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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孩子王

1978年后季,我上小學了。

當時的學校只有一棟房子,沒有院墻,也沒有其他設施,教室門前是個比較大的場院。那時候小學是五年制,前三年在我家門口村里上,后兩年到宮河小學上學。

前三年記憶最深刻的老師就是班主任習惠如,他終年四季穿著同一顏色的衣服,腳上不穿襪子。他后來當鐵李川小學校長,一直到去年退休。由于他幾十年都在鐵李川教學,川里的娃娃幾乎都是他教出來的。

習惠如老師對學生抓得很嚴,不像有的學校有的班級,班主任還帶頭和學生玩打撲克的游戲。習老師對待學生的方式是,誰不好好學,或者學不會,他就硬打著教你。他經常給我們講“懸梁夜讀”、“鯉魚跳龍門”的故事,目的讓我們成為鐵李川的秀才。為了管教我們,他在教育方式上有點暴力傾向之外,還有點不擇手段,譬如為了讓我們節省“鉛筆”,只要不是吹風下雨,就讓我們到場院的地上去寫字算算術。當然,在地上寫字的不會是真正的鉛筆,而是從廢電池里挖出的黑芯子。那年月,即使廢電池這個資源,都是非常有限的。所以每當需要到院里寫字的時候,老師才把這有限的“鉛筆”發給學生。而且每次在發筆之前,要求我們圍繞他蹲個圈兒,然后他給每個學生往過發。

記得有一次,發到我跟前時,沒了,我情急之下,一把奪過身邊同學手里的“鉛筆”,習老師見狀,一個巴掌打了過來,命令我用樹枝在地上寫字,模糊不清的,還要重寫。用樹枝在地上寫字,需要手上有點勁兒,不然,風一吹就沒了。我就乖乖地按照他的意思,在地上劃出一塊形同作業本的方格,然后在方格上狠勁的劃了起來。

盡管那時候筆墨紙硯對我們來說非常有限,但是作為農村孩子,總有一些辦法可以填補這方面的缺陷,當時在老師的啟發和帶動下,鐵李川的學生,沒有人不經歷這種原始的學習方式。

習老師給我們講語文算術的同時,還講一講發生在我們合水縣的故事,譬如“太白奪槍”故事,譬如在馬蓮河畔挖出了“黃河古象”化石的故事,當然還有鐵拐李在鐵李川懸壺濟世的故事,可以說,兒時我感到最快樂的事情,就是聽故事。在這些故事中,我逐漸了解了我的村莊。也在故事中,我的心一次次的越過群山,像天空翱翔的小鳥一樣飛向了遠方。

有時候,在和伙伴玩耍時,我們還利用起了故事中的情景——玩起了“太白奪槍”的游戲,我自告奮勇地當起了英雄,帶著野性十足的伙伴,對著躲在山洼里的“敵人”,以樹枝當槍使,打了起來。打到最后,就是短兵相接的肉搏。誰被撲倒,誰就舉手投降。

結果我沒剎住手,將一個叫蛋娃的伙伴打得撲倒在地上,我兩腿騎在他的脊背上,將他的手背了起來,問投降不投降?蛋娃嚎叫了起來,我以為是故意的,就按住了他的頭,這時聽見有人喊說“流血了”。我翻身一看,果然他的鼻子破了。蛋娃起來,哭著走了。回去告訴了他媽,他媽很快就帶著蛋娃到了我家,劈頭蓋臉的罵了起來。我剛一進院子,一只鞋就朝我頭上砸了過來。這時我才看見蛋娃他媽歪頭看著我,一臉氣勢洶洶的樣子。跟前還有蛋娃、奶奶、父親和母親。

“狗日的,叫你去給豬行草,你干了啥事?”父親罵道。

我冷不丁頭上挨了這么一下,感覺頭燒滋滋的痛,就說我們在玩游戲,學打仗。“我叫你打!”父親丟出這么一句,又脫了另一只鞋,欲朝我打來。我趕忙跑去躲在了母親的身后。母親說:“娃娃玩,失手了嘛,平時咱們峰峰不和娃娃打架呀。”

