過啊。”仿佛這是個國家級甚至世界級災難,同時也令我們意識到奧馬魯犯下的暴行,居然用房舍、居民和街道取代了我們熟悉的空曠原野,取代了南地天空下熠熠閃光的南極冰,取代了牛羊圍場、黑沉沉的沼澤、褐色的河流,在那里,白日與暗夜觸手可及,青草與草間昆蟲皆能低語,且清晰可聞。
離開溫德姆前,我們依依不舍地與奶牛“美麗”和“三色堇”告別,送她們去了牲口交易場。爸爸“放棄”了那輛福特T型車。大蕭條來臨了。
我們就要做真正的城里人了,會用上電燈,用上拉繩沖水的廁所,而不是單單一個茅坑。還別說,第一次沖水時,我們還真給嚇了一跳。房間燈光亮起,照若白晝,籠罩家具的巨大暗影瞬間給剝去,眼前的一切顯得粗糲,毫無遮攔。我們會跟城里人一樣,牛奶一早便送到門口,爸爸會騎車去上班。面對如此巨變,我們小孩子先是有些懵,可從旅途疲勞中緩過勁后,便興奮得難以自抑,快看啊,這房子,這地,還有屋后那座小山,長滿了人工松林,那是鎮子的后備資源,意料之中與我們家隔了一片“公牛圍場”;圍場上,一條水庫下來的小溪淙淙流過。街道是新的,街名是新的,樹木是新的,人也是新的。還有那片海。還有那所新學校。
就在我們的生活經歷巨變的幾個月后,內皮爾發生了大地震,這巧合頗具戲劇性。媽媽站在簇新的餐廳窗口,跟前擺著架銀色鑲邊、棕色漆面的辛格牌縫紉機(看誰敢碰!),借著透出的燈光,繪聲繪色地報道這場地震,經她描述,那災難便活脫脫呈現在我們眼前。餐廳位于屋子正中,有一扇長方形大框格窗,裝有沉重的滑輪和拉繩,我們小孩子喜歡攀上去,爬進爬出的,沒用多久,拉繩就斷掉了。家里唯一的電燈就在餐室里。母親養成了習慣,每逢家里遇到大事便站在窗邊,將自己的情緒亮堂堂地展示給家人,就像展示戰利品。餐廳里擺著國王沙發和國王座椅,另有一兩件在溫德姆拍賣行買下的物件。只在特殊情況下,餐廳才會啟用,比如有客來訪,比如圣誕大餐,比如迎接新年午夜后第一位訪客[4],再比如宣布家國天下之大事。
屋后緊靠餐廳的是廚房,里面立著煤爐和煤箱,箱子就擺在火邊,權當凳子用。廚房再過去是后臥室,墻上貼著粉色小玫瑰圖案的壁紙,爺爺睡那兒,如今他跟我們住。廚房另有一個門,通向帶洗碗槽(以及其下的蟑螂)的洗碗間。出了洗碗間,下五六級木臺階,就到了后院,右邊是洗衣房,窗戶是破的,內有煮衣用的大銅鍋及爐灶,還有幾個洗衣盆。洗衣間的一頭,靠近儲煤間,就是我家的廁所。洗衣間沒電燈,所以里面有個木架子放蠟燭,廁所門對著蜘蛛出沒的“房子下面”,里面黑乎乎的。
餐廳另一扇門通向前走廊。走廊一頭是洗澡間,另一頭是前門。洗澡間里有個貨真價實的浴缸,還可以洗淋浴,只要擰開水龍頭,冷水熱水盡有。走廊通向三間臥室,一間離洗澡間最近,里面有張帶黃銅床頭的寬大雙人床,我跟默特爾、伊莎貝爾、瓊就睡那兒;最靠前門的那間是布魯迪的;餐廳門正對的那間臥室是爸媽的,放著另一張雙人床,此外還有那張梳妝臺以及帶鏡子的衣柜。
