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為狼群撐腰的老夫婦(2)
- 虎峰山傳奇(抗聯故事傳奇)
- 李尊秀
- 4663字
- 2015-01-06 17:02:32
可是他騎馬還沒趕到近前,母狼從洞穴內猛竄了出來,沒有逃跑,也不是拼殺,而是在馬頭前對著他跪下來,他坐在馬上很是嚇了一跳,棗紅馬也收步情不自禁地后退。他坐在馬上清楚地看到,這是一只很蒼老的母狼,毛眼邋遢沒有一點亮色,癟癟的肚子肯定多日無食,全身哆嗦著簡直像篩慷,脖子伸長,尖耳朵耷拉著,眼角上掛著晶瑩的淚水。它表情絕望,似乎在乞求,半張著大嘴嗚嗚嗚地叫著。目光中失去了殘忍和兇悍,此刻流露出來的是無盡柔情和淡淡的悲傷,嗚嗚的哀叫聲仿佛在說:“請你千萬別傷害我的孩子呀,求你千萬別傷害我的孩子呀!嗚嗚嗚——嗚嗚嗚——”
周二坤自小在門頭溝長大,地處深山,山里也多少次見到過野狼,聽老年人也講過,狼這種動物寧死不會求饒,到死也不會輸給它的對手。寧死不屈,戰死為榮,狼類絕不會屈辱地活著。可是眼前下跪的這只狼呢,難道它是狼群中的異類?貪生怕死,委曲求全?用眼淚和哭泣求得人類同情,博得人類原諒?不,不是異類,也不是變態,眼前分明是北大荒標準的野狼。你看它的牙齒是多么鋒利,你看它的爪子又是多么尖銳,你看它的藍眼珠是多么兇惡,此刻盡管流露出的是蒼涼和無奈,是乞求,但目光后面,仍然是它本性中的殘忍,仍然是它狡猾中的頑強。此刻在乞求肯定有它的難處,是母狼生命中天大的難處,這難處無疑就是它的小崽,老狼身后那個向外冒著一縷熱氣的雪堆中肯定有它的小崽,違背了自己的本性和意愿,目的是為了保護它的孩子——也就是它剛才叼著的那只狼崽。
噢,如夢方醒,周二坤終于明白了,母狼先藏起崽子,用大尾巴掩蓋了雪上的腳印,然后再躲進了遠處的洞中,特意在洞口處留下腳印,暴露目標,其目的是:引誘獵人,與獵人糾纏,糾纏中期盼有其他老狼把它埋在雪堆里的狼崽給救走,因為這地方離望江峰不遠,母狼早已經發出去了信號,它如意的算盤絕對沒有打錯,也許此刻救兵已經出動,它流淚乞求是演苦肉計呢。
周二坤想到此舉起了那根重重的木棒,木棒下面就是老母狼的腦袋。此時他想起了自己的兒子,為兒子報仇他才當了獵人,但他此刻又吃驚地看到,母狼沒躲閃也沒再乞求,而是把腦袋高昂起來,閉上嘴巴沒有一點響聲,只有兩只眼角上的淚珠,晶亮的淚珠,寒風中的淚珠,順著狼臉滴答滴答滾落,滴水成冰啊北大荒的嚴寒,母狼的眼珠竟然沒有凍住。也許是蒼天對它有些悲憫,但更多的是它體內滾燙般的心臟。帶著風聲,呼嘯的風聲,周二坤的木棒砸落了下去。
斬草除根,包括那只雪堆里的崽子,你們把我的兒子給咬死,我周二坤為啥要給你們留后。
但周二坤轉念一想,兩軍交戰,俘虜還不殺呢,繳槍不殺是人類戰場上共有的口號。北大荒的獵場當然也是戰場,是人類與狼群交戰的戰場,可是這只母狼已經屈膝投降,你周二坤就應該留它一條命啊,更何況它還是為了它的孩子,你周二坤就更不能這么絕情,屠殺俘虜應該受到譴責。如果有上帝,在上帝面前它終生都要恨你,以強凌弱,打狼英雄也算你的章程?
