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臘月二十五凌晨,邱梔子跟著顧順良拎著大包小包擠上了火車。
過年回家的人特多,火車上沒有座,過道里人挨人,人擠人的,邱梔子被擠得腳都沒地方站,整個火車箱被擠成了人肉罐頭。
火車終于開到了地級市,邱梔子跟著顧順良擠下火車然后又轉乘了一輛破舊的大巴。大巴上同樣擁擠不堪,路況又差,全車人被擠得東倒西歪、前仰后翻地,顛得邱梔子一陣陣頭暈。
兩人坐大巴到了鎮上,然后又改乘了一輛拖拉機,忍受著一路顛簸,寒風刺骨,夜晚的時候,終于到了村里。
婆婆家三間平房,房子很低,地面是土的。還好有電燈,他父母熱切地等著。
“快上炕!上炕!”婆婆進門后便熱情如火地讓邱梔子。
邱梔子洗了手臉后便脫鞋上炕,是那種土炕,坐在上面燙得慌。“你婆婆怕你們熱又怕梔子嫌硌得慌,專門給鋪了三層褥子。”公公在旁解釋。
很快,兩碗熱騰騰的面條端上了炕桌。顧順良狼吞虎咽地吃著道:“可把我餓壞了。”
邱梔子渾身打著寒戰卻看著那碗熱面遲遲地不動筷。
“快吃吧,里面窩了3個雞蛋呢!”婆婆讓道。
邱梔子懊惱地拍著自己的頭道:“我忘了帶自己的碗筷了,”又轉身小聲問顧順良,“村里有小賣部么?里面是否有賣碗筷的?”
顧順良這就轉身下炕要去買的樣子。
婆婆的臉上悻悻道:“咱村的小賣部沒賣的。知道你們城里人愛干凈,碗筷我都用熱水燙過了。”
眾目睽睽之下,也是實在餓了,邱梔子只得硬著頭皮吃了那碗面。
吃完飯后,婆婆公公都出去收拾了,顧順良悄聲埋怨邱梔子:“剛來家就惹這一出。”
2
第二天便辦婚禮了,在院子里搭起了大棚子,相鄰親戚們陸續來了。還專門雇了幾個唱戲的,倒也熱鬧。院子里擺了二十桌的酒席。親戚們也特別多,隨五十元錢的禮,一家老小五口人全來吃。
七大姑八大姨的一邊吃一邊對新娘邱梔子指指畫畫。
男人們一邊吃還一邊拼酒,劃拳,喝醉了就在婚宴上耍酒瘋。邱梔子站在那兒都傻了,這哪兒像婚禮啊,簡直就是一場鬧劇。滿院子的狼藉。
邱梔子看著那個場面,忽然心生悲哀,“這就是自己嫁的人的背景,同時也就成了自己的背景。這就是自己的層次,因為自己的婚禮,她和這些人糾結在了一起。”
酒席散了,幾個鄉鄰在幫著收拾桌凳、碗碟。邱梔子和顧順良也在那里幫忙。
幾個鄉村婦女在那里嘰嘰喳喳。
“順良娘,你這BJ媳婦,要了多少彩禮?很貴吧?”
婆婆跟人說:“我們那媳婦,是自己愿意的。”
這話傳到了邱梔子的耳里,越咂摸越不舒服,她走到顧順良跟前,氣道:
“我小時候經常回姥姥家。我知道的,農村都是講究三媒六聘的,要大小見面禮錢、婚前聘禮等,還要蓋五間新婚房,娶一房媳婦往往折騰得男家傾家蕩產、負債累累,從男孩滿地跑時,男方父母就憋足了勁地吃苦耐勞,要闖過兒子娶妻的這一關,而我和你顧順良是自由戀愛的,婚前沒花你們家多少錢,意思就是,我邱梔子是賤的、上趕著你們家的?!”
“你是大學本科生,是一個醫生,不能跟她們一般見識,啊?”顧順良勸。
但邱梔子有一種說不出的空虛,被閃了一下的感覺。
“順良媳婦在BJ是做什么的?”又有婦女問。
“媳婦是大醫生,順良是大編輯,他們小兩口在BJ可厲害了,有事找他們去!”順良娘拍著胸脯顯擺。
“嘖嘖,順良娘,你真有福氣,兒子媳婦這么有本事,真了不起!”那幾個鄉村婦女贊嘆不已。
順良娘聽罷美得臉上泛著光。
3
晚飯的炕桌上,端來的是一大盆婚宴上的剩菜。
順良娘伸著筷子在剩菜盆里扒拉來扒拉去的,淘金似的,眼睛緊盯著盆里,終于撿起了一塊肥肉。
“這里面還有塊肉哪!給你吃梔子!”順良娘面有喜色地說著將那塊肉夾進了邱梔子的飯碗里。
邱梔子的腦子里兀地閃現出那么多人在院子里嘈雜吃喝的樣子,想象著碗中的這塊肉,經過了那些人中也不知誰的嘴唇和唾液,而今進了自己的飯碗。
想到這些,“我不要!”邱梔子像被燙著般喊著,趕緊將那塊肉夾出去,放到垃圾袋里,她忽然一陣反胃,下炕跑到外面吐起來。
順良娘的臉瞬時變了色,將筷子摔在污跡斑斑的飯桌上,不快道:“我的筷子有這么臟么?”
顧順良見狀眼睛一轉,趕緊打圓場:“娘,梔子不是那個意思,她,她不吃肥肉,嫌油膩。”
順良娘一聽這話臉色卻突然放晴了,目光爍爍地看著顧順良問:“她有這反應多久了?”
“多久了?”顧順良不明就理,為難地撓著頭皮,不知做何回答。
順良娘進一步誘導顧順良:“她有多久沒見紅了?”
顧順良明白過來,臉一紅,趕緊分辨:“娘你說什么哪?你兒子我還是個童男子哪。”
順良娘摁一下兒子的額頭,嗔笑道:“你就裝吧,現在的年輕人!沒認識多久就貓撓爪子似的,我們年輕的時候,多守規矩——”
顧順良一本正經地拍著胸脯繼續分辨:“是真的,我對毛主席發誓!你兒子我從小受的什么教育?!三好學生,優秀團員,那些榮耀白得的么?”
顧順良的一本正經卻讓順良娘的臉色發生了劇變,她再次啪地一聲將筷子摔在污跡斑斑的飯桌上,湊近顧順良道:“你要真是個童男子問題可就真大了!你們兩個真沒同過房?”