來到屋后,可以看見“房子下面”的另一個入口。爸媽說那叫地下室,下雨時我們就在那里玩,到“房子下面”探索一番。后院有不少果木:一棵既結冬梨也結蜜梨的梨樹,一棵愛爾蘭桃樹,一棵結烹飪用果實的青蘋果樹,一棵杏樹,還有鵝莓和黑醋栗,鄰家的李子樹也來湊趣,枝條探進我家院落來。房前,草坪挨著花園,草坪的一角是一架玫瑰花拱門,就掩在高大的非洲荊棘籬墻后。花園近爸媽臥室一側,挨著大果柏木籬笆,有一座涼亭,將我們與隔壁的麥克默特里家隔開。覆滿奶油色木香花(我們叫它班克什玫瑰)的涼亭,后來給我們當作劇場,常在那兒演出。前院另一側植的是冬青樹籬,而后院將我們跟公牛圍場隔開的,是非洲荊棘樹籬。
在奧馬魯伊甸園街五十六號剛安頓好,我們這些孩子便迫不及待,到處攀上爬下,紅鐵皮屋頂的每一寸都沒放過,屋底下一堆堆物什間的空隙都一一探索。我們發現了很多同居者:各類昆蟲,比如蜜蜂、壁蜂、夜蜂、蝴蝶、大飛蛾、蜘蛛、紅蜘蛛、毛蜘蛛、地把門兒蜘蛛;各種鳥類,比如一群群金翅雀、蠟眼鳥、烏鶇、麻雀和椋鳥。在房屋下我們發現一具貓的骸骨,在公牛圍場高高的草叢中,發現了綿羊和牛的遺骸。圍場早已沒有公牛的蹤跡,只偶爾有群年輕的騸牛風一樣掠過。無論是樹籬、樹木還是涼亭,但有可攀爬之處,都逃不過我們的眼睛。新鮮經歷像財富般累積著,很快,左鄰右舍,乃至街對面,都納入我們探索的范圍,還有公牛圍場那邊的小山以及山上的座座洞穴、化石貝殼、之字形溝壑里的本地植物、山頂貼著“奧馬魯美化協會捐贈”銘牌的座位;還有一座座松樹種植園,人們稱之為“園子”,你遇到的第一座看似無害,一眼便可看到林子盡頭的日光;第二座便令你膽寒,樹木密密匝匝,剛穿過一半,便自覺陷入棕色松針織就的黑暗中,心知斷無回頭的可能;第三座“園子”不大,陽光通透;到了第四座,循著年紀尚幼的桉樹走進松林,一路下山,便去到格蘭街峽谷的盡頭。離那兒不遠有一座“果園”,孤立在那里,周圍沒有人家,我們覺得它是無主的,因此,依照“誰找到歸誰”的老規矩,它便是我們的了。
沒用多久,我們也把那條小溪摸了個清楚,其水流大小是依水庫蓄水情況而變的。我們識得了岸邊的植物,也熟悉了溪中的物什:巖石、鈍鼻小魚、鰻魚以及淹殺貓用的、裝了石頭的麻袋。麻袋在水下日久了,已經腐爛,一縷一縷地飄動著。我們一大早出發,去獲取新體驗,下午回來分享,父母手頭的事兒忙都忙不完,也不太管我們。現在想想,他們的事兒怎么講都是“苦差”:遭遇各種陷阱或圈套,拼斗,掙扎,時不時拼命勞作,疲憊不堪;而我們對此卻一無所知。爸爸上班,一天忙到晚,有時上夜班,天亮才回家睡覺;我們這些鐵路上的孩子則消失在松樹“園子”里,或是沿著格蘭街峽谷去我們的果園,有時在涼亭周圍躡手躡腳地玩耍,“噓,老爸在睡覺……”
除了瓊(大家叫她小雞),我們都在奧馬魯北區學校上學,我讀一年級,班主任是卡蘿小姐。這位老師我不大想得起,只記得有次我說小話,給她打了手板;再就是她的臉,那弧度幾乎包不住牙,似乎即使閉上嘴,牙齒也突出在外,隨時會飛出來。記憶中,我更在乎的是上下學那兩趟,一路走去,一條條街道,一棟棟房舍,一個個花園,行道樹繁花盛開,時不時會遇到動物。我正在熟悉這鎮子,它的布局讓我激動,鎮上的鐘每一刻便鳴響一次,上學路上,站在里德街和伊甸園街的交會處,就在亨特家紅色波紋鐵皮籬笆旁,便能瞧見那座鐘塔。