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言
所有這一切都起源于一小口袋鱗莖,我丈夫去阿姆斯特丹開商務會議的時候帶回來的。結婚之初,我們住在一艘舊泰晤士駁船里。而此時,經過了一段愉快喧囂的日子,我們剛搬進屬于我倆的第一個房子,位于西蘇塞克斯郡佩特沃斯附近灌木叢生、修剪齊整的鄉間。一幢長條的低矮磚房,花園從前面的露臺一直延伸到后面的一小片榆樹叢。
這是我們的第一個花園,也是我們的第一所房子。我媽媽曾經對我們駁船停泊的河岸抱著巨大的希望,在上面種了鳶尾花和報春花作為裝飾。結果,鳶尾花被冬天的第一次洪水沖走了,而報春花,被周末來這里漫步的人摘光了。
當然,我們房舍門前圍繞著玫瑰花,還有個大草坪,兩邊被窄窄的邊界隔開。在大草坪上,似乎是很隨意隔開一小塊地方,里面有排水溝蓋子。我就把那一小袋子鱗莖種在了那兒,記得是株叫做“古多詩妮克”的郁金香。(1)也是那段時間,花園里僅剩的沒有被荊棘和雜草淹沒的一小塊空地。
那就是我最早種植的幾株郁金香。我不記得在那之前,它們在我生活中扮演過什么角色。以前,倒是發生過關于郁金香的荒唐事。我弟弟要試射他新買的氣槍,把家里洗手間的后窗當作了制高點,他是個神射手,結果把我媽媽灌木圍墻前種的郁金香花苞一個個打掉了,我那時候還覺得他挺棒的。很久之后,我記得在邱園(2)溫室前面曾舉辦過一次精彩的郁金香展示。在紅褐色茴香花的幼苗中間點綴著淡檸檬黃色的郁金香。我時常在周末去邱園轉轉,逃避一九六〇年代過分狂熱的倫敦生活。時不時地,在九號巴士頂層,快接近海德公園角時,我會捕捉到一抹鮮艷的紅色。春天的展示會上,又是郁金香,大片大片地盛放著。當時,這就是郁金香所代表的:一望無際。碩大、呈方形的花朵,色彩鮮艷,通常是黃色或是紅色,點綴著大地,直到天竺葵開放。單個的郁金香,似乎根本不存在。
可是,到了4月下旬,“古多詩妮克”開始綻放。它恰好展示了,為什么在十六世紀末郁金香初初到達歐洲人的手中會引發巨大的轟動。它是珍寶之花,無窮變化之花,值得對它繁復的花紋進行研究:基部的色彩,輕輕刷過花瓣內部的火焰般花紋,美麗的光澤,像最昂貴的緞子,花朵外精致的雄蕊,花粉的顏色。看在上帝的分上,郁金香仿佛在說,你從未真正見過,是嗎?
我就從未見過。而且,這就是運氣,純粹的運氣,因為我丈夫,盡管在很多方面都很出色,但卻分不清郁金香和虎皮百合花的區別。而正是他,給我帶來了郁金香,比鮮艷的繪畫更有意義。“古多詩妮克”郁金香最著名的特點就是從來不會開出兩朵完全一模一樣的花。所有的花都很高,都生有淡奶油黃底色的花瓣。但每株盛放的花朵里,都是不一樣的紅色或是玫瑰色斑點與火焰花紋。有時候,花紋色彩非常淺,看似是純凈的檸檬黃;還有些時候,花紋色彩濃重,呈深玫瑰紅條紋,幾乎在不知不覺間融入了基部,你永遠無法分辨出兩種色彩的界限。而仔細觀察花苞內部,即使是素淡的郁金香花,底部都是濃烈的、近乎黑色的幽藍,帶著黑色的雄蕊。隨著花朵衰敗,黑色花蕊散落在淺色的花瓣中。“好吧,古多詩妮克,”我想,“好吧,好吧,好吧!”一下子被深深吸引住了。
只是,這份迷戀要擱置一段時間。我又生了個孩子,學著修剪玫瑰,然后,在草坪外的堅硬的黏土地上開辟出一塊菜園。不過,那之后的每一個春天,我都會種下幾株郁金香——有些種在花盆里,并且意識到它們一樣可以長得很好,有些種在我逐漸清理出的草坪兩邊狹窄的過道上。而四月,似乎比一年中其他時節都更加值得期待。晚上,把孩子們哄睡了(他們必須在六點鐘上床,不然,我會把他們送給第一個從巷子經過的陌生人),我倒上一杯紅酒,在天擦黑前踱出房門,贊美新一季的到來:“艾琳公主”——非凡的柔和橙色花瓣,外側花瓣上是柔和的紫色和淡淡的綠色花紋;“艾斯特拉·瑞吉韋德”——如一道令人贊嘆的甜點,帶著褶皺的花邊,如覆盆子冰淇淋的條紋,潔白底色上纏繞著濃郁的紅;“麥斯納·波澤蘭”——一種4月末才開放的迷人郁金香,花朵種類繁多,有些是玫瑰紅,有些是白色,有些是奶白色,邊緣非常精致,呈粉紅色。
