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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芬芳
  • 周瑄璞
  • 13882字
  • 2024-09-25 15:36:03

第二章 包產到戶

跟大烈、小烈每天在一起玩的,還有常泰爺的重孫女琴琴。常泰爺的大孩兒年輕時是大隊文書,因工作表現好被優先招干,進了縣糧食局當干部,一年后要跟家里妻子離婚,每次都被常泰老兩口制止,媳婦也是堅決不離,只拿孩子來感化他。大孩兒自編順口溜:“建林建超,堅決不要。建超建林,也得離婚。”建林和建超是大孩兒的兩個兒子。就這樣鬧了好些年,家里老少三代都不同意,大孩兒也沒法兒。平日星期天也不回前楊,勉強回來一次也不在家過夜,晚上再晚也是騎上車就走。直到五十多歲將自己身份換成工人退休,好叫年近三十的大兒子楊建林去縣里頂替接班。楊建林在城里上班兩年,也是回來跟媳婦提出離婚,家里老少幾代也是不同意,常泰爺的大孩兒也變了當年立場,站在了維護家庭團結的角度上,勸兒子不能離婚。楊建林也模仿他伯編了順口溜:“琴琴小孬,堅決不要。小孬琴琴,也得離婚。”琴琴小孬是楊建林的一雙兒女,琴琴跟烈芳一般大,小孬更小,有時候也跟在他們身后玩。

琴琴她爺有一個收音機,孩子們每天上午十點聽小喇叭節目。“中央人民廣播電臺,現在對學齡前兒童廣播”,一個大人的聲音,一串歡快的音樂;“小朋友,小喇叭開始廣播了”,一個孩子的聲音;“嘀嘀嗒——嘀嘀嗒——嘀嘀嗒——嘀嗒——”一陣嘹亮的號角。幾個孩子圍著收音機,一聲不出地聽。每天一個廣播劇,還有孫敬修爺爺講故事。曾經有幾天,孫爺爺講一個挺長的故事,二十分鐘根本不夠用,每天連續著講,把孩子們吸引得早早到來,等一個節目不是,再等一個節目還不是。琴琴的奶奶說:“早著哩,十點才開始,現在才九點多,出去玩吧,等會兒再來。”他們不愿離去,生怕錯過了時間,只在能聽見收音機的地方踅摸。琴琴的奶奶在堂屋門口給琴琴的爺爺做鞋,琴琴的爺爺安靜地坐著看報紙,時不時跟琴琴奶奶說句話,完全看不出倆人之間有什么不和,想象不到當年鬧離婚的樣子。琴琴奶奶是勝利者,一副熬出來了的姿態,對老伴當年的絕情行為不計前嫌,還是一個勁兒地溫柔相待,老兩口很是恩愛的樣子。琴琴她媽不上工的時候,坐在東屋的床上做活兒,她用婆子的精神激勵自己,打定主意不離婚,全家除了楊建林,沒有人同意離婚,楊建林也苦沒辦法,除了年節回來看望爺奶和伯媽,他基本不回前楊,琴琴媽也不在乎,我是跟這一大家子過日子,又不是跟你楊建林一個人過哩,你不沾我,自有一群人愿意理我,把我當成這個家庭不可離的一分子。安寧祥和的氣氛始終籠罩著兩個院落,常泰爺的老院,那老兩口身體還好,便單獨住著,自己開伙做飯,兩個兒子誰家要做好吃的,提前告訴二老,他們就不動火了,只等兒子那里做好端來,或者派孫子、重孫子請他們過去吃。所謂好吃的就是包扁食、塌菜饃、熬胡辣湯、炸咸食菜之類,總之就是動腥動油費點事的吃食。像琴琴家這樣條件好的,一個月得改善那么一兩回。平常吃飯呢,就是蒜面條、湯面條、紅薯糊涂、調洋蔥、烙饃、厚饃、餅子、蒸饃、蒸紅薯。日子如水,無盡流淌,將一切棱角磨平,把溝溝坎坎枝枝杈杈泡軟理順。代代流水中,一個個孩子長大成人,尋媒迎娶出門子,再捂扎出一些小孩來,把人世間的路重走一遍。大烈小烈琴琴幾個孩子在院子內外出沒,直到聽見“對學齡前兒童廣播”,快速聚攏過來,夏天坐在地上,春秋冬偎靠在琴琴奶奶的包谷皮蒲團上,捧住臉,一字不落地傾聽。

常泰爺大孩兒家的這個收音機基本是從早到晚響著,總是有人來聽,尤其漫長的秋冬季節,天黑得早,人們喝罷湯,來到他家,年長的被讓進堂屋,年輕的也不進屋,跍堆在一棵樹下,或者靠在東屋墻根,主人總要讓一番,叫進到屋里,但他們也都不進,因為屋里并不比外面暖和多少,天天來是常事了,每次進人家屋里也沒必要。大孩兒把收音機放到門墩上,聲音在靜夜里傳播,又是唱戲又是說曲,這都是地方特色,然后是八點整的全國各地人民廣播電臺聯播,就像多年之后電視里的《新聞聯播》,全國發生的事情在院子里回蕩。人們也不是一定非要聽到什么,那些事也和他們沒有關系,離得太遠一輩子也見不著,只是沉迷這種來自外面的聲音,依戀這種同類聚在一起的感覺,看到屋里的丁點亮光,門外黑影里吸煙的人,臉龐一明一明,由新聞引出一些地老天荒的話題。新聞節目聽完,人們紛紛散去,各自回家睡覺。八點半的冬天鄉村,已經是很晚很晚了,如果不是有個收音機吸引著,他們早都進入夢鄉了。