每天早上,近九點鐘光景,我們就在那兒抬頭看時間,估摸著會不會遲到,也會再看看另一個參照物,那個矮小的瘸女人,她那條短腿穿著一只厚重的黑靴子,每天早上八點五十整,必會走過那個街角。我們叫她遲到女士,因為只要看到她,就意味著若不想遲到,就得趕緊朝學校跑。不過,通常情況下,早上上學,下午放學,我們都不慌不忙的,只有中午回家吃飯才發足狂奔,大約是因為午飯時間短,而且即便到了伊甸園街口,離家還有老長一段路。那時我已滿七歲,接受這樣的日常毫無問題,奧馬魯北區學校的一切規矩我都能接受。每天我都跑回家吃中飯,途中只在街角費瑟太太的店子稍做停留,去取新鮮出爐的三明治,小心翼翼地咬掉凸出來的菜肉。伊甸園街的大男孩兒們比我跑得快,家也比我遠,他們身子傾斜著旋風般掠過亨特家的拐角,掠過我身邊時,有一個還不忘在我耳邊低語道:“我追你啊!”我很快就知道了,但凡聽到這種話,你得表現得既害怕又自豪,而且要帶著一絲“夸耀”的口吻跟人講:“有個大男孩兒在追我。”
生活在奧馬魯,新體驗紛至沓來,這真是一場絕妙的冒險。此時我清晰地意識到,自己是一個人,生活在這世界里,能感覺到與其他生靈的親近;周圍的聲色令我滿心喜悅,想到可以盡情玩耍便目眩神迷,而玩耍似乎從未停歇,放學后便玩啊玩啊,直到夜色深沉。即便如此,上床后依舊有游戲可玩,有需要做動作的游戲,譬如“推推車”和“配配對”,每人蜷曲身體,緊貼另一人,聽到命令,便同時轉動;也有動腦筋的游戲,要靠猜和想象,去解釋臥室窗簾上各種顏色與形狀組合;還有密碼游戲,就是將有字的紙條藏在黃銅床頭的圓球里。我們吵嘴,我們打鬧,我們憧憬未來,我們做著白日夢,夢想長大后成為舞蹈家、小提琴家、鋼琴家和藝術家。
那年我發現了Island(島嶼)一詞,盡管老師一再糾正,我依舊固執地讀作“Is-land”[5]。有一次,學校默讀課上,我們選了惠特科姆學生讀本中的一本,就是那種淺棕色小冊子,封面上有粗糙的圖畫,書頁上有泛黃的斑點。在書中,我讀到一個冒險故事,叫作《到海島去》,精彩極了,回家后對它贊不絕口。
“我讀了個故事,叫作《到實島去》,講的是幾個孩子到一個‘實島’去。”
“是‘海島’。”默特爾糾正道。
“不是的,”我說,“就叫‘實島’,是這樣,”我把這個詞拼出來,“I-s-l-a-n-d,實島。”
“‘s’是不發音的,就像knee中的‘k’。”默特爾說。
末了,我極不情愿地服了輸,可心底里依舊認為,就該讀成“Is-land”。
打那兒開始,我一本接一本地閱讀“冒險”故事,明白了若想冒險,不必要坐上那輛賣掉了的福特車,駛向海灘與河流,一路上給顛得暈暈乎乎,我完全可以通過讀書,去體驗冒險的樂趣。像往常一樣,我急于分享這個發現,于是跟家人大談我嶄新的冒險方式,不過轉眼間便為自己的輕率感到后悔,因為每見我弓身坐在煤箱上埋頭讀書,爸媽便會煞有介事地問:“還沒開始冒險嗎?”令我好不尷尬。
