站在食品加工廠的大門前,面對大片投射而下的陰影,馬修不自覺仰望起這座堪稱宏偉的建筑。
全賴名為魔紋的清潔能源,西瑞爾的帝國的工廠幾乎不會產出垃圾和污水。即使偶爾排出些廢料,也會立即被垃圾回收商們拾走。
故而此這座屹立在鬧市區中的巨型建筑不僅沒有遭到居民們的反對,反倒因提供了數千個工作崗位而廣受贊譽。
當然,就算他們試圖譴責也注定會失敗。畢竟工廠的大股東——辛德財團有的是鎮壓反對聲音的手段。
或許鎮壓途中還會用到巡警之類的官方力量呢。馬修覺得要是真到了那時候,他肯定得出工不出力。
好在距離把槍口朝向平民的日子還遙遙無期,他當下的工作是挺直腰板站在警戒帶后,充當防范好事者的人肉攝像頭。
實際上這份差事不如想象中那樣累人,因為他身前根本沒有多少人。
市民們都忙著上班賺錢,只有聞風而動的記者才會舉著照相機圍過來。
“抱歉小姐,我知道您持有記者證,但上頭沒下達允許記者進入的命令,所以我不能擅自做主。”
正當馬修豎起右掌,用程式化地語言將責任全推給上司的時,一個聲音從他身后響起。
“馬修·赫爾墨斯警員,別杵在那兒無所事事了,快過來,工廠里有用得著你的地方。”
“布萊克警長!”馬修轉過身朝這位市警察局紅教堂區分局的主管人行禮,“需要我做什么?”
布萊克招招手,帶著馬修往疾步走進工廠。
“我記得你前幾天親手擊斃了一只惡魔巫師?你的槍法一定不錯吧。”
“還算過得去。”馬修回道,“手槍射程內基本能命中目標。”
“如果只讓你打爆目標的頭,有多少把握一發擊中?”
居然這么快就進入擊斃嫌犯的環節了,看來負責與嫌犯對話的談判專家功夫不太到家呀。
馬修雖然是個堅定的反領導分子,但還不至于當著領導本人的面說出心里話。他略微斟酌片刻,回答道:
“槍械靠譜的話,百分之五十。”
“足夠了,多一個人多一份力量,你到場后只管找機會擊斃兇犯。”
布萊克正好領著馬修走進工廠,他朝旁側一伸手,立馬有秘書遞來一桿做工精致的栓動步槍。
“它比手槍可靠多了。”
馬修接過步槍,跟著警長來到嫌犯藏身的位置附近。
眼睛還沒越過將現場圍了一圈又一圈的干警們看見罪犯,耳朵就先聽到了一連串聒噪的叫喊。
“先生!想想你的家人,想想你的父親,想想你的母親,難道他們希望你做出這樣的事嗎?
“就算是為了不讓親人們背負罵名,你也該放過那位可憐人了。
“我以市警察局的名義承諾,只要你肯投降,我們一定會為你爭取最輕的判罰。”
說話的是個頭發稀疏的老頭,他舉著一只紙糊的喇叭站在高處,一遍遍向罪犯喊話。
“留著這些話跟你埋在土里的家人說去吧!”粗獷的聲音從一臺機器后傳出。
“給我50金幣,再給我一輛馬車,不然就等著我捏死這混蛋!你們還有三分鐘時間考慮!”
談判專家與綁架犯的交流異常激烈,可仔細聽下去,會發現雙方完全是在雞同鴨講。
“試圖用親情打動對方,倒是個常用的辦法......”馬修喃喃道。
“你說什么?”布萊克看見馬修動了動嘴唇,但因現場太過嘈雜,他沒能聽清楚對方到底在說什么。
“我是說。”馬修扯起嗓子,“既然要打親情牌,為什么不把綁架犯的家人叫過來?讓他們露面更有利于解決問題。”
“已經調查過了,這人就像是憑空出現的一樣,整個維德爾都沒有他的檔案,更沒人知道他住哪兒、有哪些親人。”
馬修夸張地撇了撇嘴,在面部肌肉的牽動下,他的嘴唇幾乎成了倒“V”形。
“那得趕緊提醒我們的談判專家轉變策略了,劫匪的反應很不對勁,聽上去不像是有家人在世的樣子。”
“早就提醒過了,但他只記得這一套話術。”布萊克咬牙切齒地說道。
“不換一個人上?”