小喇叭之后,“同學們,星星火炬開始廣播。”是一個大一些孩子的聲音。“同學們”這個稱謂,顯然不屬于他們,于是離開收音機,在院子里玩做扣子。在一個破碗底放些濕土或者細沙,用一個扣子按壓出凹槽,小心拿開,兩個扣眼就成為兩個小柱子,琴琴拿著一塊破爛塑料布,跑到灶火,摸出洋火,點著塑料布,對著模子燃燒,融化了的塑料布滴下黑色液體,將那小凹槽注滿。幾個腦袋湊一起,聞那特殊的氣味。等待它凝固、涼涼,用手摳出來。最激動人心的是拿一根針或一個極細的楊樹葉柄,捅進扣眼,將剛才那個小沙柱子捅掉,一個小黑扣子就成功了!每個人都想親自操作,那就多做幾個扣子,每人輪上一次捅扣眼。孩子們圍在一處,再次燃起塑料布。往往不等他們輪完,燃燒塑料布的氣息便引起大人的注意。于是琴琴的祖奶奶或者奶奶就過來制止他們,收走了洋火盒,不讓玩火,不許他們浪費洋火。他們做不成扣子,又轉戰院子內外,尋找別的可玩的項目,對于他們來說,一只蟲子、一個小洞、一塊泥巴、一根樹枝,都能拿來玩耍。星期天的小喇叭是曹燦叔叔的信箱時間。多年之后大烈還記得歌詞,一個孩子唱道:“我叫小叮當,工作特別忙,小朋友來信我全管,我給小喇叭開信箱、開信箱。”然后門吱的一聲打開,小叮當說:“曹燦叔叔好。”曹燦叔叔說:“小叮當你好啊,今天又帶來什么信?”于是二人一問一答,說著小朋友的來信。孩子們聽得張嘴瞪眼,內心里無比激動。聽完了大烈說:“咱也給曹燦叔叔寫信吧。”琴琴說:“咱不會寫字呀,咱還沒上學,寫了也不知往哪兒寄。”“肯定是往北京寄了。”“北京哪兒呀?北京那么大哩。”“北京,小喇叭,曹燦叔叔收,肯定能送到。”“可是咱不會寫字呀。”又回到這個問題。于是小小的心里懷著惆悵,在星星火炬聲中離開收音機,又去尋找別的游戲。琴琴的奶奶說:“收音機關一會兒吧,也叫它歇歇。”幾個孩子在屋后的地里走著,女孩子膽小,不敢偷摸摘隊里菜園的豆角茄子洋柿子,也不敢動別人家種的瓜果,便坐在屋后大樹下揀樹葉玩,收集楊樹葉柄,看誰的最粗壯結實,進行比賽,十字交叉套成一個扣使勁拉,誰的被拉斷,誰就算輸。反正總能找來玩的東西。

實在沒啥可玩就到小烈家,聽全仁坐在竹床上跟路過的大人說話。生產隊里也有怕倮的老人,來到全仁身邊,相互說著那些說過無數遍的話,只為打發時間。孩子們四散在周邊,瞅著地上爬過個蟲子,捉起來玩一玩。全仁叫他們不要捏死那蟲,好賴是條命,叫它活著吧。孩子們把那蟲子在手里玩弄得都熱乎了,丟手放了它們,被翻轉得全身發了燒的蟲子頭暈目眩出出出快速爬走了。柿花開敗的時節,掉落下來一個個淡黃色小圈,他們撿拾起來,用衣襟兜著,回家拿線穿起,戴在脖里當項鏈。第二天,見那花朵枯萎變黃,心里小小難受一下,再來到柿樹下撿拾。柿花掉落,露出里面的小青柿子,指頭肚那般大。他們盼著柿子長大,秋天里變成橘紅色,就能吃了。桐樹開花,一片粉紫,陣陣芳香,孩子們跑到村后樹林里,撿拾剛落下的花朵,放嘴里吸它的花蜜,淡淡的甜。花落盡,葉子長出,給大地鋪上濃陰。夏天的桐樹林是孩子們的樂園,在里面鉆玩半天,打鬧嬉戲,說一些瘋話癡話,大烈說她長大了要給曹燦叔叔寫信,問一下怎樣讓伯和媽不吵架;小烈說她長大要當醫生,治好她伯的腿;小孬說他長大了要做好多扣子,讓全村人衣服上都綴滿他的扣子;引科說他長大了去當兵,扛槍打仗保衛祖國。琴琴和小孬把楊建林叫爸爸,因為楊建林是在縣上工作的人,引章大烈把楊全本叫伯,小烈引科把楊全仁喊伯,因為他們是在家干活的農民。

大烈和琴琴上學識字后,楊建林給琴琴拿回來幾本畫書,大烈和琴琴的腦袋湊在一起翻看,大烈熟知畫書上每一個畫面,記下了每一句話。后來琴琴都不看了,大烈還是拿在手里來回翻看。琴琴的每一本書,大烈都看得比她仔細,記得也比她真切。

婆子死后,隊里人建議春棉給全仁治病。

“人要緊,他才三十,這樣坐著不是個事,他能動能走了,也是恁娘兒們的福氣,治吧,四處里看吧,有病亂求醫,不興到哪個醫生那兒碰上好方就治好了。別愁錢,這么多爺們哩,借借挪挪就有了。”

