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了許多之后,兀術直感口干舌燥,從侍從手中接過酒壺,仰頸灌下半囊馬奶酒后,喉間火辣稍緩,拿著馬鞭劈開渾濁空氣直指宋軍赤旗:“撒離喝,若你還存著半分清醒,便帶著你的兒郎們抵死釘住宋軍鋒線!”他獨目掃過河灘上術列速殘破的旌旗,聲線陡然再次提高:“填河這等蠢事,本帥不想在軍報上再見第二回!”
都說好言難勸該死的鬼,若是撒離喝真的想不開,那便想不開吧,眼前還是當以完顏宗望所圖者為重。
撒離喝面上恭順如常,心里卻是沒有涌起絲毫波瀾。
其實是兀術多心了,即便兀術不說,撒離喝也不會腦袋一熱再帶人去填河的。術列速的死只是關乎顏面,說破天了也就是被拔離速等人嘲笑一番罷了。
但他手下兵卒的多寡卻是關乎屁股!有兵沒兵,在金國內部的地位可謂是天差地別,他是不可能為了術列速把自己的部曲全部打光的。
若失了兵卒,莫說是心心念念的萬戶之位,便是早在燕云強占了的良田,怕也是要被其它人分食殆盡。
“是。”撒離喝沉聲應喝,就要領命出戰,但四望一番后,卻是不解,再度問道:
“四太子,莫不是要俺領著簽軍去打宋人?”
當下可用的步卒除了一些親衛,哪里還有步卒了?
“騎兵下馬步戰,一戰就可沖垮宋人的防線。”
話音剛落,兀術就翻下了馬背,將這匹跟隨他南征北戰許久的戰馬交給了親衛。
看這樣子,四太子都是要親自上了!
如此,撒離喝也沒有話多說了,同樣地翻下了馬背,將戰馬交給了身邊的士卒。之后,果然聽得鐵甲鏗鏘聲中傳來軍令:“輕騎盡數下馬,著甲破陣!”
轉瞬之間,數千匹覆著鎖子馬衣的良駒被驅趕至后方洼地,往日策馬如風的騎士此刻扛著步卒才用的大斧、長槍諸如此類,在混亂中蹣跚列陣。
倒不像某些后世電影之中拍的,騎兵在戰爭中大多數時候都不會出現直接沖陣的場景。唯二可能出現的時候要么就在交戰之初,重甲騎兵趁著敵人立足未穩一戰而定。要么就在交戰之中騎兵繞后突上一突,搭配上正面的中軍形成兩面夾擊之勢。
然而當下,金軍才是來者,趁著宋軍立足未穩沖鋒未免有些癡人說夢。又因為宋人提前建立好了防御工事,騎兵繞后的機會也是沒有了。如果這時還非要一根筋地執行騎兵繞后的砧錘戰術,便只能讓士卒繼續去填河了,那就太不劃算了,這場戰役最后怕是會從一根筋變為兩頭堵。
綜上所述,若要增強正面戰場力量,此刻還不如就讓騎兵下馬改為步卒——沒有什么好心痛的,騎兵人才稀少那是對大宋來說的,草原子里鉆出來的人一生下來就會騎馬,金國的步兵之所以當步兵不是因為不會騎馬,只是因為沒馬。
“必取真定府!”兀術抽刀指天,大踏步地向著戰場而去。其身邊的護衛隨從也是連忙跟上,一桿更加顯眼的金字大旗伴著一桿黑日凌空旗在風中獵獵作響,瘋狂飛舞,一同朝著戰場中央壓了上去。
就在自家帥旗前移的瞬間,金軍陣中猛然卷起了一陣山呼海嘯的聲浪,原先在宋軍極強的氣勢威逼下只能勉力支撐的陣線被重新扎成了一堵墻,宋軍昂揚的氣勢陡然為之一滯,本來順暢的局勢再次變得艱難起來。
正所謂一鼓作氣、再而衰、三而竭,隨著撒力喝援軍的趕來,金人又重新占領了優勢——這下輪到宋軍戰線搖搖欲墜了。
觀此戰爭局勢眨眼間便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兩軍勝負幾乎在瞬間就得到了逆轉,本在城頭來回踱步瘋狂慶祝的沈墨此刻連呼吸都變得急促了起來。
雖說看不懂軍略,但響還是能聽出來的。那金人的聲響分明就比我軍要大,氣勢還要更強!
沈墨本是通紅的面容立即變得面如死灰,一屁股坐到了石磚之上,嘴里絮絮叨叨地念叨著:“我軍敗了,我軍敗了,我軍敗了!”
這聲絕望的自言自語如同瘟疫漫過了城頭,似乎是受到了沈墨的感染,城頭壯懷激烈的氣氛一下子就被帶歪了,那些看熱鬧的人群也是不由自主地開始哀嚎起來。方才還在擂鼓助威的民夫扔了鼓槌抱頭鼠竄,縮在雉堞下的書生沒來由地撕扯著青色幞頭,不知哪個挑夫先喊了聲“快開城門逃命”,整段城墻即刻陷入到了鬼哭狼嚎的癲狂。在混亂間,幾個潑皮趁機踹翻身邊的富商,抓起掉落的錢袋就往城樓下躥,卻與聞訊趕來的巡檢司差役撞作一團。
很快,哭聲、咒罵聲便連成了一團,妖風邪氣止不住地在城頭刮。
而本因見金人帥旗前移而松了一大口氣的諸葛眉頭緊蹙起來,看向沈墨的眼神中鮮有的出現了嫌棄厭惡這種情緒——他最討厭失敗主義謀士了,比如那個譙周。
不過這個情緒在其眼中只是出現片刻就消失了,畢竟沈墨和譙周區別還是很大的,沈墨只是不通軍事,可以說是蠢。但譙周此人卻是又蠢又壞,諸葛恨不得生啖其肉!
