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死亡與一場疾病
- 我桌旁的天使:珍妮特·弗雷姆自傳三部曲
- (新西蘭)珍妮特·弗雷姆
- 4964字
- 2024-09-23 17:07:12
時間本是條水平的線或路,人跟隨它,穿越它??赡且荒?,時間突然間豎直起來,變成通天的長梯,人得向上攀爬,一級緊接一級,一事緊連一事。那年,我尚未滿八歲,時值大蕭條最嚴酷的時期,開始與結束、收獲與損失成為日常,有太多的苦難無處抱怨。說“都怪你”于事無補,說這事或那人“竊奪”,也于事無補,因為全世界都在水深火熱中。甚至都不該埋怨上帝,因為媽媽堅信主是仁慈的,雖說凡事皆有目的,但主的所作所為是愛世人,而非傷害他們。
爺爺同我們住。他年紀大了,瘦骨嶙峋的,穿條肥大的褲子,屁股處磨得發亮,他就睡在后屋里。他的頭像鳥的腦袋,歪斜在脖子上,戴一副細金邊眼鏡,不戴時收在一個深藍色眼鏡盒里,其藍色天鵝絨內襯又厚又軟,每次看到它,我心里都充滿了哀傷:它的顏色沒有邊際,像那深邃的夜空;它像一段時間來我反復自問的問題:“為什么會有這個世界,為什么會有這個世界?”為了尋找答案,每每弄得自己頭暈眼花,而它立刻便令人想到這世界不存在,令人感到一種永恒的深邃,從中你必須掙扎而出。
某種意義上,對我而言,爺爺的眼鏡盒、它開關時的啪嗒聲以及他離世后將它留下這件事,共同構成了爺爺這個人以及他同我們曾有的生活。那時,我的小妹妹瓊(小雞)還未上學,爺爺就成了她特殊的朋友。她是爺爺的米老鼠,爺爺的易蒂—米蒂(Itey-mitie)[1],她真是個嬌小的孩子。
爺爺并未生病,也算不得很老;然而一天夜里,他在睡夢中離開了人世,大概是太累的緣故吧。他給成殮起來,停在堂屋里,臨街的百葉窗放下來,好讓外人知道,這家有人過世,當地風俗如此:看到拉下的百葉窗,便知道這家有喪事;看到煙囪升起裊裊炊煙,便知主人業已歸來。
葬禮那天,鄰居弗萊茨一家負責照顧我們這些孩子,做煎蛋給我們吃,教我們怎樣用粗木針打毛線。透過他家的冬青樹籬,我們窺見自家進行著的葬禮,親戚們穿戴講究,說起話來派頭十足,弄得那里不像是我們的家。一群姑姑還在大談上中部和米德爾馬奇(洛蒂的米德爾馬奇)以及因奇克盧薩;叔叔伯伯們面帶靦腆,那是弗雷姆家的典型表情,嘴唇抿成一個特別的樣子,似乎在說:“一切都會很完美,為什么不呢?”星期天,我們所有人都去了南山墓園,在爺爺墓前獻上花束。我驚奇地發現,奶奶居然就葬在他邊上,她可是在溫德姆過世的?。∥业哪X海中浮現出這樣的畫面:奶奶同我們一樣,在溫德姆乘上列車,展開曲折的旅程,越過一條條河流、一片片沼澤,掠過鐵路色的小小火車站,途經懷霍拉湖、有間工讀學校的卡弗舍姆、達尼丁、有間瘋人院的錫克利夫,再駛過遍布礁湖和黑天鵝的漢普登,最終到達奧馬魯的南山。旅途上,奶奶身著黑色裙裝,散發著特有的氣息,哼唱著“帶我回弗吉尼亞的往昔……”以及一首搖籃曲,“山谷那邊的舒·夏琪,娘的寵兒爹爹的小母雞……”[2]