蓋房的錢還沒還完,春棉又開始了借錢看病。三毛、八毛、三塊、五塊都借過。每一次羞愧地走進別人家的院子,蹭到門邊,那些人也不用她開口,便放下飯碗,放下手里的活兒,翻箱倒柜地找出包在手巾里、藏在襪筒里、壓在褥子底下的幾張破票子,遞到她的手里。而春棉明明看到,那只手也在輕輕抖著,像是抽動他們的筋骨。都是掙工分的人,誰家有多余的錢。

架子車上躺著全仁,春棉拉車在路上走著,這成為十里八鄉人們常看到的景致,風里,雨里,伏里,冬里,春棉拉著全仁,到每一個她聽說的醫生那里,公家醫院,私人診所,都去遍了。跑著看了一崩子沒有結果,春棉灰心了。拿出壓在褥子下的煙盒紙,看那些賬單,已經新增四百多塊外債。春棉不識字,但她有自己的記賬方式,那就是符號替代法。那些符號,是她替那些人起的名字,那些圈、塊、彎、線、三角,都代表著借錢給她的人。債主大戶分別是二娘和常泰叔。雖然二人都說不用還了,可她還是記著。隊里就他們兩家寬裕一些,因為有在外面工作的人。

在希望與失望的交錯中,在一次次拉著全仁出去和歸來中,她又生下了第二個兒子,順口叫了二科。這回她又聽到一個遠處的好中醫,是一個之前沒有給全仁治好的大夫親自跑來說的,三十五里外鄰縣的瓦盆店有個老中醫,扎針療法,專治各種癱瘓。得在他那里至少住上七天,連扎七天針,再配上他的中藥,吃三七二十一天。

把小烈、引科托給三嫂白氏和二娘照看,車上拉著全仁和包在被子里的二科,天不明,春棉拉架子車出了村子,全仁仰面躺在架子車上,車子晃動,孩子睡著。天大亮了,太陽升起,光亮亮地刺眼,他煩躁地拉起被子,蓋住孩子和自己的腦袋。他內心其實很矛盾,不想一次次這樣無望地出門看病,但又想快點把病治好,每當他看到春棉溜出家門去借錢,每當二人懷著最大的信心熬藥喝藥而雙腿仍然毫無知覺,他真想碰死才好。

我真是一個廢物!他的性格越發喜怒無常。

春棉拉著架子車,噔噔噔走路。盡管生活貧困,整日勞作,所幸春棉的身體一直很好,殘酷的現實使她像上緊發條的鐘表,每日不停歇地運轉。

我要是再垮了這個家可就完了。苦難好像發動機,她身上有使不完的力氣,拉著架子車走得很快,沒看到路面上一塊磚頭蛋,架子車轱轆軋過,咯噔一下震動,孩子在后面哭了起來。她趕緊支住車把停下。

“尻恁媽,我尻恁媽!”全仁支起身子揮舞手臂要夠著打她,“你想墩死我呀,我刀兒了你個王八孫,不想叫我活了早說,我尻恁祖奶奶一回……”

“尻尻尻,你就是尻人才成了這樣,還要尻,去吧,去呀,有本事你起來,到魏灣去俺家祖墳里把俺祖奶奶扒出來,尻去吧。”她扔下車把,從車上扯出哇哇大哭的孩子抱在懷里,全仁從架子車上出溜下來,躺在地上,她也不看一眼,一個人抱住孩子往回走,走了十多步,坐在路邊一個樹墩上,解開懷給孩子喂奶。全仁坐起身,遠遠指著她大聲咒罵,她似乎沒有聽見,只是將孩子擁在懷里吃奶。孩子吃一陣,小眼眨巴眨巴,看著媽媽的臉。春棉的淚,流下來滴在孩子臉上。全仁在路上罵得累了,不再出聲,二人相距十多步遠,分別坐著,默默對峙。

農田里正干活的社員看著這一幕,他們都知道這是前楊那兩口。幾個上年紀的婦女撂了鋤走過來。

“坐著歇一會兒消消氣,俺幾個幫你把他弄到車上,再拉住走吧,兩口吵架,吵鬧完也就好了。有啥法兒哩,他朝天躺那兒動不了,心里挖弄得慌。”一個說。

“這方圓幾十里,誰不知你呀。好人哪,掏大勁了,這個家全靠你哩。”另一個說。

“別跟他一樣,外面人不就那龜孫樣。這幾年你苦也吃了罪也受了,大家都知。再忍忍吧,病給他看好,只要能顧住自己,也算對得住他,你也熬出頭了。”又一個說。

女人們歷數自己男人的壞脾氣、龜孫樣,一起訴苦擺爛,寬慰春棉。那邊也過去幾個婦女在數叨全仁。全仁火也消了,窩住頭不吭氣,任由幾個女人嗔怪。那邊向這邊招手,這邊兩個婦女,一邊一個拉春棉起來,走回架子車旁。兩個女人扶車把,三個女人抬起全仁,把他在架子車上放好,一個年齡大的,在他肩頭重重拍了一下說:“再不能這么急燎吷(注:絕音。罵)人了,順當去看病吧,看好了好好過日子。”春棉把孩子重新放到車上,拉起車子又走。

晌午過后,春棉將全仁拉到瓦盆店鎮,打聽一番,找到后街里的老中醫。診所護士說老中醫正在歇晌。倆人便坐在架子車上吃從家里帶來的包谷面餅子,春棉跑到小飯館尋了一大碗下面條湯,二人伙喝了,擦擦嘴,專等老中醫從里間出來。孩子在車里睡得正香。