顧順良搖搖頭。
“那她這段時間和其他男人有過來往么?”順良娘緊張地問。
邱梔子這時滿臉鐵青地進了屋,她無意中將剛才那些話都聽見了,她氣的什么似地盯視著婆婆,在幽暗的光線里,婆婆滿是皺紋的臉上充滿了鬼祟,整個房間里都充滿了鬼祟。
“我正式聲明一下,我剛才的嘔吐是因讓我吃剩菜導致的惡心,不是懷孕的反應,更不是跟其他男人懷孕啦!”邱梔子說罷扭頭便跑了出去!
“梔子!穿上羽絨服,別凍著!”顧順良見狀趕緊抱上衣服追了出去。
在胡同里一個黑幽幽的角落里,顧順良找著了不知是氣的發抖還是凍得發抖的邱梔子,“快穿上回屋去,別感冒了!是誤會了,娘見你吐便很容易懷疑——”
“我就不回去,我想回BJ!”邱梔子賭氣道。
顧順良又是勸又是哄的:“別生氣了,今天是我們的洞房花燭夜啊,春宵一刻值千金啊。”
順良娘打著手電出來找了,凍得嘴里哈著熱氣喊著:“梔子,快回屋吧,別凍壞了!”
邱梔子只得被顧順良擁著往回走。
4
顧順良和邱梔子總算回到僅屬于他們倆的空間里了,那是一間小偏房。
邱梔子一下躺到了炕上,舒心地歡呼:“總算只我們兩個獨處啦!”又往四周看著,“這是你小時候住過的房間么?這么小啊?”
顧順良在邱梔子耳邊吹氣,逗邱梔子。
“小房間最好更小一點,我可以把你抱得更緊!”說著把邱梔子緊抱在懷里。
一旦進到那個寬闊的懷里,嬌柔的邱梔子就要化了,黑亮的長發撒滿了男人的胸前。
顧順良撲過來將邱梔子壓在身下,急不可耐地道:“不是說,特想體驗第一次在我們家里時的感覺嗎?我現在就讓你體驗——”顧順良說著手便往邱梔子的睡衣里伸。
“啊!”邱梔子尖叫著躲閃。
顧順良繼續動作:“讓你叫!你喊下天來恐怕我家人也不會跑來救你!”
邱梔子再次尖叫:“壞家伙!慢著點!”
顧順良繼續動作:“在這種事上能什么都依著你?!”
邱梔子笑著在房間里亂跑著,躲閃著顧順良的追趕。
“看你往哪兒跑!已經落入虎口,還能躲得過老虎的撕咬、啃吃么?”顧順良說著扎撒起雙手做出老虎撲向小羊的樣子。
“啊!”邱梔子又尖叫著笑著躲閃到了墻角上。
這時忽然門外傳來順良娘的喊聲:“順良,早點睡吧,累了一天了。”
“知道了娘。”顧順良答應著。
房內的兩個人互相扮了個鬼臉,捂嘴輕噓,再不敢大聲。
顧順良將邱梔子反身壓在墻上,喘息急促地小聲道:“其實,也可以不需要床,只一堵墻就夠了——
說著,便將邱梔子的睡衣從身后撩開,自己去拉褲鏈。
“我真的累了。”邱梔子喘息著已難以自制,但試圖回到炕上去。
顧順良已等不及,邱梔子離開墻之后又被顧順良一把攬住,將她往空中按——
顧順良:“也可以不需要墻,只一點空間就夠了——
這時,忽然響起了刺耳的手機鈴聲,邱梔子懊惱地去接手機——
顧順良煩躁道:“誰呀,單這個時候——”
“嗨,親愛的!”邱梔子笑著接電話。
“怎么樣?攪了你們的鴛鴦夢了吧?”慕容雪在電話里笑說。
“沒事。”邱梔子笑道。
“祝新婚快樂!”慕容雪在電話里笑說。
“謝謝!對了親愛的,回京補辦婚宴時,你給我當伴娘啊。”邱梔子笑道,收了電話。
“誰啊這個時候來電話,不明著當電燈泡么?”顧順良道。
邱梔子看著顧順良,玩笑道:“是個才女,又美貌。忘了,我沒用慕容雪這塊試金石試試你,就跟你結婚了,這婚姻經得起考驗么?”
“惟恐天下不亂是么?放心吧,預備共產黨員的意志也是鋼鐵煉成的!”顧順良拍著胸脯道。
“不過你的電話倒提醒我了,”顧順良說著也撥通了自己的手機,“石利,你給我當伴郎怎么樣?”
石利在電話里義氣地拍著自己的胸脯:“沒說的顧哥!您的事就是我的事!保準給您辦的利利索索的!”
小兩口的房內很快按滅了燈……
5
第二天凌晨,兩個人還在沉睡著。“喔!喔!喔”大公雞的鳴聲把兩人吵醒了。
顧順良把邱梔子攬在懷里:“過了昨夜你就真正算我的人了,再也逃不出我的手掌心嘍。”
兩人深情凝望,顧順良正要俯下臉輕吻邱梔子。
突然門口傳來敲門聲,婆婆在外喚著:“順良,快點跟梔子換好衣服,出來洗臉啦!”
氣氛頓時被打斷,顧順良高聲應了一句,兩人仍相擁著,聽著外面順良娘離去的腳步聲,都笑了,繼續吻下去!
但很快,房間外的門口,順良娘又來敲門啦,叫道:“好了沒呀?”
顧順良答應著:“來了!”
房內,顧順良跟邱梔子玩笑:“現在明白‘偷人’一詞是怎么來的了吧?”
兩人相互扮了個鬼臉趕緊走出房去。
婆婆正在削土豆,邱梔子便自告奮勇地搶著做飯,剛把土豆皮削了,婆婆眼睛老是往邱梔子削下的土豆皮那里瞅,緊張地瞅著邱梔子的動作,邱梔子一臉茫然。
婆婆不自然道:“這樣太浪費,削下的土豆皮,啊,夠炒一盤菜了。”
邱梔子一臉尷尬,又趕緊去洗菜,是用涼水洗,一雙纖手凍成了紅蘿卜。
幾天下來,邱梔子的手上腳上,竟然生了凍瘡。
邱梔子最憷頭的是上廁所。
顧順良家的廁所在院角上,一進去刺鼻的氣味便撲面襲來,滿地的污垢難以落腳。
這天,邱梔子無意中聽見婆婆在跟顧順良小聲嘀咕:“一定要存些私房錢,不能全交給媳婦,不然以后咱家用錢的時候,她成把門的了……”邱梔子頓時氣得什么似的。
只聽婆婆又說:“結了婚,就盡快生孩子啊,就能拴住她了,她也會懂得怎樣照顧人。”
這就是邱梔子來婆家的日子。她也說不清到底哪里不好,但就如光腳走在一個園子里,被很多的小沙粒硌著。不管怎樣,新婚的生活還是開始了。
6
除夕夜到來了,滿村的鞭炮齊鳴。
顧順良家的院門口掛上了紅燈籠,一家人圍在炕上吃餃子,看春晚。
那濃烈的節日氣氛一下就把邱梔子給擊中了,她忽然想自己的媽了,悄聲對顧順良說:“我媽一個人也不知怎么過的這個年?這些年都是我們娘兒倆相依為命,我從沒有離開過她。”
“那就趕緊給你媽打個電話吧。”顧順良說,并跟父母打招呼,“爸,娘,我們困了,先回屋睡了。”說著善解人意地拉著邱梔子回他們的房間去了。
回屋后,邱梔子便拿手機跟母親撥通了電話:“媽,過年好啊!”