“局里的經費不夠,我們只雇得起這一個談判專家。其它區的談判專家正在往這邊趕,現階段只能用這老頭拖一拖。”
馬修無心在談判的問題上繼續探究,這注定是個令人遺憾的無底洞。
為了履行剛接到的任務,他走到一臺機器后,將栓動步槍架在上面。
隨后閉上一只眼睛,專心瞄準罪犯躲藏的位置。
就在他聚精會神瞄準的時候,一縷噴香的白煙忽然出現在他身旁。
“大家都知道你抽著煙狀態更好,這只算我送你的。”布萊克將剛點燃的雪茄塞進馬修嘴里。
馬修則對他回以一個俏皮的眼神。
聒噪的喊話依舊在進行,雙方無休無止地拉鋸著,直到綁架犯先前宣稱的三分鐘到達。
“時間已經到了,你們答應的馬車呢?”藏身機器后嫌犯叫嚷道。
“先生,請你冷靜,我從來沒有答應過給你馬車。”談判專家的回答一點兒也不委婉,這足以證明他已經昏了頭。
“但只要你把受害者放走,我們什么都可以答應你。
“請你多為你的媽媽考慮,多為你的爸爸考慮,不要再做傷害他們的事情了。”
“那你他媽倒是先答應我的條件啊!”
嫌犯頭一次從機器后露出上半身,一只手掐著被人質的脖子,將人質當做肉盾擋在面前。
他的容貌很符合刻板印象,身材高大壯碩,臉上橫著幾條刀疤,頭發剃得一根不剩,一說話就露出滿口發黑的牙齒。
“你是不是以為我不敢動手?”光頭劫匪用手槍頂住人質的太陽穴,“再給你們三分鐘,要是再看不見馬車,我就在你們面前殺了他!”
來了。
馬修終于等來了期待已久的機會,劫匪的頭顱完全暴露在視野中。
于是他微微調轉槍口,并于下一個呼吸果斷扣下扳機。
埋藏于步槍內的魔紋同時亮起,淡紫色光芒在槍室中環繞旋轉,最終糾纏成一枚錐形水晶。
水晶在成型的下一刻飛馳出槍管,筆直射向光頭嫌犯的右眼。
熟悉馬修的人都知道,這位巡警向來不是個誠實的家伙。只要有回旋余地,他總會把話往夸大或保守了說。
五成把握?
精神力尚且為2點的時候,他的確只能做到這個程度。
而當精神力成長到5點后,他對此的把握是百分之百。
于是尖錐直刺向劫匪的眼球,并將于須臾后刺穿肉體鉆進大腦。
可就在水晶子彈命中的前一瞬間,光頭劫匪突然轉了下頭。
子彈的落點因此改變,從右眼變成了右耳。
殺機轉瞬間遭到消弭,致命的兇器或許只能造成無關痛癢的擦傷。
不,甚至沒有擦傷。
作為發射出子彈的人,馬修全部注意力都放在光頭劫匪身上。
因此他清楚地目擊到了發生在對方身上的神奇——
子彈擊中耳朵后竟沒有繼續深入,而是詭異地貼著肉體滑了出去,僅在耳廓上留下一道淺淺的刮痕。
這絕不是普通人類具備的特性。
“啊!”
光頭劫匪慘叫出聲,他忽然捂住耳朵,猙獰的臉上浮現出一抹苦色。
這份痛苦很快轉變為憤怒,他再次藏身進機器后,神情癲狂地咆哮道:
“好!好!好!那就讓他死在你們面前。”
劫匪掐著人質的脖子將其高高舉起,好讓在場的警員們看見即將發生的慘痛一幕,然后用手槍頂住人質的下巴。
循著先前槍聲傳出的方向,在場的所有人一齊望向馬修。
那一雙雙投來的眼睛中飽含著斥責、不解、憤怒,只是礙于場合無法用大罵表達出來。
劫匪的皮膚有問題,子彈碰到后會滑走。
馬修很想如此回答。
但眼前的情況并不支持他為自己辯解,因為再不干點什么的話,人質的腦袋就要不保了。
行將就木的“談判專家”顯然指望不上,這種情況只能自己上了。
“先生,我知道你有苦衷!我知道你絕不是存心犯罪,是被逼無奈才這么做的!”
馬修忽然扔下步槍,然后爬上一臺機器,讓自己變成工廠里站得最高的人。
藏身于機器后的光頭劫匪忽然沒了動靜,就連握住人質的手指也不再用力。
沉默了數秒后,他才說道:
“我有什么苦衷?告訴我。”
“不知道,今天是我們第一次見面,我沒機會了解你的過去。
“如果你愿意給我一個機會,我想我們可以找個酒館坐下來,一邊喝著啤酒一邊慢慢......”