“聽說這個老中醫看得可好,可多躺了好些年的人,都叫他扎針治好了。”春棉坐在車把上,兩手抱住膝蓋,看著診所門口白墻上的大字,憧憬地說。

全仁幾近絕望的心又燃起希望:“治好了我就出門掙錢去,聽說新疆那兒的錢好掙,咱先還債,再蓋院墻。也該叫你省心幾天。”

護士挑門簾出來說,老中醫醒了。春棉先將孩子從車上掐起來,護士接了過去,她把全仁從架子車上背下來。

老中醫細細號脈,問了詳細病情,前因后果,二人一五一十說了,看了幾年病,那令人羞恥的事由也說了無數遍,再也沒有什么難以啟齒的。老中醫開始思索,用手指在桌子上畫著什么,又起身踱步,搖頭嘆息。兩個人盯著他看,如仰望神靈。也許這回,真的有救了,從前的醫生,都是問了后就開藥,只說是吃了試試,吃完多少服再來看看。

“跟你們說了實話吧。”老中醫停止踱步,坐回桌前,看著春棉,“拉回家去吧,哪兒也別看了,凈是白扔錢。”

二人張大了嘴,一時無法接受。老中醫又說:“這個病沒法治,我也沒必要哄恁,要是我想掙恁的錢,完全可以扎七天針,開藥叫恁吃,吃完了再來。之前的醫生,其實也都明白這個道理,只是,他們沒說實話。”老人又說了一些二人似懂非懂的話,還說了幾個晚上房事早起喝涼水死人的例子,說全仁算是幸運,廢的只是腿,他還有生育能力,這就不錯了。

第二天下午,倆人回到前楊,車上為了準備在外住七天的褥子衣裳也原樣不動地放著。昨天待黑,離家十幾里的時候,天上下起了雨,春棉拿出準備好的塑料布蓋住全仁和孩子,她給自己頭上系了一塊,繼續拉車走路,前后不著村子,在雨霧中艱難行走,衣服還是濕了,地上泥得走不成,沾了兩腳,車上的人和被子也淋了雨,架子車兩個輪子帶滿了泥,越走越沉。春棉把繩子掛到肩上,身體前傾,用力拽車,全仁只在車上嘆息。好容易走到一個村子,躲進一戶人家的門樓里。等雨停了,天完全黑了下來,路上沒辦法走。那戶人家叫他們進到門里邊,夜里就歇在門樓里。管了他們兩頓飯,女主人送給春棉一雙半舊的布鞋,叫她換下腳上的濕鞋。

春棉一點力氣都沒有了,叫來三哥把全仁背回家里,她倒頭就睡,一直睡到第二天清早。小烈能給伯媽拿饃吃,看住兩個弟弟不亂爬亂跑,她過一會兒來看一看躺在床上的媽,只見她睡得像死人一般。

春棉沉默地下地干活,回家做飯、吃飯、干家務,聽全仁發脾氣吷人,漸漸地她有些神思恍惚。

月光清亮的夏夜,春棉刷了鍋、喂了豬,在院子停留一會兒,出入堂屋和灶火,摸摸索索,手里不知拿了啥東西,往后地而去。她拐過屋山的時候,全仁在竹床上問她:“鎮(注:取“鎮”音。這么,這樣。人物口語中多用,后文中類似情況不再注)晚了,還去哪兒呀?”她沒有回答,只是踩著輕快的步子向北邊飄去,全仁扯起嗓子奮力攆她,高而尖厲,恨不得用聲音揪住她,劈頭蓋臉痛打一頓。她仍不吱聲,只是頭向前沖著,快步地走,這世上有沒有一個再也聽不到他的喊聲罵聲、叫她躺下來好好歇歇的地方,春棉要去找一找。

她的人生如此短暫,她是怎樣一頭扎進這樣的命運里的?月光真好,夏夜清涼,她一身輕飄,腳踩沾了水汽的抓地龍草,像踩著柔軟的棉被,潔凈的剛套好的被子,吸飽太陽的氣息,虛虛松松。那時的生活多好啊:拆洗被子,日頭把被單曬得干崩崩、熱乎乎,麥秸鋪在地上,被里子攤開,婆媳二人撐著鋪好棉花,再蓋上被面,用大針腳先絎好外圈,再給里面縫上兩道。起身去取扔在一邊的線轱轆,光腳踩在被子上,全仁從旁邊走過,看一眼她和套好的被子,心怦怦跳。那樣的生活太短暫了。

這抓地龍草柔軟舒適,坐上肯定舒坦,于是她坐了下來。她用手輕柔地撫摸身子下的厚草,草葉上的水珠跳到她的手背,她將手放在唇邊,甜絲絲的。生活多好啊,她才二十六歲,外出干活掏勁,回家大碗吃飯,夜里躺下就睡,跟一個男人睡出了小孩兒,小孩兒叼住媽疙瘩,奶水旺盛,小孩兒嗆住了松開嘴,奶水滋了小孩兒一臉。她豐盈而旺盛的身體坐了一會兒,站起來。

有幾棵常泰大爺種的桃樹,每年都收不到成熟的桃,早早地被孩子們偷吃了,但他還是年年經管。桃樹太低,她穿過它們,在一棵桐樹下站住,伸手去掏塞在褲腰里的繩子。她踮起腳扔了幾次,不能扔進樹杈,于是她仰頭看著,決定爬上去掛繩。快要圓起來的月明在高天之上,冷靜地看她。

“媽,媽。”身后小烈喊她。她回過頭,七歲的小烈站在一棵桃樹下,睜大眼睛看著她。

“小烈,你咋來了?”