“過年好閨女!”邱美娥驚喜地在電話里應道,“吃過餃子了么?”
“吃過了。你包的什么餡的?”邱梔子問。
“嗨,懶得包,買了包速凍的。”邱美娥懶懶地說。
“媽你多保重身體啊,我初六就回京了。”
“好啊。農村冷,注意保暖啊閨女。”邱美娥說。
顧順良示意邱梔子把電話給自己。
“知道了媽,順良要跟您說話。”邱梔子說著把手機遞給顧順良。
“媽,過年好!給您老拜年了!”顧順良在電話里恭敬地對丈母娘道。
“過年好。你父母都挺好的?”邱美娥道。
“都挺好的,他們也問您好。”顧順良說。
“好,也問他們好。”邱美娥應道,掛了電話。
“我媽平時做飯可用心了,可這大過年的,竟煮速凍水餃湊合,肯定是一個人懶得做——我這會兒巴不得立碼就回到她身邊去!”邱梔子說著眼圈潮了。
“還有幾天就回京了,堅持一下寶貝,啊,就當是為了我——”顧順良哄她。
在鞭炮聲中,邱梔子偎在顧順良的懷里,好不容易睡著了。
7
而鄭軍武別墅里的除夕之夜,是他和慕容雪初次同居的日子。
別墅內,貼了很多紅窗花,也添了很多精致的擺設。
慕容雪坐在松軟的被子里看一眼臥房的豪華,這是自己以后的家?她是這里的女主人?她有一種如夢如幻、難以置信的感覺。
鄭軍武沐浴完后穿著睡衣走了進來,慕容雪身著真絲睡衣的身體讓人砰然心動,他上床攬過女人,嗅著她發間的馨香,手伸進她的睡衣里去,這里那里地摩挲著。
耀眼的燈光下,慕容雪剛才分明看見,鄭軍武的那雙骨節嶙峋的手上,已長滿了老年斑。
慕容雪頓時有一種毛骨悚然的感覺,像被蜂蜇了一下般將自己的身體往后退縮著,并用力拽出了男人的手。
敏感的鄭軍武尷尬道:“我知道,我配不上你的青春,可這是我們倆的初夜——”
慕容雪故意繞開話題道:“選在除夕夜真好,舉國歡慶為咱慶祝!你聽外面的鞭炮,還有禮花!給咱辦的慶祝晚會也要開始了!快看!”慕容雪忙不迭地跳下床打開電視。
春節晚會開始了。
鄭軍武意興闌珊地看著春晚。
“啊!”,半夜里,慕容雪一聲尖叫,受了驚嚇似的爬起來抱著肩蜷縮到床角,驚魂未定。
鄭軍武摸過一支煙,悶悶地抽著,受了極深的傷害似的沉默著。
清醒過來的慕容雪忽然明白,剛才是他趁她熟睡時在撫摸她。
“我是這樣讓你恐怖的嗎?啊?”他眼睛里的神情脆弱不堪。
“對不起,我不是故意的,我只是還不太習慣與一個還不太熟悉的男人間的親昵。”
鄭軍武靜靜地苦笑著:“肌膚之親是男女情感的最高境界,女人的身體能否接受一個男人是檢驗她對這個人情感的標準,你是連自己都弄不懂呢?還是圓場糊弄我?一個寫小說的人應該對人性的枝枝丫丫、細細微微都了解的不是?”
慕容雪蹭到他身邊來,一只手伸進他的腿跟處,委屈的眼淚都要出來了,這世上沒有只得到而不付出的不是?她是那種受人滴水之恩當涌泉相報的人,何況,他為自己構筑了一份養尊處優的日子。如果他覺得她沒用、乏味,不要她了怎么辦?無論如何,她再也不愿回到原來的生活里去。
他把身體躲閃開,扶她躺好,把羽絨被給她蓋好、掖嚴,輕輕地拍著她:“好好睡吧,啊?是我不好。”
慕容雪卻再也睡不著,她被擊中了。真的嗎,他們之間不是愛?可很多時候她是踏實、溫暖的。好感、親切、感激之情與肌膚之親的愿望隔著多遠?如果不算愛、那么自己又算什么?自己和那些為了生存的吧女又有什么不同?自己為了詩意的生存?這一份詩意是有這么不詩意的東西支撐著嗎?自己拿著一支筆能寫作就接近了高尚、純粹嗎?她孩子氣地想,什么時候,自己能寫出一本暢銷小說就好了,掙很多的錢,靠稿酬能過自己向往的生活。
他后背對著她。她知道他不會睡著,他生氣了?
“人總是應向生活本身妥協的,如果你有足夠的能力過自己向往的生活,或許便不會和我在一起,但既然我們已經在一起,我們得慢慢接受人生的缺憾。”鄭軍武道。
“我都明白,或許,我們需要時間。”慕容雪對著他的后背說。
8
邱梔子還在睡夢中哪,婆婆便在門外喊了:“起來啦!起來煮餃子!”
新婚夫婦被吵醒了,邱梔子從被窩里伸出手來,摸出手機看了看:“才凌晨兩點。這么早起來干什么?”
“村里有這習慣,大年初一早晨誰家吃餃子吃的最早,誰家這一年的福氣最多。”顧順良說。
“是嘛?那就起來吧,”邱梔子克服著困倦爬起來,忽然叫起來,“怎么這么亮啊外面?”
顧順良爬到窗臺上也朝外看,只見窗外白花花一片,柴禾垛上也是一片白。
“下雪啦!”顧順良驚喜地叫道。
這時,外屋里忽然響起一陣喊聲:“二大爺,二大娘,拜年啦!”
只見十多個男人從院外進來,呼啦一下跪倒在地,再次喊著:“二大娘,過年好,拜年啦!”
順良爹娘趕緊迎出去:“過年好!大伙兒進屋坐會兒吧!”