諸葛看過譙周的《仇國論》,有些內容寫得很對也很真,其中關于連年征戰讓蜀中百姓不堪其擾的說法諸葛亮也十分贊同。
但依舊說譙周蠢,則是譙周此人把魏國,把司馬家的魏國當成了地上神國,魔怔了。
而說譙周壞,則是譙周此人還如后世的某些無良媒體一般,只是選擇性地敘述有利于自己的真實。
蜀中人民因為戰爭而不堪其擾,這是現實。但偽魏境內的百姓也因戰爭不堪其擾就不是現實了嗎?司馬家當街殺皇帝就不是現實了嗎?淮南三叛就不是現實了嗎?這不正是諸葛生前苦苦渴求的天下有變之時嗎?
這種只是公開陳述自己國家的弊端,而對敵對國家的弊端視而不見,幻想其為地上神國,一味地為之唱贊歌的行為很難不說是又蠢又壞。
況且,從后世的歷史來看,司馬家的晉,更是弗如大漢遠甚,談何地上神國?
若是譙周在私下里將《仇國論》交與劉禪,那其人還真是忠臣。
若是譙周在廟堂上將《仇國論》交與姜維,那此人可算是良臣。
若是譙周不僅直書蜀中弊病,還連同曹魏、孫吳積弊一起寫了,那此人至少也當得起一句直臣。
可譙周偏偏選在曹魏內亂,東吳北上之際寫了這篇選擇性陳述現實的《仇國論》來阻礙姜維北伐,那此人便不是真的憂國憂民,只是以愛國的名義為自己在司馬家那謀求一個位置罷了。他不是腦袋有問題,只是屁股歪了。
“譙周不作《仇國論》于我領兵伐魏之時,而作于姜維伐魏之時,小人耳!”諸葛亮拍了拍身上的衣塵,站起了身。
“不將此人開棺戮尸,實在難解我心頭之恨,我亦無顏以見先帝!”
見到城頭的人群已然被金人嚇得人仰馬翻,諸葛更是氣不打一處來,大踏流星地就走到了沈墨身前,作為身高八尺有余的山東大漢,諸葛一下便將沈墨給提溜了起來。
“豈不知男兒膝下自有黃金?如今戰局未至山窮水盡便屈膝請降,若我軍當真潰敗,汝等是否還要向城外金虜三跪九叩迎其入城?”諸葛勃然作色。
只能說是沈墨雖然比較軟,但比南邊的朝廷還要硬上一點,諸葛這一提溜,反倒是讓沈墨本來迷茫的眼神中多出了三分希冀。
“諸葛先生可還有良策?”
見到沈墨目光中的期許,諸葛忽地一愣,怔在了當場。
自其穿越而來,他已然見識到了許多如印刷術這般獨特的發明,也讀過了無數如《營造法式》這般凝聚著后人的智慧偉大典籍,但當其深入田間地頭與這個時代的百姓談笑交談,卻是有一事讓諸葛十分不解。
那就是,這個時代的百姓,實在是太過于推崇他們這群季漢的敗軍之將了。
云長的廟里,不知道香火已經燃了多少年,一直沒有停過。而說書人的故事里,每每說到桃園三結義,總能引起無數叫好之聲,而說到了他的病逝,也能引起一片嗚咽。
這些無不使得他感到困惑,他們不過是一群敗軍之將,憑何備受贊譽,即便已然身死數百年,卻還能被許多人記得?
但此刻,見到沈墨眼底的光,諸葛亮明白了。
“不是我多智而近妖,而是百姓希望我多智而近妖。”
“不是我們有多了不起,而是百姓覺得我們十分了不起。”
在沈墨不解的目光中,諸葛的表情變得柔和了起來,看向人群的目光也不再凌厲,而是多了一份理解。
城頭的烏煙瘴氣被吹散了。
“百姓有著無窮無盡的智慧與力量,印刷術、馬蹄鐵、營造法式.....就是明證。”
“但百姓也同樣有著無邊無際的愚蠢,僅僅是只言片語就可讓其被嚇得風聲鶴唳、草木皆兵,一如這城頭的眾生相。也因此,百姓很容易被別有用心的野心家所鼓動。”
“但即便如此,百姓也渴望有著賢君良臣來帶領他們,即便被野心家們騙過了一次、兩次、三次,百姓依舊會義無反顧地去相信第四次、第五次、第六次......歷史終將辨明哪些人是假托民生旗號行利己之實,哪些人又是誠心實意造福黎庶。”
“云長的香火不絕,大漢的故事不絕,是因為百姓即便相信譙周,知道譙周說得都是對的,但也渴望有人能站出來告訴他們譙周說得是對的,可其人卻是別有用心的,是在為己謀私而誆騙天下!”
諸葛將沈墨輕輕放下,淡然一笑,像是在隔空喊話,輕聲道:
“司馬懿,我大漢的香火還會延續一千年,一萬年。而你僭晉偽朝的香火,早就絕了!”
“諸葛先生,我沒聽清。”
沈墨看見諸葛嘴唇動了,但自己卻是沒聽到聲響。
“來,你過來,我說與你聽。”諸葛朝沈墨示意。
沈墨湊上前去,想要聽清楚諸葛亮的話,但突然的,他便被一聲巨響給震得發昏,好似在他腦海中,跑過了一萬匹脫韁的馬。
只聽諸葛揚天長嘯,聲震山河:
“諸位!”
“我軍勝了!”
“金人,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