然后,因為我丈夫常常不在家,也因為我是個好追根問底的人,我開始認真閱讀有關郁金香的產品介紹。他們把郁金香分成不同的種類——花期早的,流穗狀的,鸚鵡式的,雜交達爾文的,總共有十五種之多。我的“古多詩妮克”屬于雜交達爾文品種,非常著名。它是在1943年由偉大的園藝家、來自荷蘭利瑟的D. W.勒費伯引進成功。勒費伯在烏茲別克斯坦的撒馬爾罕南部山區發現了鮮紅的野生皇帝郁金香(T. fosteriana)。他使用野生皇帝郁金香培植成功的這個品種在郁金香大批量種植時期,取得了驚人的成功。
那個階段,我對野生郁金香一無所知,不知道它們生長在哪里,是什么樣子,也不知道它們有多少種類。如果有人問我郁金香產自哪里,我會回答:荷蘭。漸漸地,一張不同的郁金香地圖顯現在我腦子里,以中亞地區為中心,那是非常多野生郁金香生長的地方。如很多珍貴物品一樣,它們沿著古老的絲綢之路一直向西,從塔什干出發,經過撒馬爾罕、布哈拉、土庫曼斯坦、巴庫、埃里溫——光看這些地名已經令我興奮不已——然后,到達君士坦丁堡(現在的伊斯坦布爾),這是它們最終進入歐洲的跳板。所以,我問自己的第一個問題,就是與品種相關的問題——我們今天種植在花園里的郁金香最早源自哪里?那是值得探索的有趣領域。
但為什么是郁金香?好吧,就像一場戀愛——任何的戀愛——那個被瘋狂愛著的對象總是要給人驚喜,令人著迷,這場愛戀才能持續下去——而郁金香擁有所有這些特點。它所經歷的事情比任何好萊塢編劇創造的劇本都有冒險性。我們這里談論的可是地球上生長的最性感、最莫測、最多樣、微妙、有沖擊力且令人著迷的花朵。我于是開始撰寫郁金香的冒險經歷,很少有人了解這一點——當然,丹尼爾·霍爾除外,他曾出版過《郁金香之書》。
霍爾的這本書出版于1929年。從那之后,除了植物分類學的研究之外,幾乎沒人寫過它。我動筆寫郁金香的故事,不是因為有人讓我去寫,或是出版社邀請我寫,而是因為,寫作是唯一的方式,可以厘清我內心不斷提出的疑問。當無法實地欣賞郁金香的時候,我就去搜索各個圖書館、美術館、博物館,如饑似渴地欣賞畫家筆下的郁金香形象。和我一樣,這些藝術家也對郁金香深深迷戀。“郁金香狂熱”最非同凡響的一章,也是郁金香最廣為人知的冒險,成為我關注的焦點。而我是通過荷蘭黃金時期最偉大的花卉畫家之一揚·范·休森(3)來認識這個時期的。即使在他最受歡迎的創作期,休森的一件花卉作品也極少能賣出五千荷蘭盾的價格。但1637年,在阿爾克馬爾(4)的郁金香鱗莖拍賣會上,一個“里弗金提督”(5)郁金香鱗莖以四千八百荷蘭盾轉手。就算出自大畫家揚·范·休森之手,一幅郁金香主題的油畫也沒有單個郁金香鱗莖值錢。
終于,經過了七年的旅行、抄寫筆記,還有每一季種植更多的郁金香,我有了一份超過十萬字的打印稿。我追隨著郁金香花,南至克里特島,東至土耳其,北到荷蘭。我揭示了一段前后超過五百年的故事,當中充滿了人們對這種非凡花卉的熱忱。當我把一大沓稿紙放進一個盒子,我想,好吧,這些時間花得很值得。不過,郁金香注定不會被關在盒子里,一番還算激烈的競爭之后,布魯姆斯伯里出版社得到這本書的版權,把它變成了一本非同尋常的精美圖書。書中包括了我在手稿中剪貼上去的所有一百二十幅郁金香插圖。