“那就閉嘴!你懂什么!你沒有經歷過我的過去,你憑什么理解我!”
光頭劫匪的吼聲在工廠里炸響,他這次真的把手搭在扳機上,作勢要開槍殺死人質。
“我不知道你經歷了什么,但我知道是誰把你逼到這個境地的!”怒吼聲同樣爆發。
“你說是誰!”
“就是你手上的人質!”
“咳咳。”馬修清了清因大吼而變得有些沙啞的嗓子,然后才用較輕的聲音往下說。
“導致你不得不犯罪的人,就是你手上的人質。
“從我們剛見面的時候,你就一直掐著人質的脖子不放。”
馬修指著人質的脖子,那上面印著三圈發紫的掐痕。
然后撩起自己的兩只袖子,露出深刻于手腕上的,被米蘭達捏出的紅痕。
“其實只需要一直掐著就能控制住他了,但你足足放開又重新掐住了三次。從痕跡上看,每一次都用盡了全力。
“不斷地窒息、不斷地瀕死,這感覺肯定很絕望......你在故意折磨他對吧?
“除了仇人,還有誰值得你在命懸一線的境地里,刻意分出心這么做呢?”
連帶劫匪和人質在內,食品加工廠里一共站了近二十人,這是短時間內能調集到的專業警力。
如此多人擠在一起,本應有意無意發出些聲音。可此時的工廠竟比沉眠于深夜的花園還要靜謐。
“沒錯。”光頭劫匪說道,這一次他的嗓音出奇平靜。
“那就告訴我,告訴我他做了什么吧。”馬修敞開雙臂,向劫匪展示自己的警服“看啊,我生來就是要為你伸冤的。”
“好,我說,他......”
光頭劫匪張嘴欲言,然而第一個音節還未突出,他的皮膚就“騰”地燃起了火焰。
“我說不了!”
劫匪痛苦地趴倒在地上,為撲火而來回打滾。火焰卻沒因為他的動作變小,反倒越燒越旺。
直到他徹底放棄說話的念頭,火焰才緩緩消弭于無形。
察覺到火焰熄滅后,光頭劫匪立即起身,當他的面容再次被人們看到時,上面已經寫滿了瘋狂。
眼睛不正常地鼓起,以至于大半個眼珠子都跳出了眼眶。口水以不正常的速度分泌,很快沿著下巴滴落在地面。皮膚下一根根青筋跳動,似乎隨時都有可能破體而出。
馬修應該是在場所有人中最熟悉這幅扮相的人了,因為他不久前才在稽查隊隊長克拉克身上見到過相同的狀態。
魔力失控、理智全無。
丟失了人類智識的劫匪好像忘記了手里握著手槍,竟隨手甩掉被掐得臉色發紫的人質,接著像野獸一樣甩開步子朝馬修跑來。
“人質已經安全了!現在都給我開槍!”布萊克立即下令道。
可就如馬修先前遭遇到的情況一樣,子彈一接觸到劫匪,就神奇般貼著皮膚滑向一旁。
大部分警員甚至沒能瞄準狂奔的劫匪,在狂涌的魔力的驅動下,后者的動作快得出奇。
馬修見狀趕緊跳下機器,拔腿朝設備密集的地方躲。
雪茄拋出的煙霧與著他一同飛奔,在半空中拉出一條柔韌的灰白色緞帶。
幾個呼吸后,光頭劫匪狂奔至馬修身后。找到機會的他握緊五指,一拳打向馬修的后背。
布萊克看得脊梁骨直癢,他一把從談判專家手里搶過擴音器,高聲喊道:
“快爬下!”
馬修自然照做,于是一枚拳頭擦著他的頭皮駛過,重重擊打在鋼鐵質地的流水線上。
人可以僥幸從死神手里搶過一條命,但只要失誤一次就滿盤皆輸。
深知這個道理的馬修趕緊從地上爬起,抓住劫匪尚未轉過身的時間繼續逃亡。
借著翻身的機會,他的視野自然而轉向了工廠的天花板。
那上面掛著一盞盞巨大的電燈,正是它們日夜將生產線照得燈火通明。
見到它們的瞬間,一個點子出現在馬修的腦海里。
他看準了一盞電燈的位置,接著以平生最快的速度跑向它的正下方。
回過神來的劫匪繼續追趕,完全意識不到危險正在醞釀。
待跑到電燈正下方時,馬修猛然在身前豎起食指,指尖朝向天空。
銹蝕術隨之發動。
于是連接電燈的金屬于瞬息間分崩離析,巨大的吊燈從天而降,正正砸在追趕者的頭頂。
劫匪當場被壓成一塊肉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