“去你媽的!”父親突然將氣撒向了母親,撲來就朝母親的頭上拍了一鞋。母親不由自主地叫了一聲,抱住了頭,再沒敢吭聲。

奶奶上前一把拉起母親的手,拿蛋娃媽出氣:“你們娃娃惹的事,叫我媳婦挨打,娃娃之間到底咋回事,你不問清楚,進門就跳坑楞。跳吧,就我那個孽障孫子,你想剝皮就剝吧,別叫他媽跟上受氣。”

父親打了母親,奶奶之所以沒罵父親,是因為有一次,母親把我家的架子車借給了別人,人家拉上麥子到公社去交公糧了。父親準備給地里拉糞,死活找不到架子車,母親就說借給人了。父親手里正好拿著一把鐵鍬,就順手將鍬靶子掄了過來,打在了母親的屁股上,說車胎爛了幾處,我好不容易補好,還沒用你就借給人了?母親被打得一個前撲倒了爬在了地上。她比較皮實,再打不輕易出聲。但她的聲音肯定變了,站起來解釋道:“咱也用過人家的東西,那次耱地,不是用了人家的耱嗎?”

父親發火時,見不得母親犟嘴。如果犟嘴,他的火氣就更大了。不管有理沒理,都要示個威,就又捅了母親一拳。

奶奶見狀,火氣大發,扭動著一雙小腳,蹬蹬瞪地走來罵道:“人說瓜不欺蔓,人不欺老實人。你看誰家媳婦,像你媳婦這么老實賢惠?你吃一碗干面,人家給你調好;你喝一口水,人家把茶缸給你遞到面前,把你伺候得像皇上,你還動不動對人家發個脾氣,動個手腳,你這么對待這個老實疙瘩,不嫌造孽?你狗的,再這么下去,我看你后半生打光混呀。”

奶奶的這句話,后來還真應驗了。但在當時來說,奶奶的這個詛咒像一把火,更是助長父親已經燃燒的火焰。他狂怒的扯著母親,喊著往窯洞里走。當時我躲在門后面看著,嚇得兩腿發顫。母親說:“媽,你進去吧,你別管了。”

奶奶見母親在父親跟前示弱,好像明白了一個道理:自己越管兒子,媳婦吃的苦頭越多。從那以后,只要遇見父母打架,奶奶頂多去拉開母親,再不訓父親了。

這次因為我玩打仗的游戲,導致母親挨打,我雖然當時心里很不是滋味,但過后,就把這事拋在腦后。畢竟是娃娃,記吃不記打。只要出去遇到村里的伙伴,該玩的,還繼續玩。由于鐵李川的山多,旮旯多,適合山梁戰和地道戰,打仗的游戲我們照樣玩。只是我叮嚀他們:逮住了敵人,不要扭胳膊,就讓他舉手投降。當然,打仗之中,我們都是以樹枝為槍,以咳、咳的聲音代表發出的子彈。模仿的很逼真,玩得很起勁。惹得村里的狗兒眼紅,都跟著我們跑個不停。

對英雄的模仿使我在伙伴的群體中逐漸有了威信,用一個來形容,就是成了“孩子王”。

但是有一件事,讓我這個“孩子王”很沒面子——那是因為爺爺的一次“偷糧”事件。從我記事起,就見爺爺就是個瘸子。為什么瘸了呢?據他說,他年輕時好賭,有一次賭輸后,心情不好,夜半米糊糊的回家時,不小心從溝里掉下去了,摔壞了腿,從此就瘸了。由于他本人比較活泛,加上一條腿有點不方便,平時干的都是比較輕松的活兒,譬如給生產隊看個麥場什么的。那時候,我家經常吃了上頓沒下頓,爺爺為了接濟我們全家人的口糧,就利用看場的便利,就把場里的麥子裝了一點,結果他這個行為被一個叫濱娃的人看見了,給生產隊隊長舉報了此事。

那時候 ,偷糧可是了不得的事兒。自然,針對爺爺偷糧食的行為,生產隊專門開了群眾大會。那年月,一旦那個生產隊要召開群眾大會,學校的學生都要參加。當時我剛上小學一年級,聽到老師吹口哨,喊集合,要帶我們去會場。當時,群眾大會就在蒲河對面的宮河村。