這本書出版之后,以它自己的姿態扶搖直上。倒是我,在一旁張皇失措,試圖跟上它的腳步。在英國有一個為期兩周的圖書推廣活動,從愛丁堡出發,到南安普敦結束,每一站都人頭攢動。還有在美國,我之前從來沒有去過美國,布魯姆斯伯里出版社剛在那里開了分社。早在荷蘭殖民者抵達曼哈頓的時候,郁金香也隨之一起抵達。我平生第一次走過紐約第五大道,兩邊高樓聳立,令我想起了初期的拓荒者,因為疾病因為饑荒死亡的時候,他們隨身帶來的郁金香正在周圍盛開,讓他們想起故鄉。在那些摩天大樓的墻根處,此時被磚塊和混凝土封存,還躺著在美洲土地上最早生長的郁金香的幽靈。
隨著這本書在美國開展推廣活動,我去了丹佛、芝加哥、圣馬力諾的亨廷頓圖書館、洛杉磯、波特蘭、西雅圖、明尼阿波利斯、里士滿和華盛頓。當然還有紐約,盛大的新書發布會是在大都會博物館舉行的。也是在紐約,我被邀請去著名主持人瑪莎·斯特伍德的節目,介紹這本書。那天正是圣帕特里克大游行,街上到處是穿著綠色衣褲的人群,我要拼命撥開人群,才能擠到為我準備的車跟前。我還記得芝加哥——可能是我最喜歡的美國城市了——我在那里組織了一場郁金香展。展覽場地中,掛著揚·勃魯蓋爾(6)、安布羅休斯·博斯查爾特(7)、以及羅蘭特·薩維里(8)的畫作。我們從劍橋的菲茨威廉博物館借來了伊茲尼克陶器以及代爾夫特藍陶大淺盤,還有些精美的紡織品。哈伍德宮借出了煤港地區使用的精美的甜點碟子。我們還找到了十七世紀波羅的海銀器、新藝術風格的臺燈、一套刻著清晰郁金香圖案超級精美的錫盤。我們尋來美國早期的家具,荷蘭代爾夫特陶碟。我們找到一套奧斯曼帝國的繪畫手稿,里面是優雅、些微泛黃的郁金香圖案,風格獨特,共有四十九幅。那個時代的同類作品,這是現存唯一版本了。之前,在倫敦的拍賣行,我終于一睹這套罕見的藝術作品的真容。在手稿拍出的前一天,我和它獨自待了一個上午,令人難忘。第二天,我親眼看著這件作品拍出,買家是一位卡塔爾私人收藏家。我認識拍賣的組織者,令人意想不到的是,他竟然同意讓我帶著這件寶物,在芝加哥的郁金香展中展出。從芝加哥,它被直接運往新主人的圖書館。那之后,它可能就再也不會拋頭露面了。
回想起來,我可以說,這本書出版的時機很好,當然,我或是其他人都沒有預料到這一點。我前前后后為手稿忙了八年,在這本書出版之際(1999),正是互聯網興起之時,經濟學家們正重新回頭研究“郁金香狂熱”時期的歷史,看看他們可以從那場大災難中學到些什么。它們的信息是一致的——利令智昏。不過,我從不懷疑,這本書得益于這種關聯。媒體對它的報道可謂鋪天蓋地。它登上了最佳銷售排行榜。它成為了BBC廣播四臺的“本周最佳圖書”,我還在節目中朗讀過書的片段。因為它是如此美麗,書店會精心擺設這本書。我曾經在經過書店櫥窗時,對它揮手致意。我也對出現在光滑的雜志封面上的它致敬——通常是作為一件道具出現在廣告里,它可能寂寞地躺在貴得離譜的沙發上,或是在閃光的金屬桌面上。火車上,我對面的乘客正在閱讀這本書(我當然很想問問他們覺得怎么樣,但卻沒膽量開口)。我簽名售出的書,超過了任何作家可能的期待。
直到《瘋狂郁金香》出版之后,我才能完成自己對于它的一項未竟的事業。那時候,我當然已經了解到,郁金香生長的心臟地帶位于中亞。那片蠻荒而神話般的地方,野生郁金香品種比世界上任何地方都多。我在書里描繪了我和我丈夫的希臘克里特島之旅——那是比較容易抵達的地方了。在奧馬洛斯平原,觀賞優雅的貝克氏郁金香(Tulipa bakeri),還去了土耳其和伊拉克邊境,捕捉盛開的短斑郁金香(Tulipa julia),狼群和它們分享同一片泥濘的山坡。不過,那次行程中,我腦子里一直想著另一個更難抵達的地方。怎樣才能前往哈薩克斯坦呢?那里才是絢爛而又多變的郁金香的搖籃。