“我在三娘家跟俺姐玩,瞌睡了就回家,找不著你。俺伯說你到后地了,我就來后地,看見你走進樹林。媽,樹上早都沒桃了,咱回家吧,我瞌睡了。”

春棉不動,小烈過來抱住她的腿。春棉問她:“你一個人,在夜里走回去,怕不怕?”小烈說:“有媽哩,我不怕。”春棉還是不動。小烈說:“媽,回家吧,二科哭哩,我哄不住。”月光下,小烈的黑眼珠亮閃閃的。

春棉癱坐下來,一頭撞在樹上,號哭道:“小烈,媽不想活了,你回去吧,回去好好看著引科、二科,只要有口吃的,把他倆照望大……”春棉嗚嗚地哭,仿佛不是在向一個孩子訴說。

小烈流淚,并不是像一個七歲孩子那樣吱里哇啦大哭,而是像大人一般嗚咽,用衣襟給春棉擦淚:“媽,我不氣人,我不吃江米團,不吃米花糖,我看好引科、二科,我不叫俺伯吷你,我幫你下地干活。媽,你別難過,咱回家吧,我可冷哩。”

春棉摟小烈入懷,娘兒倆在桃樹下靜靜坐著。夜的涼霧升起,春棉打了一個冷戰。小烈先站起來拉她的手,春棉隨勢起身,二人扯手回家。

全仁摟著二科已經在柿樹下睡著,身上蓋著破被子。引科睡在屋里的大床上。春棉躺在床上,為剛才的行為后怕,那一時,可能是中了邪氣,有一個聲音呼喚著她,一門心思往后地樹林里走。小烈貓兒一般鉆進春棉懷里:“媽,我長大了孝順你,坐著火車去北京,掙好多錢,讓你到北京去享福。”

小烈上學,全都是二奶奶和常泰爺輪流給出學費。小烈在學校課堂里坐著,也不能安心聽課,她記掛著家里的事情,雞有沒有跑丟,豬是不是餓了,兩個弟弟在竹床邊玩有沒有磕著碰著。媽上工走了后,家里的一切就扔在那里,她走時啥樣,下地回來還是那樣,要說有變只能是更亂,那是雞狗刨抓碰翻的結果。有時候豬也扒開矮墻,跳出來滿院子撒歡,全仁只能在竹床上用聲音嚇唬它們,畜生們也知道他動不了只是空喊,都不怕他。家里喂著兩頭豬,每頓的刷鍋水伴麩皮喂它們,等不到晚上就又餓了,一餓就亂叫亂刨。小烈下課一路小跑回家,先把院子里收拾一回,碰翻的扶起來放好,弄撒的掃一堆撮起,然后領著引科到村后的地里薅草,二科還不會走路,躺在竹床上伯的身邊,而媽媽春棉負責地里的活兒。她薅草回來,鉆進灶火里忙排。她已經差不多學會了做飯,不會的問全仁,全仁用聲音指導她。春棉下工回來,小烈已經做好了飯。

分地的消息在大平原上驟然傳來,農村人炸開了鍋,這分了地,不是跟舊社會一樣了嗎?啥聯產承包責任制,換了個名字而已,實際上各管各了。前楊的飯場里每天都在討論著分地的事,就連年齡大些的婦女都將碗端到自家大門外,遠遠地聽男人們議論。

竹床上的全仁更加悲哀。分了地,自家可咋辦呀,小烈不到十歲,引科八歲,二科四歲。五口人的地,就春棉一個人種?他急得直拍床幫,看見路過的人,就沒完沒了地問一崩子。

那些多年沒有回鄉的人,從來不與家里聯系的人,并不是不想家鄉不念親人,他們遠遠觀望著國家政策和家鄉的一舉一動,那些大家以為已經從這個世上隱匿、從故鄉徹底消失的人,也會突然回來。

1982年春天的一個上午,一個大眼睛雙眼皮、臉色紅赯赯的中年男人,引著一個小腹微突的女人,手提印有“上海”二字的灰色旅行包,肩挎一只藍色布包,讓女人空手而行。二人從縣上火車站一路緩緩走著,每過一個村子,饒有興致地告訴女人這是啥莊,當年如何如何,曾有過啥人啥事。幾個鐘頭之后,走在長槍吳街里,他眼里有了淚水。出長槍吳向西,來到前楊村頭,他的淚流了下來。幾乎沒有人認識他,他對迎面遇見的人說,他是楊全成。沒有人相信他,甚至沒有人聽說過這個名字。他也不認識村子里的人,但他認識自己的家,引著女人徑直走進臨街的院子,來到堂屋門口,撲通跪下,喊一聲娘,面目扭曲,淚水飛濺。二奶奶呆成一尊菩薩,緩過神來,扳起他的臉看來看去,捧住腦袋摸了又摸,喊一聲我的孩兒呀,一口氣哭得差點透不過來。二人扶娘坐好,重新跪下磕頭。