周二坤的故事說得我們為之動情,只見他重重嘆息一聲。他臉色陰郁,皺紋像刀刻,粗糙的大手不自然地哆嗦,目光始終緊緊盯著遠方,角度正是他砸殺母狼的山包,可能是內疚,是慚愧,有兩行渾濁的老淚從眼眶里涌出順著臉夾滾落,一滴一滴,摔砸到了地上。老太太始終都不肯言語,但目光也始終沒有離開墳頭,墳頭下埋著她兒子的靈魂,作為母親,風燭殘年已老邁的母親,此刻的老太太又在想啥呢。
陽光西移,我們的眼前視野更遼闊,作為北大荒獵人的后代,此時此刻我仿佛也看到,那只母狼就在面前晃動,毛眼邋遢,瘦骨嶙峋,目光里蓄著悲壯般的憤怒。同時也看到,嘉蔭河畔我年邁的老父親,他親手獵殺了那么多的野狼,此刻是否他也正在反省,反省自己前半生的行為,后半生怎樣彌補呢。
王連長掏出來葡萄牌的紙煙,先遞給老周一根,又恭敬地劃火點著,自己也點燃了猛吸,三口下去,紙煙幾乎就燃到了煙蒂。他一言不發,目光深沉,夾煙的大手似乎也在哆嗦,大伙兒都無聲盼著周二坤再講,聽他再講述下面那個故事。
周二坤為我們講述的第二個故事是圍繞鴨蛋河的源頭那個不大的深潭,兩只白狼王喪生在深潭里面的經過。
周二坤說,他和老伴來到此地的第二年秋天,北大荒獵狼也進入了高峰,不僅有專業獵戶獵人,業余獵戶和業余的獵人,更大的殺手是沈陽軍區的軍人,他們都是最優秀的射手,帶來的也是狙擊手步槍。你們都是軍人,當然也都知道狙擊步槍對單體的野狼,防不勝防,殺傷力有多大。直到此刻,也許周二坤夫婦才意識到,當時他兒子不死,野狼群的下場也仍然是這么悲慘,那時候部隊上戰士普遍缺少肉類,副食不足,供不應求,沒有辦法才用狼肉抵補豬肉。當然了,部隊在北大荒也建了那么多的農場,農場養豬,殺豬需要一段時間,況且養豬先得預備好飼料,從開荒種地到養豬吃肉,中間需要一段漫長的過程,地方老百姓更是那么困難。為了國防上的穩定和牢固,部隊就下達了獵狼的命令,軍民攜手,北大荒野狼日子就慘了。
周二坤說,那些日子從早到晚,不分晝夜,狼群的哀嗥聲從來沒有斷過,為躲避追殺,有野狼竟然誤鉆進了室內,被老百姓的家狗又嘶咬了出去。哀嗥聲聽上去都讓人落淚,不知道是絕望還是尋找求救。老伴兒信佛,跪在炕上祈福:“阿彌陀佛,阿彌陀佛!饒它們一命吧,饒它們一命吧!我兒子死了,我們不再追究,但愿這些生靈,別再遭受殺害。阿彌陀佛,饒它們一命吧,饒它們一命吧。它們都有自己的兒女,逼它們命喪黃泉,這是造孽啊!這是在造孽啊!老天爺……阿彌陀佛!”
松花江下游,江南江北有幾十個農場,從鐵道兵部隊創建的八五二、八五三、二九一、二九○到松花江北岸的綏濱、江濱、寶泉嶺、伏爾基河,所有的農場都已經聯手,狼群只能沿黑龍江北上,再從鴨蛋河河口進入丘嶺,最后在鴨蛋河源頭的望江峰下面,茍延殘喘,安營扎塞,四處逃竄,追殺聲不止,狼群到此就再沒地方去了。繼續追殺只能逃到境外,境外的日子更是雪上加霜。
周二坤說,望江峰是周邊地區最高的峰巔,山勢陡峻,遠望像一把出了鞘的寶劍,直刺云天,氣勢磅礴。望江峰的陽面有若干個石洞,高空懸著,除了蒼鷹和禿鷲們居住,逃亡來的狼群也把這兒當成了家園。無遮無攔,又居高臨下,野狼的哀嗥聲傳播得就更遠。秋季的傍晚,晚霞映照,望江峰周圍金子般的輝煌。兩只白狼王同時在哀吼,凄慘婉轉,悲哀又悲壯。周二坤和老伴就離峰巔不遠,清楚地看到白狼王的身姿是那么英俊,母狼王苗條,公狼王兇悍,沐浴著霞光,全身就像金子般華貴。它們相互吼叫了足有半個時辰,最后雙雙墜落進了深潭……
群龍無首,槍炮聲轟鳴,群狼被迫朝界江那邊逃去,不僅老周,巡邏的戰士不少人也看到,野狼群朝對岸游去,母狼嘴上均刁著一個胃包,老牛的胃包或馬匹的胃包,胃包里面盛著剛生下來的狼崽。黑龍江水穩,可是卻冰涼,因為生崽,不少母狼體質都太弱,游著游著,狼頭和崽子就不見了蹤影。臨死之前都來不及哀叫,也沒有機會哀叫,隨著一個個巨大的漩渦,母子就被卷入了江底。渡江向境外轉移時有多少母狼和狼崽子喪生,恐怕是只有上帝才知道。
第二年春天開江的季節,越境后的狼群被迫又返回。黑龍江東岸,整個新西伯利亞和外興安嶺地區,所有的領地都有野狼占領。俄羅斯那邊,境外的野狼個頭兒更大,衣食無憂,生活穩定,相比之下性情也更兇殘。逃過去的中國狼根本就不是對手,處處挨打,遍體鱗傷,根本就沒有可生存的地方。再說了,逃亡的中國狼又是什么日子?食不裹腹饑寒交迫,流浪他國更是提心吊膽。在逃亡途中,肥狼瘦了,瘦狼病了,病狼成為同類們的食物。再兇的巨狼也不是人家的對手,丟盔卸甲,屢屢戰敗,戰敗的嗥叫聲更凄慘,難以立足只能是返回,再返回的野狼已是所剩無幾。