我本就癡迷于冒險,單純地癡迷于虎口脫險、絕境救援、失而復得、戰勝災難。加上老師再三要求,要我們以《我的冒險》為題作文,便益發深陷其中,難以自拔。此前怎么都沒想到,我竟然可以編造一次冒險經歷,就像編一個故事。其他孩子的作文給當眾朗讀,寫的是去遙遠的市鎮、博物館、動物園,而我顯然不曾有類似冒險,只能在旁哀嘆。我的冒險大多是穿過公牛圍場,那里公牛杳無蹤跡,唯有零星幾頭騸牛;接下來,摸索著穿越第二個“園子”,進入蔭翳的密林深處時,心猛地狂跳起來,綠色世界為黑暗所吞沒,為地下厚厚的松針所吞沒,松針下幾英尺的地方,是廢棄的兔穴入口;然而我恥于講述自己的冒險,它跟班上其他人的迥然不同,人家的故事始終圍繞著逃跑、骨折、脫韁烈馬展開……
我的閱讀面比較窄,除了教科書和校園雜志外,就是新一期的漫畫報[6],有時家人允許我們去亞當斯先生那里買,比如《我的最愛》《彩虹》《老虎蒂姆》《小雞自己的》等。我和默特爾最喜歡看《我的最愛》和《彩虹》,前者字號小,所以故事多。布魯迪鐘愛《老虎蒂姆》,點點和小雞喜歡《小雞自己的》。《我的最愛》中有個精彩的故事,叫作《馬戲團的特里和翠西》,它點燃了我們的理想,立志要成為空中飛人,更別說《秋千上勇敢的年輕人》那首歌當時正紅得發紫。
校園雜志主要在為大英帝國唱贊歌,以文章和圖片介紹皇室,尤其是兩位小公主,伊麗莎白和瑪格麗特·羅斯。有篇文章描繪了她們真人般大小的洋娃娃住的別墅,附有多幅照片。該雜志重在述實,文筆無華,對英帝國、國王、總督、加利波利之戰中的澳新聯軍、南極探險家羅伯特·福爾肯·斯科特大加頌揚;然而,它刊載的詩歌卻別有洞天,充滿神秘與驚奇,編輯的最愛是沃爾特·德拉梅爾[7]、約翰·德林克沃特[8]、克里斯蒂娜·羅塞蒂,接下來,為了給雜志增添些歡快氣氛,又選了阿爾弗雷德·諾伊斯[9]和約翰·梅斯菲爾德[10]的詩作。有首題為《梅格·梅瑞里斯》[11]的詩,令我一見傾心,讀過之后,那些也許是天使假扮的慘遭厄運的棄兒,如吉卜賽人、乞丐、強盜、流浪漢、奴隸、竊賊,常常光顧我的夢境,成為心目中外部世界的一部分。我把這首詩牢記于心,“梅格是個吉卜賽老婦……”而且,為了分享這一發現,把它背誦給家人聽,其結果再次是,家人催促我一遍遍重復,我也如其所愿,可每次背到“她只要緊緊地盯著月亮/就可以不吃晚飯”[12]時,大家都會笑出聲來,顯然是給我那副認真樣兒逗樂了;不過另有一種可能:我是個出了名的“大胃王”,“涂了金色糖漿的面包”向來是一片接一片,哪里會有死盯著月亮不享受晚餐的時候。
每次想到老梅格,我便感到,詞語如此這般帶著憂傷潛入詩行,一如它們潛入歌曲,詠唱格拉斯哥,詠唱紐約的人行道,詠唱都柏林的街巷,“都柏林這美麗的城”。[13]我依照瑪·斯帕克斯的樣子想象老梅格,覺得她們或許是同一人。人家都說斯帕克斯是吉卜賽人,她常常蹲在格蘭街她家門前小道的最頂頭,死盯著下方的街道以及街對過兒那個違章的小垃圾堆,不時抬眼望向公牛圍場,目光掃過小山上空,看到暮色中,格蘭街幾家的鴿子繞著山,繞著松樹園,繞著小鎮飛翔,掠過我家屋子時,翅膀呼呼作響。
瑪抽煙斗。有人說她不穿褲子,你若不信,就去格蘭街走一趟,到她蹲著的地方,抬頭瞧瞧便見分曉。