老五楊全成歸來,引起全村轟動,只有四十歲朝上的人,才知道這個名字。老男人們一個個來到他家,看他們兒時的玩伴,大家掰著指頭算來,這楊全成也四十多歲了。

楊全成笑容燦爛,語音高亮,一口發音古怪的腔調與人打招呼,音節直硬,石頭蛋般堅實,但又能聽出一些柔軟的本地音。給大家敬煙拿糖,他說:“我這才是少小離家老大回,當年出去時候,一十八歲,如今回來,半老頭了。”他可沒有一點半老頭的感覺,雖然臉上有刀刻般的皺紋,但頭上無一根白發,雙眼明亮有神,腰板挺直。他帶回來的女人,三四十歲,中等的個兒,一張白白的圓鼓咚咚的臉,像是被某種幸福和歡娛吹脹起來,不知是天生如此,還是懷孕而致,她不說話,只坐在那兒靦腆地笑。有婦女與她搭話,她盡量簡短地回復,明顯的外地口音真真切切。前楊人把跟他們不一樣的語言,統稱為蠻格丁,把說外鄉話的人一律稱為蠻子。

用了幾天時間,前楊人將楊全成離家二十多年的歷程,尤其他帶回的這女人捋了個清楚明白——假如他們說的是實情的話。

少年楊全成因家里成分不好,情知考上大學也上不了,他只是喜歡讀書罷了,一路上到了縣高中。可進入1959年,到處沒有糧食吃了。他想,總不能把人活活餓死吧。外面的世界或許能找到吃的。他給娘寫了一封信,揣著自己僅有的幾塊錢,卷了鋪蓋,從學校出來,竄到許魏車站扒上向北的貨車。他也不知這趟貨車去哪兒,走到哪兒算哪兒吧,火車停了,他就下來找點吃的喝的,遇到莊稼和樹上結的東西就摘點拿上。火車過了鄭州一路向西。他想,越遠越好,離了家,把那點可憐的糧食留給娘吃。跑遠了好,誰也不知他是國民黨小官僚的兒子了,他不用再承受身份之苦。

火車到西安不走了,他不敢也不愿意去找哥哥。混上一輛票車聽天由命。火車一路向西,過寶雞,出陜西。他不知要去哪里,他甚至不敢下車,他害怕一下車就回到現實的饑餓與恐懼之中,火車上的世界是脫離現實的世界,人們臨時拼湊一處,每人手拿一張票上來,誰也不比誰主貴。

他見火車就上,一站站,一程程,向西而去,一路走一路遺失一路獲得,細嫩的學生的手伸出來,給人家干活,剛剛長成的還不太結實的肩背獻出來,扛起重物。如果這樣也不能生存,那他還有辦法。在火車上,他悟出一個生存之道。是的,一個大活人,不能被餓死,他想,我來到這個世上,只要老天不收我去,我就得活著,我就得吃飯。火車上的世界真是迷人,人們帶著自己的財物到處跑。有一次在一個站上,等不來西去的列車,便又扒上一趟向東的貨車。他想,他已經完成了向西而逃,他已經逃出了從前的自己,扔掉了從前的身份,現在他是一個新人,不再是之前的楊全成,往東往西,又有何區別?也有時候他扒車失敗,只好拿腳走路,天地如此之大,半天見不到一人。在茫茫荒野,他和自己對話,悟出很多道理,那些課本上沒有教的知識,他在腦中融會貫通,打亂了掰碎了重新組合。他給自己起個名字——楊大全。

有家鄉有土地的人,問土地要吃的;沒家鄉沒土地的人,變出錢才有吃的。他不再記得自己是讀過書的人,要不是突然變天,他該考大學當先生了。他走了很多的路,看了很多的景,也吃過很多的苦,見到了廣闊的生活,將自己鍛造成一個健壯寬闊的大男人。有錢時大吃大喝,沒錢了餓上幾天。有時候結交幾個朋友,過幾天又與他們道別。淋過雨打過雪的被褥成為破硬片蓋不成了,那就置辦一套新的,衣裳也換過了幾身。大西北的風沙吹刮著他,他徹底蛻變成另一個人。只有夜深人靜的時候,內心里冒出那個屬于前楊的楊全成,走進那條過道,縮回那個溫柔的麥秸窩。

楊大全常年在火車上出沒,終于被當場抓獲,定為扒手慣犯,收監八年。他也并沒有多么難過,在哪兒待著都是待,只要有飯吃就中。他也想家,但不愿輕易寫信連累了娘。試著給西安的哥哥寫了一封信,楊全學坐著火車來看他,帶來一些吃食和煙。這是兄弟相隔十多年的見面。哥哥囑他在里面好好改造,等待刑滿釋放。

七十年代后期,楊全成從監獄出來。他想回家,離開快二十年,說不想家,絕對是假的,勞改犯也有一顆溫柔之心。可是他手里連個錢也沒有,還是光桿一個,怎么回去見自己娘親。于是他在各個村莊游蕩,攬雜活干。那一帶的人們都知道這個河南口音夾雜西北口音的男人,他自稱楊五郎,心靈手巧,干活賣力,粗活細活都能干,還能讀書看報,給人們說古道今。在這閉塞的西部鄉野,他代表著外面的世界,他的矯健體魄和明亮眼睛是詩和遠方,女人們愛慕的眼神追隨著他。他很是發生過一些桃色事件,一不小心釀成事故,被某個人的丈夫糾結一伙人打跑,那么他就去往另外的地方。天地如此之大,此處不留爺,自有留爺處。他的臉色曬成了紫紅,身板堅硬而靈活,雙腿結實而有力,出手大方,仰頭大笑,大碗喝酒,大口吃肉,很有一些放蕩不羈的氣息。他的小破屋里,經常在夜深人靜時有女人主動來訪,他問她們,敢跟我走嗎?女人嚇得搖頭,他心里說,這個女人,配不上我。