“不了!走啦!”一伙人喊一聲轉身走了。
“瑞雪兆豐年啊!”婆婆說了句,轉身回屋用舀子往大鍋里淘著水,邱梔子趕緊穿好衣服出來,從雪底下抽出柴禾來,抱到灶臺下。柴禾很潮,屋子里煙霧繚繞,邱梔子被嗆得直咳嗽。
一撥又一撥的人來拜年。
餃子煮好了,邱梔子拿笤帚掃著地上的瓜子皮和灰塵。
“千萬別掃,這樣一年的財運都被掃光了!”順良娘緊張道。
邱梔子尷尬地趕緊住了手。
婆婆又忙著給祖先上供,燃香。婆婆、公公、顧順良先后給祖先跪下磕頭。在顧順良的示意下,邱梔子也跪下磕頭。
磕完后,一盤又一盤熱騰騰的餃子被端上了桌子,邱梔子剛要坐到桌前吃,顧順良過來拉邱梔子來到外屋,喊著:“爸,娘,給您二老拜年啦!”然后撲通一下跪地上了。
在新婚丈夫的示意下,邱梔子生硬地撲通一下也跪地上了,學顧順良喊著:“爸,娘,給您二老拜年啦!”
一家人還吃著餃子,幾個本家的兄弟、媳婦便過來了,順良娘安排顧順良:“領著新媳婦跟大伙兒一塊出去拜年去吧!”
一出門,一股刺骨的寒風便撲面而來,邱梔子被凍得渾身一哆嗦,她強忍著迎風向前走去。
天已蒙蒙亮,邱梔子踩著一路泥濘,走進一家又一家農家小院。
“這是老姑奶奶。”顧順良在旁介紹。一個老太太盤腿端坐在炕桌旁。
“老姑奶奶過年好!”邱梔子跪下去。
“這是順良媳婦啊。”老人熱情地拉住邱梔子的手打量不止,長長的指甲蓋摳著邱梔子的手。
在另一家農家小院里,顧順良在旁介紹:“這是老舅爺爺。”
一個老頭端著煙袋鍋危襟正坐在八仙桌旁,手中抽著的紙煙的煙火一閃一閃的。
“老舅爺爺過年好!”邱梔子進了屋門后又撲通一聲跪在地上,因為來拜年的都是踏雪而來,室內地上踩滿了粘著濕泥和雪跡的腳印子,邱梔子的膝蓋上便沾滿了濕泥。
鄉村的雪地上,散落著鞭炮的碎屑。
穿著高跟鞋的邱梔子吃力地走在鄉村的胡同里,感覺自己的膝蓋上已經被濕透了,“還得給多少人家磕頭拜年?”她犯愁地問新婚丈夫顧順良。
“必須得把全村人都拜遍,如果漏了哪家,人家會挑禮的,好像兩家有什么過結似的。”顧順良說。
轉了一早晨,邱梔子疲憊不堪地回到婆婆家自己的房間,一下便栽歪到炕上,喊道:“累死我了!”
這時,忽然從外面闖進來一個五十多歲的男人,撲騰一聲跪在邱梔子的跟前了:“聽說你是BJ的醫生,你救救我全家的命!”
“怎么啦?快起來!”邱梔子趕緊起身問。
婆婆和顧順良隨后跟進來。婆婆給邱梔子介紹:“這是我娘家的表兄弟,你們應該喊表舅。”
“哦,表舅你好!有什么事么?”邱梔子禮貌道。
“我兒子到了該結婚的時候,想批塊宅基地蓋房,可是我們村那個壞村長,死活不批給我們家!想托外甥媳婦在BJ找個官管管他!”
邱梔子為難道:“這事都是層層管理的,我真不認識這方面的人。”
“不是有句話說么?不到BJ,不知道官多,外甥媳婦和順良在BJ,在大街上還不隨便劃拉個官就能管住他?”來人說。邱梔子苦笑不得。
婆婆在旁插言:“梔子啊,你是醫生,找你看病的人多,認識的人不就多嘛。”
“我那里只是一個小醫院,很不景氣,不像BJ那些大醫院的名醫生,社會關系多。這事我真辦不了。”邱梔子為難道。
“表姐,表姐夫,跟你們拜年了。”表舅說罷臉色很難看地走了。
表舅剛走一會兒,又進來一個五十多歲的婦女,氣哼哼地道:
“順良娘你說,他陳家莊的這不是欺負人么?他家閨女另攀高枝去了,卻不肯退我們家彩禮!我們家攢那點錢容易么?他家不退我們彩禮,我家拿什么再給二小子娶媳婦?”
“就是啊!”順良娘應和。
來人討好地看著邱梔子和顧順良對順良娘說:“能否讓你兒子、兒媳出面找他們評理去?讓陳家莊的看看,我們家有在BJ的親戚給撐腰!”
顧順良為難道:“三表姨,我們倆,能有那面子么?”
來人臉色難看地轉臉走了。
親戚們絡繹不絕地來拜年,提這樣那樣的要求。
“趕快逃吧。求人難,被人求辦不了的事,更難。”邱梔子煩躁道。
“唉,回這趟家,還招惹上這么多事。”顧順良也犯愁道。
9
一棟郊區的高檔別墅內,清晨的陽光透過窗簾射了進來。
慕容雪醒來了,她慵懶地伸了個懶腰,目光柔和地看一眼身邊的鄭軍武,他還酣睡著。
這時,鄭軍武醒了,慕容雪柔情似水地問:“早飯想吃什么?我起來做。”說著便欲起床。
“讓我先吃一口清晨的你。”鄭軍武眼含熱望地說,然后擁慕容雪入懷,吻她。
這時,慕容雪的手機不合時宜地響了,是邱梔子的來電。慕容雪拿過電話接:“嗨,新娘子,過年好啊!新婚快樂!”
邱梔子在電話里說:“過年好!干嘛哪寶貝?”
“剛睡醒。”慕容雪說。
“啊?這會兒都九點了,對不起,吵著你了,春宵一刻值千金哪。”邱梔子道。
“你在婆家的日子過得怎么樣?新婚生活還快樂吧?”慕容雪問。
“唉,別提了,一地雞毛!回京后跟你細說。你都想象不到,他家有多窮,結婚第一天晚上就讓我吃婚宴上的剩菜——”邱梔子在電話里嘮叨,“對了,怎么過年啊你們倆?”