除“冒險”一詞外,我們的學習和書面表達中,其他詞匯也開始頻繁出現。雖然我不覺得它們很吸引人,但用起來時,也能有驚人的效果。我記得學會了拼寫和運用“決定”(decide)、“目的地”(destination)和“觀察”(observation)這三個與“冒險”關系甚近的詞。它們的意思令我著迷,似乎只要編故事,就不可或缺:每個人都得做“決定”吧,都得有個“目的地”,而且要確定和描述目的地,要知道如何應對一路上會冒的“險”,總得要去“觀察”吧?也許是因為家里親戚不斷來去,我們自己也時常搬家,對移動和變化我異常敏感。當我發現,若想創造或者觀察冒險經歷,對移動的敏感必不可少時,簡直高興得要跳起來。我們班老師每堂課一上來,便要我們學習觀察,養成上下學路上“觀察”的習慣,而正是這上下學的兩趟,再一次給了我豐富的實踐指導。上下學的路有幾種選擇,可由我自己決定,我也的確學會了不時更換。通常,我會走伊甸園街,拐過亨特家的街角,經過凱恩家的阿爾薩斯犬,進入里德街,沿著這條櫻花繽紛的街道,一直走到北區學校。里德街是“醫生”街,我們的家庭醫生歐貝爾就住在離街角不遠的一棟二層住宅里。他是個老頭子,總愛開玩笑逗我們,嚇得我們不輕。沿街走下去,就是史密斯—莫頓家,占了整整一個街區,外加一個起了圍墻的大花園,頗像白金漢宮。再有就是菲茲杰拉德家,整整好幾棟復式住宅。醫生家的小姐們名字不一般,都叫阿黛爾、杰拉爾丁什么的,也不上我們那間學校,而是上北島(實島)一座城市的寄宿學校。她們也有娃娃屋,還有小馬,是設得蘭小馬,而且她們“學”東西,譬如舞蹈、音樂、演說。(“學”東西可是我們想都不敢想的。)
我還可以換條路,走艾爾恩街。這條狹窄的土路終年蔭翳,一側是高高的黏土堤,令人望而生畏,有水常年自堤上流下,淌過路面。那一大片黃色黏土就那樣倚著山,不像是土,倒像是怪物,沒有形狀,令人浮想聯翩。我常常呆立著抬頭看它,既感到興味盎然,又感到恐慌驚懼。有一天,我正站在艾爾恩街上呆看著,一個女人打旁邊經過,沖我說:“嗨,小姑娘,給你兩先令,拿著。”我接過錢,心中大感莫名。那天我沒去上學,而是轉身回到費瑟太太的小店,買了一先令的酸酸糖、一先令的咳嗽糖(一種含有氯仿、緩解咳嗽的硬糖,雖然我當時對此一無所知),然后含著咳嗽糖在街上逛來逛去,放學時間到了才回到家,一頭栽倒,昏睡了十八個小時,醒來時惡心得很厲害。媽媽問我:“你這是怎么了?”我答道:“有位太太給了我兩先令。”
有時候我乍著膽子,從伊甸園街這頭走到那頭,經過街角處的耶穌堂時,瞅見路邊立著“每周布道沉思錄”,便逐字逐句地閱讀其上關于牧羊人、羊群和罪人的縮減版道德小故事,且每每信以為真。若是偏離了正道,我便會走到弗雷澤火腿廠跟前。沿著伊甸園街一路走下去,總會穿過馬路,到街對面的德沃—麥肯齊汽修廠(這名字令我想到朱厄爾·麥肯齊[14]),聞聞汽油味兒,問他們有沒有免費的吸墨紙,因為人家都說他們屯了些免費的,不是有句野火般散布的話嘛,“朱厄爾·麥肯齊家有免費的吸墨紙”。