他行走一個又一個村莊,和女人發生一個又一個故事,大地無邊,村莊如此之多,終于,至某一村,他認識了一個叫梅的女人。梅的丈夫,是個黃臉干瘦的病人,他們有兩個孩子,都是十來歲,那時還沒有計劃生育,下面卻再沒有孩子。證明男人的病比較嚴重,或者女人已經不再愿意和自己男人挨近。結識楊五郎,梅一時煥發了青春,不許楊五郎離開他們村子。梅很快懷孕,生下一個女兒,長著和楊五郎一樣的雙皮大眼,黑亮眼珠。女人丈夫的病越來越嚴重。可憐的男人,沒有兄弟,只有一個老邁的娘,所以無人給他出氣,楊五郎沒有像從前那樣被人打跑,他看似住在村外,但其實是與那女人已經過起了日子,掙的錢交給女人保管,有時還花在她丈夫身上,他甚至想走進這個家里和梅一起照顧她的丈夫,給她婆子養老送終。小女兒一歲多,剛學會走路,突然掉到井里淹死,據村里人說,是梅的婆子把孩子推到井里去的。又過半年二人把丈夫照顧死了。楊五郎和梅商量,咱們走吧,回我河南老家。梅說,只要跟著你,你說去哪兒都能成。

楊全成回來,是為了分地。可大隊人說,你已離家二十多年,名冊上早都沒有你這個人了,不可能給你分地。他說:“我在外面也沒戶口,難不成我是個黑人黑戶?”村干部知道他是瞎說,一個人怎么能沒有戶口,他當年從監獄里出來,肯定是有手續的,他的手續,肯定也是落在了哪里。不好拆穿他,只說:“你五九年是從學校走的,跟大隊也沒打招呼,這么多年,人口普查了幾回,每一回都沒有你這個人的音信兒,現在分地,是按戶口分的,戶口上沒你這個人,咋給你分地哩?”

梅說這里比她老家好多了,地濕、風軟、人親,她從來沒見過這么大片的土地,這么多的綠色,更沒有見過這樣成堆的糧食。前楊人說,那就住下別走了。梅笑一笑,說:“那要看他哩,他說走就走,他說不走就不走。”梅的肚子越來越大,慢慢跟村里人熟悉起來,有一天和羅巧芬坐在樹蔭下做活,她和前楊的人,經過幾個月的相處,有意識說慢一些,都彼此聽懂了對方的話。梅湊到羅巧芬耳朵邊小聲說:“你知道我前面男人咋死的?”

“不是有病嗎?時候長了,燈油熬干。”羅巧芬說。

梅的聲更小一點:“給他飯里下咧藥。”她省去主語,抬頭看看四周,那果斷超然的勁頭,好像下藥的不是某一個人,而是主持公道的命運和天神。午后的大樹下,安靜異常,除了兩個女人,一個鼓脹充盈一個干枯瘦小地坐在那里,其余連個雞娃狗娃都沒有,可她還是警惕地望望四周,害怕鳥兒聽去,害怕風兒聽去,害怕腳下的土地聽去,害怕已經忘記了的某位神靈突然一個激靈又想起此事。她真是糾結,知道天機不可泄露,但不說出這個秘密,她又十分難受,或許她想以此來取得前楊的好感,“每天下一點,每天下一點,人慢慢就嗝屁著涼咧。”她仍然不肯說出主語,眼珠滾動,保持一種警覺和抵抗,“自從跟你五叔好上后,我的個天呀,這才是人過的日子,再也見不得俺屋人咧。給你說,我一點都不后悔,也對得起他,給他生咧一兒一女。他媽不是個東西,把咱的女子推到井里淹死。這叫一命抵一命。死老婆子,倒是活得長,這會子,守著自己孫子孫女,還沒活夠,勁大得很。”梅納著鞋底,刺啦刺啦,昂一昂頭,好像抖落身上的什么枷鎖,長長噓了一聲,吐出一口惡氣似的。踏進這大平原,心也似平地一般,坦坦蕩蕩了無掛礙。

楊全義帶著一個女人、女人懷里抱著一個小閨女回到前楊,他也是聽到了分地的消息。

九年前,他一跺腳離開時,還是個毛頭小伙子,如今已是而立之年,誰也不知他這些年在外是怎么過的,總之他自己解決了婚姻問題。女人名叫金環,不憨不傻,全乎伶俐,說話稍微有點蠻,當然沒有梅蠻得厲害,畢竟她還是本省人,離不了二百里地。

當政策下來,分地的消息確鑿時,工地上的楊全義說要回家去,金環有過一陣猶豫,她是省城邊上的農村人,看不上真正鄉旮旯里的人,當初跟了全義是看上他好條桿,好長相,為人處世的好氣派。二人都在工地上干活,全義蓋房,她在食堂做飯。一來二去,倆人轟到一起,她很快懷了孕,領全義到自己家里,伯媽心里不如意,可也沒有辦法,就讓倆人先這樣好著,也沒有辦結婚證。

一說要跟全義回到二百里外的鄉旮旯,這著實讓金環痛苦了幾天,自己曾經想嫁個公家人、城里人,若不是擋不住青春的沖動與誘惑,她或許能沉住氣再找找再等等再好好遇遇。按說自己也沒跟他領結婚證,不跟他也中,就此轉身離去,小閨女扔給他,愛咋弄咋弄,她回到自己的生活里,還可冒充大閨女再找對象。可她思來想去,終是舍不了全義放不下小閨女,再說肚子里又有了一個,罷罷罷,命運安排到了這一步,就依了命吧。