“我們下午就飛歐洲,跑6個國家。”慕容雪說。
“嘖嘖!真是羨慕、嫉妒、恨!你過年是周游歐洲列國,我是在一個小村莊里到處磕頭,差距怎么就那么大呢?”邱梔子學著范偉的語氣半開玩笑半認真道。
“貧嘴!”慕容雪笑道。
“你這算是蜜月旅行么?什么時候請我喝喜酒?我定要狠宰你一頓!你傍上了個大款,我從此后,就傍你了。”邱梔子玩笑。
慕容雪的情緒一下子低落下來,有些尷尬道:“不是,我們還沒有扯證,”她忽然想起個事來,趕緊轉移話題,“對了,顧順良是個編輯?他們社里出版小說么?我剛寫完了一部長篇,能不能讓他看看?”
邱梔子道:“好像是出,我把他郵箱發你,你把稿子給他吧。”
“好的。”邱梔子關了手機,鄭軍武已經走到了她跟前,問:“誰的電話?”
“邱梔子,我閨蜜。”慕容雪回答。
慕容雪從身后抱住了她,吻著她道:“年后便把工作辭了吧,專心當我的女人。從今以后,你的任務就是安靜地呆在房間里看書、寫作,或者出去購物、健身,然后等我回家來一起吃飯。”
慕容雪看一眼四周:“我從沒有想過能過上現今這樣的日子,謝謝你!只是,這樣不明不白地住著,我有一種不踏實的感覺,我們是在旅行前還是旅行后,把正式的結婚手續辦了?”
鄭軍武有些慌張道:“那個,不急,你覺得那一紙證書真的有那么重要么?”
慕容雪的臉色一下變了,緊張地看著鄭軍武再次問:“我不會是個小三吧?”
“那絕不是。我給你說過我是離異的。”鄭軍武坦蕩道。
“那你把離婚證書給我看一下?”慕容雪看著鄭軍武的眼睛道。
鄭軍武躲開慕容雪的注視,目光游離著,下意識地瞥了一眼臥室墻角處的保險柜,有些不悅道:
“你說過我是離異的,就肯定是。我們之間連這點起碼的信任都沒有么?”
慕容雪不敢再碰這個話題,她瞅一眼那個保險柜,那里面藏著什么秘密?
10
大年初六,邱梔子總算回到了BJ的家里。
“總算回到家里了!可把我凍死了!”邱梔子進了家門就叫道。
神色憔悴的邱美娥正瑟縮在沙發里看電視,見了邱梔子吃驚地站起來道:“怎么了孩子?怎么褲子上都是泥?手上還生了凍瘡!”
“他老家沒暖氣,冷得簡直像冰窟窿一樣!”邱梔子打著寒戰道。
這時,邱梔子見家里的垃圾桶里扔的都是方便面袋,指畫著道:“媽,過年這些天你就吃方便面啊?”
邱美娥嘴角綻開一絲苦笑:“平時做這做那的,是因為你在,是你給媽的動力,一個人在家,懶得動,什么都覺得沒意思。”邱美娥頹廢地說。
“媽!”邱梔子心疼地將母親擁在懷里。
“快脫了羽絨服,媽給你下碗熱湯面!”邱美娥道。
邱梔子脫掉外套,鉆進臥室內的被窩里,瑟縮在被窩里還抖個不止,喊著:“媽,再給我加一床被子!”
邱美娥又抱來一床被子蓋在邱梔子身上,心疼道:“可受罪了,孩子。”
很快,邱美娥便端來了一碗熱騰騰的荷包面,邱梔子坐起來喝了后恢復了體溫,欲起身道:“媽,我給您磕頭拜年吧,您把我養這么大,我還沒給您磕頭拜過年哪。”
邱美娥嗔笑著制止道:“磕什么頭!回一趟婆婆家,懂事了。”
邱梔子苦笑道:“我這一輩子沒磕過頭的人,給他媽媽爸爸磕頭,給他們的長輩親戚磕頭,挨門挨戶地給他們村我不認識的老頭老太們磕頭,向家中供奉的祖宗牌位磕頭。為了老公,我都忍了,做了。”
邱美娥道:“哎,嫁雞隨雞,嫁狗隨狗,你慢慢就會體味到當初我為什么反對這門婚事了。婚禮辦的怎么樣?”
邱梔子道:“還能怎么樣?就那么簡簡單單的一件紅羽絨服就把自己打發了,婚禮就在他們家院子里,大冬天的在院子里擺了幾十桌,就是農村自己燒地鍋做的菜。回老家過一次年還攬上一大堆差事。不過這都是小事,最害怕的是,吃飯的碗筷共用的,一盆冼臉水全家都用,也不知我得沒得上傳染病。”
邱美娥安慰道:“沒事的閨女,咱在BJ的婚宴,好好補辦一場,辦排場些。”
11
醫院辦公室內,徐老太又在百無聊賴地看著一份雜志。
座機電話響了,徐老太拿起電話接:“喂?”
“請問,邱梔子在么?”里面傳來一個充滿磁性的男音,聲音激動得有些微微的顫抖。
徐老太的臉色頓時有些不快,道:“她今天在喜樂酒店辦結婚宴席哪。”
“哦,是么?”電話里的男人意外道,跟上次一樣,即便是在電話里,也能感覺到對方失落的情緒潮水一樣褪了下去。
徐老太放下電話后對著話機不屑地撇了撇嘴道:“哼,又到處招三惹四的!”
邱梔子這天結婚。
6輛迎親的小轎車在樓前緩緩地停了下來,樓洞口的鞭炮噼噼啪啪地響起來了。穿戴一新、喜氣洋洋的新郎官顧順良被帶著一幫人下了車,簇擁著進了邱梔子家。
伴郎石利是個嘴很甜的小伙子,為了給這個歡樂的場合增加點氣氛,便親熱地喊邱美娥:“這是咱媽吧?!”但他環顧左右,接著問“咱爸哪?”
聰明的小伙子說了一句最不聰明的話。
邱美娥的臉色瞬時便變了,這是怎樣的一擊?不偏不斜正擊中了邱美娥在這個時間、這個場合中最敏感、最脆弱的部分,屋子里兀的靜了一刻。
新郎官顧順良趕緊給石利使眼色。
石利眼睛機靈靈一轉,馬上想出話來了:“這下我明白我的新娘嫂子為什么這么漂亮了,源頭在咱媽這兒啊!媽,我是跟著顧哥實習的徒弟,也是顧哥的小跟班,以后家里有什么事,你支我一聲便行!顧哥的丈母娘就是我的媽!媽你當初怎么不給我小嫂子生個妹妹呢?那您也是我的丈母娘了!”
邱美娥撲哧一聲被逗笑了:“這孩子!嘴真像抹了蜜,快吃糖!”