大約才有三十只左右,這是在撫遠縣黑瞎子島上發現的尸體。周二坤說,那些日子他就是迷上狼了,不是著迷,而是在惦掛,惦掛著從望江峰逃走后的狼群,包括他老伴也都快中魔了,夜里做夢還都夢著狼呢,總覺著與自己有直接的關系,自己若不從門頭溝跑來,丈夫若不是狩狼隊成員……如今的野狼還在大量減少,自己當然有脫不了的干系,最后竟埋怨兒子不該來支邊,不來支邊,就不會招惹狼群,狼群沒有去門頭溝找你吧,是你們自己愿意往狼窩里面鉆嘛,鉆進狼窩當然不會有好,飛蛾撲火,自取滅亡,送到門上,狼不吃了你那才叫怪呢。狼不吃你又能吃誰呀,活該倒霉,有眼無珠,害得我們倆還跑這么遠來造孽。
心痛狼群,竟然把怨氣灑到兒子身上,都上了年紀,面對現實,老太太這也是沒辦法呀。
周二坤說他在界江邊看到,狼群回來選擇錯了季節,早回來十天或者是一個月,馬車在江面還鉚勁地跑呢。但它們選擇了跑冰排的季節,堅冰相撞,哪兒還有好呀!七八只老狼站在一塊冰上,冰塊撞碎,老狼也就沒了。周二坤分析,天氣轉暖,母狼發情,交配權都在狼王的身上,西伯利亞公狼體質都強壯,中國狼就失去了交配權力,含羞帶怒,憤而選擇返回,所有的公狼就不想再活了。踩冰就是一種自殺的手段,它們知道撞冰的危險,決然選擇了集體去站冰。不這樣死又能怎樣?回到國內恐怕也難生存,槍炮聲聲,軍民聯手還在等著它們。
周二坤說,他和老伴去黑瞎子島上看了,老狼的尸體均漂到了岸上,尸體被泡漲都已經發了,成群的禿鷲飛起來又降落,伸著長長的紅脖子,吞食起來那才叫香呢。這是去境外最后一批野狼,尸體終于漂流回了故土,那些禿鷲正在為它們送葬呢……
所有的動物并不是愛國,沒有這種意識,是自身的本能,愿意死在它出生過的地方。狼群屬于高智商的動物,當然它們就有這種要求,死在洞穴,死在故土家園,這也是它們心靈上一種潛意識的愿望,這一愿望到底能否實現,這要看上帝給不給它們機會,上帝對生靈都給予寬容,當然也包括逃回來的狼群。
周二坤的故事講完了,兩個故事,兩次感到震撼,尤其是狼群在境外的悲慘。這讓我想到趙尚志在國外,屈辱被關押了一年半的時間。關押使他失去了兵權,關押使他受到人生的煎熬,趙尚志的碑墓離這兒不遠,望江峰那邊梧桐河下游,如果還活著,將軍的一生那才叫冤啊。
臨走的時候,周二坤站在兒子的墓前,很長時間一動都沒動,也許他和老伴有著共同的感想,兒子的死亡沒有什么意義。
毫無疑問,鴨蛋河岸護狼,周二坤夫婦已堅持了多年,自然而然,野狼也就一年比一年增多,多年后已經形成了一個龐大的群體,生兒育女,繁衍生息,別說是獵狼者要遭周二坤的勸阻,墾荒者也被迫再換一處地方。這是義務,義務在護狼,不知道狼群是否能夠理解。但是我們理解,理解老倆口的胸襟和境界,這不是一般人能夠做到的,除了信仰和堅持著的追求,思想和心態也得那么豁達。那時候國家還沒有立法,但鴨蛋河西岸的望江峰下面,在周二坤和他的老伴兒看來,河西岸已經是以狼群為主的自然保護區了,周二坤的思想真可嘉,實在令人敬佩。
受其影響,在場的我們人人都表態:“明天就撤,大叔大嬸,你們放心好啦,來這兒開荒是場部的安排,再找場長,另換個地方唄。”“就是,不來開荒咱們也有工作,提心吊膽,蚊子叮,小咬咬,干嗎要來遭這份罪呢。”“我是汽車兵,還有駕駛證呢,明天就走,回場部去,干我的老本行,一分鐘我都不想在這兒待啦。”連長王大奎通過考慮也鄭重地承諾:“今天來不及了,明天一早我就去場部,請領導研究,最后怎么安排,開不開荒,去哪兒開荒,我這個連長,說了不算數啊。周大叔周大嬸,請相信我們這些當兵的,這么遠路跑來,不會讓你們二位老人失望的。”王連長說完,長時間無語的老周太太,此刻也嘬著嘴唇點頭說道:“就是的。”沒有二話,還是那一句,干脆清清爽爽,話出口,腦后的發髻又猛地一撅。
送周二坤夫婦到鴨蛋河河岸,看著兩位老人在河水中趔趄,一搖一晃,相互扶著,我們心里都不是滋味,不管狼群怎么樣,就沖老人的虔誠和執著,我們也得從河兩岸撒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