當然,我們最終去了那里。在那次開創性的旅程中,我們遇到了非常棒的當地導游弗拉基米爾·科爾賓瑟夫,他陪伴著我們,穿過我地圖上標注的群山。已經是4月底了,山頂上依然白雪覆蓋。這里,有精瘦健壯的馬匹,從冬眠中醒來的熊出沒在一大片一大片貝母屬花朵中,鷹在冰峰上空翱翔——我們可以是在中世紀。我拿著野外望遠鏡,穿著登山靴,在方圓超過五百英里的曠野,是唯一不合時宜的人。有天早上,繞過一個懸崖,山坡上出現連綿不斷的郁金香,目光所及之處都是。山谷里向陽的一面,漫山的格里吉群郁金香(Tulipa greigii),它可能是野生品種里最搖曳生姿的一類。它們的葉子像斑駁的蛇皮,花瓣呈圓形,巨大、肥厚,通常色彩鮮紅。但是在這里,東方夕陽下的格里吉群郁金香綻放出所有的色彩:橙色的花朵盛開在黃色的底色上,黃色花瓣中心是完美的紅色火焰,鮭魚粉的花瓣上飄灑著檸檬黃花紋。還有一些花,像植物分類學家所描述的,有黑色的基部斑點。也有許多品種,花瓣上并沒有這類斑點。說到底,郁金香追求的是多變,而不是植物標本室里沉悶的千篇一律。它們游戲于各種形態之間,毫無節制地變幻色彩,不服從于任何指令。
而對面的山坡,朝北背陰的那一面,睡蓮郁金香(Tulipa kaufmanniana)同樣漫山遍野,檸檬黃花瓣外面帶著淡紅色花紋。更準確地說,它們缺乏冒險性,不像格里吉群郁金香那么多樣。不過,小溪從高處激流而下,在低處平原河流匯集處,兩個品種相遇了。它們握手言和,制造出一系列后代——諸如此類的行為,非把分類學家氣得早些進墳墓不可。它究竟遵循什么規則?何必自尋煩惱呢,郁金香一邊說,一邊嘗試產生另一種形狀的花瓣,或是創造出另一種混合色彩。
我們住在弗拉基米爾所在的村子里。到晚上,他會打電話過來,和我們聊白天的見聞,或是商討第二天的行程。有天晚上,他來了,胳膊下夾著一卷東西。他把那卷東西放在桌子上,小心翼翼地把包裹反轉過來。在手工織成的布料上,是我的這本書。封面上,朱迪思·萊斯特(9)繪制的郁金香正定定地注視著我,我也凝視著它。
那時,我和這本書已經有過多次相遇。但沒有什么能如這一幕般令我感動,發生在中亞鄉村小屋里,我所到過的最為偏僻的地方之一。那是郁金香為我生活編織的網中的另一條絲線。“你認識這位女士嗎?”弗拉基米爾指著封面上我的名字問道。一陣沉默。我想起那些令人難忘的歲月,有郁金香的陪伴,它教會了我的一切,以及我和它一起共同的冒險。美麗、優雅、迷人、精致、卓越,都與這驚艷、令人贊嘆的花相伴而來。“是,”我終于回答,“是的,我想,我認識她。”
(1)Gudoshnik,俄語畫家、藝術家的意思,多瓣紅黃相間,屬于達爾文雜交群郁金香。
(2)倫敦郊外的一個大型植物園。
(3)揚·范·休森(1682—1749),荷蘭畫家,以畫繁復的花束著稱,有作品收藏于倫敦的英國國家美術館。
(4)荷蘭北荷蘭省的一座城市,Alkmaar,現在以生產奶酪著稱。
(5)當年珍貴的郁金香品種,Admiral Liefkens。
(6)揚·勃魯蓋爾(1568—1625),荷蘭佛蘭芒畫家,父親是著名畫家老彼得·勃魯蓋爾。他在學習父親之外,還涉獵歷史畫、靜物畫、寓言畫和神話題材,并贏得了“花卉勃魯蓋爾”的美名。
(7)安布羅休斯·博斯查爾特(1573—1621),荷蘭佛蘭芒畫家,被認為是最早將花卉靜物作為獨立流派的畫家之一。
(8)羅蘭特·薩維里(1576—1639),荷蘭佛蘭芒畫家,擅長花卉靜物畫,作品中往往有許多動物和植物點綴。
(9)朱迪思·萊斯特(1609—1660),荷蘭黃金時期的女畫家,擅長肖像和靜物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