“我嫂子打扮好了么?該上轎了!”石利環顧左右。
“得給紅包才讓進新娘的閨房啊!”慕容雪嚷著從里屋閃出來。
那一瞬,顧順良、石利都瞬時怔了怔。
今天的慕容雪一襲粉紅毛套裙,長發飄逸,淡妝略施,但也已經算得上是驚艷了。
“顧順良,要是后悔現在還來得及,啊?”忽然背后響起一聲,是邱梔子玩笑道,不知哪會兒一身白色婚紗的她從里屋出來了。
顧順良激靈了一下,趕緊回過神來,臉上閃過一絲紅暈。
邱梔子并沒有發現掠過顧順良臉上的紅暈,但發現了石利的異樣,她親昵地拍一下石利的肩:“這位大才女可是史君有夫了,別垂涎三尺了。”
“那怎么不早介紹我們認識哪嫂子?這么漂亮的姐妹,自己雪藏著,真不夠義氣!”石利笑道。
“現在介紹也不晚啊,對了,介紹你們認識一下,這位是石利,才藝出版社的實習編輯,顧順良的助手,也是他的小兄弟。這位是慕容雪,我閨蜜,是個才女,會寫小說。”邱梔子道。
石利的眼睛一下亮了,主動向慕容雪伸出手道:“你是作者?好啊!回頭你寫了稿子給我!”說著,石利馬上掏出一張名片給慕容雪。
“我已經把稿子給顧老師發過去了。”慕容雪指著顧順良道。
石利臉色一變。
“我已經快看完了,寫得不錯,但太短了,得再擴寫16萬字才有出版的可能,等我忙過這陣把意見給你,啊,”顧順良對慕容雪說道,轉臉深情地望著一身白色婚紗的邱梔子贊嘆:“梔子,你真美!”
慕容雪上前做擋住邱梔子狀。
顧順良笑著將預先準備好的紅包遞給慕容雪。
慕容雪閃身推著邱梔子笑嚷道:“上轎去!晚上到被窩里濃情蜜意去吧!”
一幫人嘻嘻哈哈哈地簇擁著新娘邱梔子出去了。
12
迎親的隊伍走了。
屋里只剩下了邱美娥一個人。那一團花團簇擁的熱鬧,像一陣風,兀的沒了,茶幾上客人們扔棄的糖紙、果皮,女兒的空空的房間......似秋后的莊稼收割后的田野,空蕩得讓人惆悵,這以后的日子里她就要一個人呆在這空蕩里了?樓下的住兒子家的農村老太太養的一只老母雞咕咕咕地率領著幾只黃絨絨的小雞在院子里覓食,一陣大風刮來,樹葉嘩嘩地響著,那老母雞以為出了什么事似的一下張開翅膀將那幾只小雞護在下面,老母雞緊張得毛發直立,緊張什么?翅膀硬了,一只只都會跑散的。
邱美娥穿著一身新衣走來走去地想找一把掃帚清理一下屋子,為了女兒的婚禮她專門做了一身新衣,找了半天也未摸著,忽然發現就在自己的手里。
她拿出一張男人的照片來,惆悵道:“蘇一雄,你知道么?咱們的女兒邱梔子今天結婚了!孩子的上學、考大學、找工作、結婚這樣的大事,一件一件的都是我邱美娥一手撐著走過來了!”
窗外忽然下起雨來了,雨水落在樹葉上、對面的屋檐下,啪噠啪噠地響著,穿著雨衣、雨鞋的人像片模糊的影子似的在雨里也啪噠啪噠地走路,邱美娥拿著手上的照片,心生了一股莫明的情緒,她不知這情緒叫“惆悵”。
二十多年前的雨、樹、陽光,是什么模樣的?它們永遠地不見了,任人怎樣去捕捉,捉不住、掬不住的還有她的年輕,她年輕時的美麗,看過她的二十歲時照片的人都說她那時長得真“嫵媚”,她大睜著眼茫然著,不知“嫵媚”是什么意思,是貶還是褒,雖然她曾經那么嫵媚。而今,在她的身上再也看不到那時的一絲影子了,歲月是多么可怕和無情的一種東西。
二十多年前的一個桃花盛開的春日,身為河北農村的年輕姑娘邱美娥怎么也未預料到,和那個叫蘇一雄的BJ男人的邂逅,會給自己帶來一生的坎坷。
八年瑣碎的的婚姻生活過去后,他們的女兒邱梔子也已經八歲了。
也不知哪一天起,邱美娥家住的樓下花園里出現了一個拉小提琴的女孩子。長發飄飄的女孩經常穿著一身飄逸的白裙,動情、專注地拉著小提琴,好聽的琴音四處飛散,把陳舊的小區渲染得詩意盎然。
邋邋遢遢的邱美娥從菜市場回來的時候,經常會好奇地看一眼那個拉小提琴的女孩子。
結果有一天晚上,邱美娥帶著邱梔子從外面回來,將飯菜做好后等著丈夫,孩子一直喊餓,可蘇一雄遲遲地沒有回家。他單位、他父母家、他常去的朋友家,邱美娥不停腳地奔跑、尋找著,那是怎樣揪心的一夜。
第二天早晨,“媽媽,爸爸的刮胡刀和拖鞋怎么不見了?”邱梔子忽然問。
邱美娥咋然一驚,這才發現,蘇一雄的衣服、證件,這個家里他的東西都不見了,邱美娥懵了好一陣才回過味來,蘇一雄的失蹤是,一場有預謀的離家出走?!
邱美娥一下就傻眼了,一頭栽倒在床上。
一天一夜后邱美娥才蘇醒過來,邱美娥醒過來的時候,總不相信蘇一雄會真的從此離家了,他煩了,煩了這個家,出去呆些日子,散散心,就會回來,她這樣想。
但當得知蘇一雄連工作都舍棄了時,邱美娥心里硌磴一下恐慌起來:他是真的下決心從她娘兒倆的生命里消失了!她又開始神經了般到他的父母、親戚、朋友家找,然而都說不知道。
經過一陣手忙腳亂的尋找,而一無所獲后,邱美娥冷靜了些,她明白她必須得面對和獨自承擔眼前的局面,家里的一點積蓄就要用完了,她必須立即找點活干,養活孩子和她自己。然而找什么活呢?她沒有錢,任何需要點本錢的事她都不敢干,她又沒多少文化,只念到過小學五年級。后來,邱美娥想到了揀垃圾,撿垃圾的同時又方便找蘇一雄。
而從蘇一雄失蹤的那天開始,樓下花園里那個拉小提琴的女孩子再也沒有出現過。
……
此刻的邱美娥揉揉眼睛,這是多久前的事了?這一找,就是十八年啊。怎樣才能將逝去的日子扯到跟前來呢,怎樣才能抓住那個不見了的人?