我們將鮮花插進果醬罐子,擺放在爺爺奶奶墓前,好奇地看著高高的墓碑上弗雷姆家族逝者的名單。有一人跟我同名:珍妮特·弗雷姆,過世時年僅十三個月。
很快,后屋不再是爺爺的臥室,變成了布魯迪的房間。這間房沒掛窗簾,它既不對著別人家,也不臨街,極目遠眺,只見小山和園子,切近處是后花園和一片蔥綠的草地,那里的水龍頭關不緊,常常漏水,再過去是一叢酸模,秋天時紅葉似火,綠色的果實也出落得紅彤彤的,我們摘了那果實來佯作烹茶,“太太,一定要嘗嘗酸模茶……”
爺爺的死跟奶奶的不同,似乎與我們小孩子沒關系。這件事屬于大人,他們得穿著得體地去盡義務,談論米德爾馬奇和上中部,談論“洛蒂與喬治住在烏特勒姆區的那段日子”,然后把爺爺下葬,我們則遠遠觀察,試圖分辨謊言與真實。默特爾說爺爺給釘死了,這樣他便逃不了??伤呀浰懒耍衷跄芴幽??她說,可以變成鬼逃?。】蛇@世上哪里來的鬼?誰說沒有鬼?《圣經》上說的。(我們漸漸學會尊重規則制定者的威信。“《圣經》上說的”足夠有說服力,其次,“爸爸說的”比“媽媽說的”更有說服力。)
爺爺去世后不久,一天夜里,家里突然一陣騷亂,我們都給驚醒了,只聽媽媽大嚷道:“布魯迪抽風了,布魯迪抽風了!”我跟其他人一道兒奔進餐室,一屁股跌進國王沙發里,瞪大眼睛看,豎起耳朵聽,爸媽則來來去去,往返于布魯迪的房間和浴室?!俺轱L了,抽風了!”媽媽山呼海嘯的聲音不絕于耳。她跑回臥室,取下藏在衣柜頂上的醫書(他們以為藏得很好),查找“痙攣”,跟同樣驚恐不安的父親緊張地討論著。
與此同時,布魯迪緩了過來,啜泣著。媽媽嚷道:“洗澡,快把他放浴缸里?!卑职直鸩剪數媳歼M浴室。我們四個女孩子給打發回房間,彼此緊緊依偎著,驚恐地低語著,在奧馬魯的寒夜中瑟瑟發抖。第二天一早醒來時,因為沒睡好,我的眼睛有些刺痛,一想到昨夜布魯迪身上發生了很糟糕的事情,心里便沉甸甸的。
我們的生活陡然間徹底改變了。醫生說,我們的兄弟得了癲癇,于是開了大劑量的溴化鉀。那會兒正是布魯迪頻繁發作(大家都用“陣發”這個詞)的時候,服用溴化鉀更是雪上加霜,令他益發迷亂恐懼,以至于每天在家里都數次暴怒,攻擊我們,抓到什么就扔什么。以前,家里地方雖然逼仄,總還能找到一個“清靜的地方”;如今,這樣的地方似乎已不存在。我們的家布滿陰云,大家感到難以置信,感到不真實,而這陰云帶來的刺人的雨,其成分是真實的淚。布魯迪不斷吃藥,不斷發作,整個人懵懵怔怔,要么半睡半醒,要么發作過后大聲哭叫,再就是糊涂時陷入狂怒,沒人能理解,也沒人能幫忙。他依舊去學校,有些大男孩兒開始欺負他,而我們女孩子,或許因為同樣害怕,也開始躲著他,雖然我們知道,無論在校還是在家,若是他發病的話,我們該怎么做,但是那種恐懼我們誰也受不了。醫生建議送布魯迪進精神病院,可媽媽說什么都不肯,一心撲在他身上,我們呢,只能自己管自己,偶爾老爸會照顧我們,比如早上幫我梳開糾結的卷發,督導我們清掃房間。他反復強調墻裙一定得掃干凈,這倒給了我一個新鮮有趣的詞匯:“墻裙”。那段日子,我從約翰·德林克沃特的詩《月光下的蘋果》中學會另一個詞兒,叫作“護壁板”:“護壁板里的小老鼠,撓啊撓,撓啊撓?!?