正當我們列好隊伍準備出發時,押送爺爺的隊伍過來了。透過緊跟的人群,我看見爺爺雙手被反剪、脖子上帶著一個寫著“偷糧賊”的牌子走了過來。我感到一股恥辱感像棍子似的朝我戳來,慌忙左右瞥眼,生怕有人認出。

但偏偏就有同學高聲叫道:“啊呀,是李小峰的爺爺,偷糧賊。”

隨著這一聲,同學的目光立即齊刷刷地看向我。有的前傾,有的后仰,都試圖從學生隊伍中看到我。盡管帶隊的老師冷著聲音在制止,喊他們別出聲,站好隊形,但畢竟是娃娃,老師再怎么維護我的尊嚴,都遏制不了他們的好奇心。

看到這情形,我低著頭,不敢看爺爺的背影,也不敢正視同學,好像那“偷糧賊”的牌子就掛在了我的頭上,壓得我心里喘不過氣起來。在那一刻,我感到我突然長大了,懂事了,因為我心里有了這樣一個信念:這輩子就是餓死,都不去偷糧!我要當個“成器”的孩子!

爺爺被批斗后不久,就沒了。看到奶奶在爺爺的靈柩前放聲大哭,我跪在她身邊,腦子里回想著爺爺偷糧的事,心里揣摩,爺爺是不是因為背不起這個賊名,臊死了?奶奶見我直戳戳地跪在那里,兩眼發呆,一聲不吭,就一個巴掌打到我的脖子上,我頓時哇的一下哭了起來。

而這個曾經舉報過爺爺李濱娃,后來在山里是挖沙子的時,工地塌了,壓壞了他的雙腿,導致雙腿都瘸了。他本來家境不太好,腿瘸了以后家里更困難了,2004年,我想給鐵李川的百姓捐點款,在家鄉摸排困難戶時,聽到了他的情況。在這一瞬間,我腦海里首先躍出的念頭就是:幫助他!我當即給他捐助了2000元。在我的家鄉鐵李川,他是第一個接受我捐款的人。

1981年,包產到戶政策在我村轟轟烈烈的展開了。父親從生產隊拉回來了幾只羊。那時,我剛上小學三年級,從父母的對話中,才知道世事變了,土地也分給私人了,再沒有集體出工這回事了。

我家的土地被劃分出來之后,父親帶我和哥哥去地里看地界,順便給地頭上壓了木橛。我家的土地有的在川道里,有的在半山腰。自然,相對川道,山洼地比較薄,產量低,面積大,種植起來比較費事,有的過于陡峭的土地,沒法套牲口,只能靠人用镢頭挖,種出的莊稼要靠人一捆一捆的往下背。現在,依靠科學種植,土地的糧食產量高了,山洼地都綠化,種了樹。那時候,即使巴掌大的 一塊地,人們都舍不起。

由于村里的牲口有限,如果要按戶分配,肯定不夠分。村委會就給每個牲口做了價,誰愿意買,就掏錢買。父親是個會計,精于計算,就在信用社貸了款,把生產隊最壯實也最貴的的那頭牛買了下來。加上分的一公一母和羊羔,三只羊一頭牛,還有兩頭豬,二十多畝地,我心里對這么多的土地發愁,但父親好像很興奮,把牛拉回來的那一夜,把我和哥哥姐姐四個召集到奶奶的窯洞里,說起了過日子的事,說:“現在是私人日子了,只要人勤快,能吃苦,把莊稼地務醫好,就能過上好日子。”

接下來,他說到了學習與勞動力的事。“給你們兩年時間,你們四個比賽一下,誰學習好,誰就念書,學習不好的,就回家種地。家里這一攤子,我和你媽干,沒有個幫手不行,起碼得有個放牛割草的。現在咱們農民自由了,不用每天去生產隊上工,前季后季有點空閑時間了, 我還想出去搞點副業,掙點錢,種地沒有好化肥,產量根本上不去。”