若是選了亨伯街(我以為它叫“謙遜”街),便會沿著鐵路線、機車和貨棚朝前走,在另一個令人恐懼的地方停下來,那是棟老舊石屋,倚著間廢棄的店鋪。石屋很普通,花園野草繁茂,蒲公英、酸模草、野雛菊欣欣向榮,奧馬魯式矮石墻中間有扇大門,其后,一條悠長小徑通向屋子前門。聽人說,住這里的是伊馮娜·貝克爾。房如其人:她身材矮小、皮膚潮潤、頭發纖直,似乎她也生活在街道潮濕的一側,像那棟房子一樣變得冰冷潮濕。那里從無生命跡象,黑洞洞的窗口沒掛窗簾,然而,那石屋就像是艾爾恩街的黏土堤,塊塊石頭,片片青苔,賦予了它生命感,它是我最鐘愛的“觀察”與冒險。
還有一條路線,就是走泰晤士街。在我們家,每每談到聲與光,它便成為參考點。爸爸會說:“聲音小點兒,泰晤士街上都聽得見你說話。”或者“你覺得我們是誰啊,家里的燈全亮著,泰晤士街上都看得見。”在泰晤士街上,我最常光顧的,是那家掛著“高級糖果”(High Class Confectionary)招牌的糖果店,那招牌給我看成了“高玻璃糖果”(High Glass Confectionary)。店主是畢小姐和她妹妹,另一位畢小姐。她們的名字,她們的身世,“高玻璃”的意思,還有那塊招牌的樣子,都令我迷惑不解!
注釋
[1]達尼丁市西南郊區。
[2]Aunty Han與Aunty Ham讀音近似,容易混淆。
[3]Aunty Mima與Aunty Miner讀音只是略微近似,但孩子還是容易混淆。
[4]first-footing:按照英格蘭北部及蘇格蘭習俗,新年午夜十二點過后,家中的第一位客人,稱作first foot或first footer。此習俗如今依然流行。
[5]Island一詞中,“s”是不發音的,而弗雷姆堅持要將其發出來,雖然是個錯誤,卻帶有象征意義:一方面,“is”(是)代表了現實,比喻作者逐漸脫離了兒時虛幻的夢想,進入現實領域;另一方面,作者堅持字面發音,表明她的個性,即對事實的執著,但這種執著也是她一生痛苦遭際及成就的原因。
[6]Comic Cuts是英國最早的一份漫畫報刊,此處指的是各類漫畫報刊。
[7]Walter de la Mare(1873—1956):英國詩人、小說家。
[8]John Drinkwater(1882—1937):英國詩人、劇作家。
[9]Alfred Noyes(1880—1958):英國作家及演員。
[10]John Masefield(1878—1967):英國詩人、小說家及劇作家,1930年獲封“桂冠詩人”。夏濟安先生曾盛贊其文筆。
[11]濟慈的民謠式詩作,描寫一位吉卜賽孤老太的生活。
[12]這兩行及其所在詩節為“No breakfast had she many a morn,/No dinner many a noon,/And 'stead of supper she would stare/Full hard against the moon.”
[13]愛爾蘭民歌《莫莉·馬隆》的第一句。歌中唱道:“In Dublin's fairy city,where the girls are so pretty,I first set my eyes on sweet Molly Malone.”
[14]應該是一家賣文具的店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