有家人得此疾病,整個家庭最初難免經歷恐慌與混亂,然而,一旦得知此病無可治愈,接下來便是一段時間的平靜與壓抑,也許云中落下的雨已經滲入了我們的骨頭。布魯迪輟學了。媽媽現在從早到晚地照顧他。那些日子里,但凡有人關注我,必會看到一個內心極度糾結焦慮的孩子,獨自一人站在學校操場上,日復一日穿著姐姐的舊格子裙,因為天天穿沒得換,那裙子差不多已經是硬邦邦的了。這小姑娘一頭卷發,一臉雀斑,女校醫挑了她和一些公認“又臟又窮”的孩子,帶去教師辦公室邊上一間逼仄的屋里做特殊檢查,就因為這個,小姑娘也莫名其妙成了“臟”孩子。我的腿彎和胳膊里側明顯沒洗干凈,瞧在眼里,我內心的震驚陣陣襲來:原以為自己洗得很徹底,卻沒能奈何那些臟東西。
奇怪的是,雖然遭受著家有病患的打擊,我卻強烈地渴望著能被班上同學邀請,參加精彩的跳繩游戲。用的那條繩是簇新的,兩頭有金色的紐結,是班上一個女生自己的,怎么用她說了算。不就是一條普通的晾衣繩嗎?簇新的,上面還沾著毛茸茸的纖維,怎么就能賦予人那么大權力?我日復一日站在奧馬魯的石墻邊,等待加入跳繩的信號:“大家一起跳呀/天氣真正好”,或者“穿海軍藍的兩個小姑娘/有很多事要忙/向國王敬禮/給王后鞠躬……”不過,后者比不上前者,因為“大家一起跳”時,誰也不必擔心自己選上沒選上,我和其他等在一邊的膽小孩子,會受到游戲本身的護佑和眷顧,悄悄溜進隊伍當中。可惜大多數時間,跳繩的人是掌權的精挑細選的:“農民要老婆,老婆要孩子,孩子要玩具……”
班上還有一個公認的“臟”孩子,名叫諾拉·伯恩,我挺瞧不上她,因為跟我一樣,她幾乎從未收到跳繩邀請。即便這樣,她的癮頭還挺大,總是主動要求“永遠挖果核”[3],也就是一直搖大繩,自己卻絕不跳。于是,她成了人們口中“永遠挖果核的女孩兒”。她這樣的整個學校也就兩三個,誰見了都直撇嘴。諾拉·伯恩,那個永遠挖果核的女孩兒。沒有比搖大繩這活兒更丟人的了。即便再想跟人家玩游戲,我也絕不毛遂自薦,去挖一輩子果核。
唉,布魯迪是個病孩子。整個世界席卷而過:清晨、中午、夜晚,大蕭條騷擾奧馬魯的每條街道、每個家庭,給許多人帶來“麻袋”[4]和“慈善品”[5],給父親帶來降薪。他說起“麻袋”和“破產”,聲音里滿是恐懼,這恐懼也感染了我們;醫生和醫院的賬單到了,爸爸坐在桌子那頭,雙手撐著腦袋說:“孩子他娘,我要破產了。我會瘋的,會拿槍斃了自己。我會跑到河邊,從碼頭上跳下去?!眿寢寱患偎妓鞯卮鸬溃骸皠e說傻話,卷毛頭,上帝會幫我們的。”爸爸會說:“那他最好打點起精神,得趕快?!币惶岬缴系酆妥诮?,他總是語帶不敬,認為那都是瞎胡扯。聽他這么講,媽媽會像留聲機唱片那樣說:“想想田野中的百合……不要為明天擔憂?!盵6]
這時,有種新的東西,一種靜默的沉思,進入了我的生活,我想,它跟午后的默讀課有關?!澳x”這個名字令我疑惑,因為表面上很安靜,可我的內心卻躁動不安,令我提不起對惠特科姆讀本的興趣。我們“認真讀”匹諾曹,可我覺得這故事很蠢。我認為堂吉訶德是個傻瓜。那些沉悶的午后,我就那樣枯坐著,腦子里思緒紛紛,然而卻不知道想些什么。我觀察著陽光下的一道道灰塵,它們給粉筆灰染成白色,在明亮的窗前浮動著,我以前還當那是太陽光線呢。
一天下午,上我最愛的音樂課,課本是《自治領歌曲集》,我們選了一首纏綿低回的歌:“我哀悼死難的將士和被俘的朋友,/就像在海濱痛苦呻吟的浪潮……”我們也唱了這首歌的毛利語版本:“E pare ra……”唱著唱著,我突然感到自己淚流滿面,肯定有禍事發生了,雖然我說不出是什么:它就在歌里面,然而也在歌外,就發生在我身上。一放學,我就飛也似的往家里跑,甚至在亨特角超過了幾個大男孩兒,跑到院門口時已上氣不接下氣。繞過房子來到后院,只見默特爾立在那兒,冷不丁地說:“老貓死了?!?