聽父親這么說,躲在后面的我心里頓時警覺了起來,告誡自己,一定要好好學習,千萬別落到回家放牛的那個地步。

從此,我學習的勁頭上來了,父親過日子的勁頭也不低。我經常見他挖土,曬土,鍘草,喂牲口,下山割草,回來時背著草捆的身后還拽著三只羊。到了芒種季節,他和母親帶著水壺,拿著蒸饃,母親拉著牛,他扛著犁,到川地去耕地。他耕地時,母親拿著镢頭在后面打土坯,一趟一趟的,晌午了坐在地邊,喝點開水,吃點冷饅頭。太陽落山時,才將拴在草地上的羊解開,拉著羊,扛著犁,牽著牛回家。耕種季節,天天如此。

父親與母親就這么日復一日的勞作著,我們當孩子的,只能利用禮拜天的時間幫父母干活。那時候,村里的集市上有了錄像,多數是武打片。武打片似乎對對哥哥有著很大吸引力,只要有空,就往那跑。一次,母親做飯時,鹽沒了,叫哥哥去買,結果飯都熟了,鹽還沒回來。父親由于忙著要上地,就將那沒鹽飯 硬刨了兩碗,出門正好遇見哥哥回來,就給打了一頓,問他是不是拿了奶奶的錢看錄像了?哥哥說沒有,他沒錢買票,站在窗外聽了一會兒。

村里有了錄像,自然就有物資交流和信息方面的交流。一天,父親趕集回來,告訴母親和奶奶:“有個外地人要收石頭,說咱們馬蓮河河道里的石頭多,讓咱們村里人去撿。他列出了三個規格,分別都標了價格,我覺得這個事還行,就是不知是真是假。”

奶奶說:“管他真假,你們先撿出來再說。石頭放在那里,又壞不了。既然有這個傳言,說明石頭肯定有人要嘛。你爹那時候吹個啥風,他都有反應。唉,就是不學好,把辛苦了一輩子的家當都賭了。”

父親聽了奶奶的意見,就下河撈石頭了。馬蓮河里的石頭有大有小,有青石,有白石,有彩石,據說還有天上掉下來的隕石。而收購人,要的是小石頭。面積不能超過40厘米。過大的石頭,父母就用錘子砸,砸到16至30多厘米的規格。而且還要清洗干凈。

村里人干啥都是一窩蜂行動。平時河里的石子除了生產隊偶爾用,基本沒人理。自從有了商家之后,他們都看我,我照你,紛紛下河撈石頭了。父親見村上人都爭先恐后的搞起了這個副業,就將我們幾個叫到窯里,說:“你們幾個,都讀幾年書了,讀的咋樣?能念成嗎?將來能考上大學嗎?如果念不成,趁這幾年市場放開了,回家好好種地,掙錢,人家都出去搞副業哩,我因為咱們家里這一攤子,你媽一個人忙不過來,出去干不了幾天就得回來。如今,咱們家門前放的掙錢的營生,人家一家老少都在河里撈,我和你媽,還有家里這一攤子,顧了這顧不了那。河里的東西撈一次少一次,等你們把書讀出來,就撈不出東西了。我的意思,你們幾個把自己再掂量一下,如果能讀書,就讀,我砸鍋賣鐵供幫你;如果覺得讀不好,就乘早回家。起碼撈點石子,把你們的衣行穿著能顧住吧?”

父親心性要強,脾氣又倔,在家里,他是絕對的權威。那年頭,在他的心目中,覺得種地和掙錢是最重要的事情。所以,他以優勝劣汰的方式來給家里減壓,提出了這樣的要求。母親性格比較柔弱,平時什么事都是父親說了算。對父親這樣的要求,她坐在炕頭上,自然不吭聲。而坐在條桌前的我心里卻緊張了起來,見父親這樣問我們,我怕父親不讓我上學了,就故意埋頭寫起了作業。哥哥已經上完了小學,正在初二就讀。聽了父親這么說,他好像要履行一個長子的責任,主動提出回家。

兩年后,弟弟也輟學了,好像從哥哥撈石子的收益中看到了掙錢的快樂,加上他平時比較好玩,也離開了學校。這么一來,弟弟成了我家最小的勞力。而我有了哥哥和弟弟的“犧牲”,才成了家里唯一能夠堅持上學的男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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