回來后就住到了自家院子小東屋里,因為堂屋過于老舊漏風漏雨住不成人。分了地,穩住了事,金環生下個閨女出了月子。全義張羅著拆了老堂屋,用他在外給人蓋房掙的錢,蓋了屬于自己的三間新堂屋,修整了院墻,蓋好了門樓。在村里人的嘖嘖贊嘆聲中,在全義的提醒下,金環買了六斤雞蛋糕,帶著高人一等的矜持表情,去二娘、大哥、二哥、三哥、七哥家里走動了一回,每家一包雞蛋糕。他們蓋房,三個叔伯哥、三個叔伯侄兒都來下大力幫忙,親哥全仁動不了,親嫂春棉來做飯帶孩子,他們真心實意,不惜一點力氣,金環的心里總有幾分感動。

“你看看,這回來揍(注:取“揍”音。就)忙,謀(注:取“謀”音。沒有)空來看看恁,這才穩住事了。這往后,我們揍回來過日子了,咱親一窩又劃到了一個走(注:取“走”音。組,小隊),咱揍得齊心干哪。”她似乎覺得自己說“揍”很好聽,于是就揍來揍去的。金環的嘴角不知為何,總是微微紅爛著,可能是缺著哪一樣維生素。她嫂春棉手里做著活兒,似乎對這個弟媳婦的話不是太懂,便應付似的嘿嘿笑了幾聲,竹床上的哥看起來也不是十分親熱。金環又硬著頭皮說了幾句,便起身走人。回到自己那散發著石灰氣的新堂屋,從鼻子里哼出一口氣,對全義說:“瞅瞅恁哥過的那日子吧,偎到竹床上動不了,窮得叮當響,家里跟豬圈一樣。恁三哥三嫂,揍那還硬撐著叫他孩兒上學,上一圈子回來,還不是握鋤把。那引章,三腳跺不出個屁來,學習上還能開竅?把自己裝成個小秀才,噫——我咋就不信哩。”全義知道,金環別的都好,就是一張嘴不饒人,必得占個上風頭才中,也就不太與她計較。

大烈、小烈對這個新來的八嬸還挺歡迎,尤其大烈,時不時來到她的院子,聽她說外面世界的景致。倆人領著八嬸趕了一次通淮集的庚會,八嬸嘴里跑氣,咝咝咝地揍來揍去,標志著她來自外面的世界,招來鄉民們的觀望。

分了地,莊稼人各忙各的,再也沒有從前那種鐘聲敲響,才放下飯碗就拿起鋤頭,邊系扣、邊納鞋底走向街口等待派活的場面了,不需要任何提醒,每個人都很是知道自家哪天哪晌該干啥。那口老鐘也不聽響了,偶爾有調皮孩子爬上樹干,努力夠著繩子敲出幾聲急躁的音節,惹得生產隊長和社員們一陣莫名惆悵。大隊支書楊茂渠也覺得自己由過去的領導干部而變成了一介平民,心里不是滋味,每日賭氣般地披著那件破舊的藍色中山裝,跍堆在街里和年老的村民擺方。自己家勞力多,那點地,幾個兒子和他高頭大馬的老婆便能應付得了。

楊全堂家的優勢立即顯示出來,壯勞力多,又都是種莊稼的好把式,頭一季打下來的糧食就比別人家多。

村里的光棍們暗暗不滿分地,他們在心中罵,是誰出的孬主意把地分了?以前生產隊多好,大伙兒一起上工下工,說笑打鬧,分菜分糧食,熱熱火火,每天眼里看的、耳朵聽的,都是景致,能把落寞的心灌滿。而現在,各人都忙著自己的地,走路都是急急匆匆,不再與別人多言。

另一個倍感難過的是楊全仁,從前只要出工就有工分,只要是個人就能分糧食,他被隊上照顧,雖沒有工分,但按人頭分的東西,都有他的份。而現在,自家地里所有任務落在春棉身上,她比以前更累了,回到家侹那兒就起不來。人們都奔了自己的地里,走路鬼攆著似的,路過他的院子也沒時間停下來跟他說說話,有時他強著問一句什么,那人話沒說完,就不見影了。

1984年夏天,春棉又生了一個兒子,順理成章叫了三科。前楊人嘖嘖稱贊,這叫財不旺人旺,你別看人家癱在床上,可人家嘟嚕嘟嚕一串孩兒,你再有錢能咋?再跑得歡能咋?

媽坐月子,小烈的負擔更重了,幾次曬麥都是二伯三伯和前院三位哥哥幫忙,誰有空誰過來搭把手,架子車一個拉一個推。扛口袋小烈不行,只能扶車蹚麥。下午曬好,自己一袋袋灌好,再回到過道里喊人去幫她裝車拉車,回來卸車。全仁坐在柿樹下的竹床上,看著這一切,也不能伸手去干,經過十年纏綿竹床,他全身肌肉慢慢收縮,變得稀松,再也沒有力氣。提一只老母雞可能都不中。

出了月子的春棉又開始干活了,小孩放在竹床上,全仁能抱抱拍拍,端起來把尿,哭了給喂點她走之前放好的稀湯喝。她沒有時間訴說和抱怨,她恨不得睜開眼就開始干活。正在哺乳期的乳房鼓脹得如胸前掛了兩個大茄子,走起路來一顫一顫,腳步嗵嗵有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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