蘇一雄的面孔,她的手指觸到他身上的感覺,在一天天變得模糊,他成了她生命里一個無聲的存在,轉眼間這么多年就過去了。邱美娥變了那么多,因長期的撿垃圾,背也駝了,臉黑黑的爬滿了皺紋。
這時手機響了,她拿過來接,邱梔子在電話里喊:“媽,你快下樓來酒店啊,司機在樓下等你哪。”
13
婚宴設在一家一般檔次的酒店里。
大堂里坐滿了客人,服務生穿流其間。
穿著一新的石利在門口忙碌地引領著一撥又一撥的客人。
這時,一個穿著高檔、氣質軒昂的中年男人走進了喜樂飯店,在喜宴廳門口交了禮金后,寫下了“蔣成一”這個名字,然后猶豫著走進了喜宴大廳。
石利迎過去問:“請問,你是男方的朋友或親戚,還是女方的?我們好根據身份安排座位。”
那個叫蔣成一的陌生男子目光閃爍著,躲開石利的直視,有些慌亂地道:“我,我是男方的——”
顧順良剛好走過去。
石利示意新郎官顧順良:“顧哥,你朋友!”
顧順良以一副陌生的目光打量著來客,問道:“哦,你好!歡迎光臨。請問你是?”
蔣成一男人慌亂地躲開顧順良的眼神回答:“我,我是女方的朋友。”
顧順良道:“哦,請跟我到那張座位上坐。”
蔣成一在座位上坐定后,一杯又一杯地喝著茶,以一種憂傷的眼神看著穿著一身紅裝的邱梔子。
石利走近顧順良小聲說:“這個客人很奇怪,我去問了,說他剛才交禮金時也是一會兒說是女方的朋友,一會兒又說是男方的。”
顧順良無言地看一眼那個陌生男人,莫明地感到一絲隱隱的不安。
就在這時,另一個已在酒店外徘徊了很久的不速之客又走進了婚禮現場,這是個戴墨鏡、穿裙子的老年婦女,留著一頭濃密的短發,在這個寒冷的正月里,“她”的裙裝顯得非常的女性化,但裙子下穿著一雙男性化的大尺碼的皮鞋。
“她”在門口匆匆地放了一個鼓鼓的大紅包后便默默地走了進來,在男方賓客席隨意找了個座位坐下了,始終低著頭,并沒有注意到慕容雪也在場。
結婚儀式開始了,結婚進行曲響起來了,石利做司儀開場:“謝謝各位嘉賓的光臨!歡迎新郎、新娘入場!”
在結婚進行曲中,顧順良挽著邱梔子出場,夾道的親友將彩帶打在兩對新人身上,現場一片歡欣熱鬧。
石利講完套話后,新郎新娘講話了。邱梔子說:
“在今天這個場合,我最感謝我的媽媽,她辛辛苦苦地把我養育大,是我心中最好的媽媽。
在婚禮儀式上,有一個環節是由父親牽著女兒的手把她交給新郎。可是我沒有這個環節,結婚,本應是人生中最幸福,最快樂的事情之一,可作為新娘的我,最大的遺憾,就是我的親生父親沒有來參加。那是我除了母親外,在這個世上最親的親人,可在我人生最重要的時刻,父親不在現場。
父親在我8歲的時候離家出走了,我不能理解,為什么小時候那么疼我的爸爸,選擇了逃避。每逢佳節倍思親,父親不知道,他的出走帶給我們母女怎樣巨大的痛苦。假如我知道父親在這個世界的哪個地方,哪怕是天涯海角,我也一定要找到他,我不在乎爸爸是否有錢,我只希望我們一家三口能夠團聚。”邱梔子動情地哽咽道。
臺下邱美娥的淚水也涌出來了。
那個戴墨鏡、穿裙子的老年婦女,情緒波動得尤其厲害,一行行淚水從墨鏡下淌下來。
邱梔子接著說:“我和老公一定好好的過,讓我們的孩子結婚的時候,沒有這個遺憾!”
臺下掌聲雷動。顧順良的淚水也出來了。
……
過了會兒,顧順良和邱梔子到各座前敬酒了,就要走到那個叫蔣成一的陌生男人坐的座位前了,那個陌生男人起身離開了,向門外走去,顧順良留心觀察著,邱梔子一臉茫然,好像壓根不認識那個男人。
在酒席間,石利時不時地主動向慕容雪現殷勤。
邱美娥農村老家的親戚們都趕來參加婚禮了。老家弟弟和弟妹緊挨著坐在酒席上。
弟妹家窮則窮,卻是夫妻和美的。
“邱梔子昨天又上飯館了,非要把周圍的飯店都吃個遍!這個孩子,一點也不知過日子!就知道整天買衣服!家里她的衣服堆成了山!”邱美娥道。
“我找的這個女婿,是個編輯,文化人!”邱美娥喜滋滋地看著正忙碌地招待著客人們的新郎官顧順良又顯擺道。
只有在農村的親戚面前,邱美娥心理上的優勢像是上足了馬力的弦條,“嘖嘖,上次我回老家,一下火車,看到咱們那兒的破爛樣,嘖嘖,那里的人怎么活呵?”邱美娥道。
老家弟妹看著一身紅妝的邱梔子道:“梔子今天真漂亮,要是姐夫在,該多高興啊!”