我們將老貓埋在花園里。她是一只毛茸茸的黑貓,隨著年歲增大,毛色變得棕黃,似乎給炙烤過。我們家在奧馬魯落戶后,貓和它們的小崽便不知從哪兒冒出來,跟著我們過,洗衣房大銅鍋旁,成了它們養兒育女的專屬地。雖然爸媽從不許貓進屋,有幾次我們還是趁爸爸上班時,把它們偷帶進來。但凡幼貓出生,老貓過世,我們總守在旁邊。那時我們還沒有各自專屬的寵物。默特爾的老貓屬于每個人,現在它死了,肯定會有另一只動物取代它的位置。
那個吟唱“E pare ra……”的悲傷下午,已經存入了我的記憶,就像電報線間的風聲,就像 “我的領地”之發現。我覺得很怪異:就在大家唱著“死難的將士和被俘的朋友”的當口兒,我的腦海中卻浮現出那片孤寂的海灘,“在海濱痛苦呻吟”的浪潮,再就是海灘上的人,那些歌中的將士以及其他的人,有身處懷帕帕角或福特羅斯的默特爾、布魯迪和我。與此同時,我能感到一種無可名狀的恐懼與不快,它與那首歌無關;同樣在那個時候,我坐在棕褐色的教室里,看著灰塵在窗口斜射進來的光線中明滅,那窗好高啊,每天早晨,值日生都要費很大勁,拉繩索、扯操縱桿,再用帶鉤的長桿,才能將窗戶打開。學校的窗戶皆如此,打開關上總是一場戰斗。所以,默特爾說“老貓死了”的時候,我已經知道了;然而,除老貓外,這件事還涉及別的什么。
大約兩周后,默特爾放學回家時,后面跟著條西班牙獵犬。這條狗就那么自自然然隨她回來,我們叫它萊西[7]。她是條母狗,看那肥肚皮上一排排奶頭就知道,不過爸媽禁止我們用“母狗”(bitch)這個詞。我們和爸媽吵了好幾次,爸爸威脅要扔掉它,媽媽說它有包蟲,然而最后,我們還是收養了它。一周后,它產下幾只小狗,我們留下其中兩只,余下的給捆起來,塞進裝白糖的麻袋,再塞上一塊石頭增加分量,扔進小溪里給淹死了。一年年過去,小溪的河床成為許多小動物的安息地,有大貓、幼貓、小狗,有我們家的,也有鄰居的。麻袋朽爛后,時不時會有濕漉漉的貓骨架浮出水面,牙齒緊緊咬著,似乎正發出憤怒的咆哮。
注釋
[1]這是爺爺起的昵稱,沒有什么含義。
[2]這是一首蘇格蘭傳統童謠,生于20世紀20年代的人都很熟悉,有很多版本,本書的是“Shoo Shaggy o'er the glen,Mama's pet and Daddy's hen”。
[3]core for ever:之所以將搖大繩叫作“挖果核”,大概是二者有著類似的手部動作。
[4]sack:指失業。
[5]dole:指失業救濟。
[6]此語出自《新約·馬太福音》第6章第28節:至于衣裳,又何必操心?想一想田間的百合花,它如何生長:既無辛勞,也不紡線。
[7]Lassie:此詞意為“少女、姑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