那個戴墨鏡、穿裙子的老年婦女似乎聽到了這話,情緒又受了觸動,匆匆地離開了婚禮現場。
就在這時,邱美娥無意中一抬頭,一下看見了那個陌生婦人,“她”的身形和走路的姿勢讓邱美娥一陣恍惚,邱美娥使勁搖了搖頭,將腦子閃過的什么甩掉了。
在酒店外的一個拐角處,那個穿裙子的老年婦女一把扯下了頭上的發套,低頭褪下了裙子,原來是個男人!他痛苦地扶在一段墻上,壓抑地無聲抽涕起來,肩膀劇烈地抽動著。
14
婚宴結束后,邱美娥興致勃勃地喊著大家去看婚房。
一幫人擠在婚房里,熱鬧非凡。
“吃糖!大家吃糖!”邱美娥喜氣洋洋地讓著大家。
“瞧這婚房,多亮堂!咱們梔子挑了這么多年,總算挑到了一個如意郎君。”邱美娥的老家弟妹說。
“開始時他家說沒房子,我就說了,我們家邱梔子無房不嫁!結果,就把房子給逼出來了!哼,我邱美娥的閨女能嫁沒婚房的?嗤!”邱美娥洋洋自得道。
就在這時,一個拖著行李的男人站在了新房的房外,啪啪地拍著門。
門緊閉著,久久地沒有回音。因為屋里的嘈雜,誰也沒聽見敲門聲。
男人便拿鑰匙開剛才敲的那扇門。
屋內的邱美娥隱約聽見了敲門聲,她剛要去開門,正巧碰見那個男人打開門進來了,手中還拿著鑰匙。
“你是誰?你怎么有的這套房子的鑰匙?”邱美娥驚問。
“這是我家,我是房東,剛從國外回來。”
“房東?這是我女婿新買的房子,怎么你是房東?”邱美娥驚問。
那男人也驚住了,道:“怎么是你女婿的房子?我確實是房東啊,不信給你看房產證!”男人說著,便從行李箱里拿出房產證來給邱美娥看。
邱美娥仔細看了一遍,門牌、地址都對。
這時新郎官顧順良聽見動靜走過來看究竟,他看見來人后馬上扭頭想回屋躲起來,但已經被來人發現了。
“嗨,顧順良!”來人喊,并扭頭向邱美娥解釋,“我只不過將房子租給了這個人。”
顧順良下意識道:“劉先生,你怎么回國啦?你明明跟我訂了三年的合同。”
“我實在適應不了國外的環境,便買了張機票跑回來了。我賠你違約金便是了。”來人說。
邱美娥明白了一切,直直地看著顧順良的眼睛,來看婚房的賓客不知什么時候都聚了來,也明白了一切。邱梔子面有愧色地躲避著母親的逼視。
邱美娥走上前去,“啪”地給了新郎官顧順良一個耳光,罵道:“騙子!你這簡直是騙婚哪!”
“媽,等有一天我顧順良發達了,會在BJ買一套又一套的房子!”
邱美娥不屑地撇了撇嘴道:“那你怎么不等著發達了再結婚?你結不起婚就別結!”說罷轉身離去。
在眾目睽睽之下,顧順良的尊嚴被嚴重刺傷了,滿臉鐵青地站在那兒。
其他賓客見狀也紛紛離去,邱梔子看見頂頭上司徐老太的臉上流露出一種古怪的笑。
原房東還算善良,打量了眼四周道:“我今天去賓館住,你們先結婚,明晚給我把房子騰出來。”
回到家后,邱美娥坐在自家的床上,氣得喘著粗氣,淚眼汪汪道:“他這簡直是騙婚哪。這不是明擺著欺負我們孤兒寡母么?”
邱美娥的那些娘家親戚們圍坐在邱美娥周邊,一個個憤憤不平。
“說起來也沒什么,騙媳婦騙媳婦嘛,老家里,借別人的衣服,借別人家的家具相親,也是常有的。”邱美娥的弟弟無奈道。
“這會兒說什么也晚了,生米已經煮成熟飯啦。”邱美娥的弟妹無奈道,臉上卻有著一種幸災樂禍的神情。
“今天我這張老臉都丟盡了!我上輩子做的什么孽啊?攤上這樣的事!”邱美娥啪啪地扇著自己的臉。
15
客人們走后,邱梔子茫然地在新房里走來走去,那些喜字怪怪地掛在那里,她好想一個人逃到一個什么地方去,遠遠地離開這一切,然她不能把這一切殘局都留給顧順良一個人收拾,雖然因為這事她心底對顧順良有太多埋怨,然而事情的成因也有她很大的因素,她不能那么不講理。
他們都已被此事傷得脆弱不堪了,再怎么能互相傷害?邱梔子倒在顧順良的懷里大滴大滴地掉眼淚,把他的衣服都快濕透了。
顧順良緊抱著邱梔子不停地說:“我會一輩子都對你好的,以彌補這件事給你造成的傷害。”
邱梔子心碎地看著顧順良,第一次體會到,即便是男人,他的能力其實也是很有限的。
這時,邱梔子的手機響了。是邱美娥的。
“梔子,出怪事了!”邱美娥在電話里有些神秘地道。
“什么事啊媽?”
“我回到家后清點紅包,其中一個叫蔣成一的,紅包里包了一萬塊錢!他和你是什么關系啊送這么重的禮?”
“蔣成一?我朋友里沒這個名字啊,”邱梔子回答母親,扭頭又問顧順良,“是你的朋友?”
顧順良搖頭:“我朋友里也沒有叫這個名字的。”
邱美娥在電話里聽見了他倆的對話,對邱梔子說道:“那就奇怪了。還有更蹊蹺的事哪——”邱美娥壓低了聲音。
邱梔子說:“什么事啊媽?神神秘秘的。”
“還有一個未署名的大紅包,里面包了兩萬美金!”邱美娥叫道。
“你仔細看看,真的沒有署名么?”邱梔子驚問。
“真沒寫,真是奇了怪了!你說,是誰給的哪?”邱美娥念叨。
“會不會是,爸爸?”邱梔子想了一會兒,忽然問。
聽到這兒,邱美娥的手劇烈地顫抖了一下,無聲地掛了電話。
當天夜里,邱美娥輾轉反側,她下意識地去摸了摸身邊的枕頭。
經常在迷迷噔噔地醒來的半夜,邱美娥下意識地就伸手去摸旁邊的人,這是她習慣了的動作,然而觸到的只是一個枕頭。邱美娥把那個枕頭抱在懷里,臉偎在上面,想嗅出那個熟悉的體味,這注定又是一個不眠之夜了,邱美娥趴在窗口看著外面的夜色,默默地喚著:
“一雄,你在哪里?我知道你煩了我,煩了這日子,可這一手你做的實在是太絕了!你讓我對你所有的話都說不出來,所有的想念都無法表達,所有的怨氣都沒地方撒,所有的力氣都使不上啊......”
邱美娥拉亮了燈,找出蘇一雄的那張照片,蘇一雄走時帶走了他所有的照片,這是在床角處遺落的。她用手摩挲著他的照片,一遍遍地,他的每一寸肌膚,每一絲頭發,這曾是她的生命里伸手可觸的,然而說不見就不見了,就什么也夠不著了。
那張照片的男人跟鄭軍武有些想象,像極了鄭軍武年輕時的樣子。
新婚第一夜,邱梔子將顧順良的手上抓出了一道道的血痕子。
婚后多少天里,邱梔子都無法和顧順良真正的親熱,是在BJ辦的這場婚禮給她造成的心理障礙。有那么多東西橫在中間,那么多莫明的眼睛看著,破壞了這個事件,這個行為本身的美感、幸福感,她記得那些在街角處媾和的牲畜,被人們莫明地怪笑。
第二天,邱梔子和顧順良便在郊區租了一間小平房,讓搬家公司來了輛車,倉促地將自己結婚的家具用品搬離了那套租來的單元房。為了攢錢盡快買上自己的房子,他們選擇了租便宜的小平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