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在特殊時期,總有一種恍如夢中的感覺。走過的路,經歷的事,好像就在昨天,只要一瞇眼睛,往事像孫悟空似的,一個跟頭就翻在了眼前。曾經在幻覺中,我清晰的看見一群天人天馬呼嘯而來,使我驚恐,驚悸,不知所措。這時候,盡管我戴著眼罩,試圖入睡,但在夤夜的星空下,我的靈魂總是不受控制的沿著我曾經的足跡,到處游走,高原,山地,城市,鄉下,高處,低端,包括我的家鄉鐵李川。
但凡地名上帶川的地方,在地貌特征上必有高山,河流。依附在河道兩邊的,肯定有洼地、臺地、條條地和坨坨地。鐵李川就是其中之一。川里有一條河,叫馬蓮河。馬蓮河流域近四百里,是黃河、渭河和涇河支流中比較大的一條河。
從高處看,鐵李川像個加在山縫隙的巨型手掌,人們祖祖輩輩就在這個手掌上繁衍生息。傳說有個叫鐵拐李的神仙曾在這里傳過經,布過道,所以才叫鐵李川。因為鐵拐李手里有兩個法器,一個是懸壺濟世的葫蘆,一個是行走江湖的拐杖。恰恰鐵李川附近有條小河叫葫蘆河,大河馬蓮河又像條拐杖,更是應征了鐵拐李的足跡。
自然,鐵拐李是神話《八仙過?!分械囊粋€人物,想必許多人都知道。可能緣于他在村里的圖騰吧,小時候我在年畫上、寺廟的墻上看到過,他瘸著腿,拄著拐杖,挑著葫蘆笑呵呵的。對于此神,我們村里有著不同的說法。有人說他是讀書人,能悟出道教的玄妙,頗有仙緣慧根,參加過多次科舉考試,但都屢屢不中,最后就不再執迷科舉,離家遠走,到處求仙訪道。經過多年的潛心修煉,歷盡千辛萬苦,終于得到了太上老君的高徒——文始真人的指點,在陜西的華山之巔涅槃成仙,與漢鐘離、張果老、藍采和、何仙姑、呂洞賓、韓湘子及曹國舅一道,成了民間家喻戶曉的八仙。
有人卻說他是個屠夫出身,殺畜宰羊,孽障較深。一日在奔喪之中,遇到一只猛虎,在生死關頭,一個瘸腳老乞丐救了他。他雖虎口脫身了,但從此一條腿瘸了。后來他就放下屠刀,游走江湖,沿著馬蓮河一路北上,落腳到了鐵李川。
據說鐵拐李在村里生活的時候,由于無錢買油,曾在夜間鑿開隔壁鄰居的墻,用葫蘆竊舀人家的油缸,被發現了,人家用刀剁去葫蘆頭,倒回了油。鐵拐李受到了侮辱,從此離開了鐵李川。
多年后,他得到成仙,又返回了鐵李川,以殘疾之軀懸壺濟世,樂善好施,或用狗皮膏藥,或葫蘆中的靈丹妙藥救治各類疑難雜癥,從此在鐵李川聲名遠播。
小時候,我見過一個麻錢上刻了鐵拐李的形象。那麻錢平時在奶奶腋下的針奓里裝著,奶奶說是花錢,戴在身上能逢兇化吉。記得我過十二歲生日時,奶奶從針奓里取出,用釘子在麻錢邊扎了個孔眼,讓我戴在脖子上。我戴了許久,上了初中住校,不知丟在哪里了,從此再沒見到這個花錢。
當然,畢竟是民間傳說,鐵拐李到底來沒來過鐵李川?誰也不知道。
由于鐵李川有著兩座形體貌似蛇和龜的大山,人們稱為蛇山和龜山,有著血液一般的馬蓮河,加上與鐵拐李神仙沾邊的村名,自然有這樣那樣的傳說。但無論何種傳說,都是體現了人們對樂善好施者的一種尊敬和懷念,也表達了人們渴求自由、健康和美好生活的一種愿望??梢哉f,我就是聽著各種各樣的神話故事長大的。
小時候,我家住在一個茆形的山頭下面,依靠山壁,挖了幾孔窯洞,就像東周時期周赧王的先人一樣,在厚厚的黃土山壁上,鑿穴而居。我家的上下左右和河對面,都零星盤踞著人家,有的能看見,有的能聽見。反正,東山的雞一叫,西山的雞就跟上鳴;山上面的狗一咬,下面的跟著汪汪。有的即使看不見莊戶,可經??匆姀母鱾€山旮旯里冒出的裊裊青煙。
我家的山腳下,就是馬蓮河。馬蓮河終日泛著明晃晃的光,在大山與川地之間蜿蜒地流向遠方,好像給沿河棲息的人們輸送著生命的養分和能量。
我的童年和少年時代,就是在馬蓮河畔長大的。聽奶奶說,原先,在鐵李川諸多的李姓家庭中,我家的光景還是比較好的。我的太爺是個比較有能力的人,土地多,馬車多,當然家里的勞力也多,說白了就是個小地主。到了我爺手里,他喜歡賭博,經常出入合水縣、寧縣的賭場茶館,直到他生命的晚期,一點家底都被他賭完了。到了我父親的這一代,家里基本是一窮二白了。
所幸的是,我父親卻沒有賭博的惡習。在我的印象里,父親李志遠能給我家寫對聯,能打算盤,好像瞌睡還比較少。我經常在夜里迷迷糊糊的聽見父親把算盤撥得吧啦響。每天只要我打開門,就看見從他窯洞里射出一道光,那是煤油燈的光。他早上喊我們起床去學校;晚上讓我們早點睡。節假日支我們跟上奶奶去采豬草。因為在那個靠掙工分來養活全家的年代,我們姐弟四人,一個頂多比一個大了四歲,還沒有達到生產隊社會員的標準。奶奶雖然是個成年人,但六十多歲了, 還是個小腳,自然沒法參加集體勞動,只能靠在家養豬、養雞、養兔子填補生活。
那時候,一個家里養什么,還要得到生產隊的允許,不然,就有資產階級傾向。所以,一般家庭養豬養羊,不能超過兩頭。至于兔子和雞,雖然沒有過多的限制,但是養這些東西,需要成本和精力,在那個上工如上班的年代,一般家庭也不會養得過多。
對于農村娃娃來說,過了七歲,能干活了,且采豬草不是體力活兒,提一只筐,拿一個鐮刀,出去在地埂邊,山臺上,荒地里,樹林里,或耕了還沒有種莊稼的熟地里,找苦苦菜、薺薺菜、扯蓮菜、燕麥梭梭、野生菜籽葉。實在找不下豬草了, 就捋點杏樹葉子墊補上。反正,只要是豬能吃的草,都要找。至今,我回到家鄉,看見路邊的那些蓬勃的野草,心里想,如果放在我小時候,是多好的資源啊。那時候,找豬草的人比較多,找一筐豬草,通常比較難,需要上山扒洼地跑許多路。我經常見一身黑衣的奶奶,歪著身子提一筐豬草,手里牽著兩只羊,從坡道上搖晃著上來,騰的放下裝得結結實實的筐,坐在院畔喘氣,擦汗。
我家因為孩子多,人力少,在生產隊允許的范圍內,家里養了兩頭豬。人罵飯量大的人時,通常拿豬比喻,可見豬的食量是很大的,尤其在長身材而沒有糧食鋪墊的時候,豬的食量就可想而知了。我經??匆娢壹业牟莞G里,奶奶揮動鍘刀一下又一下的扎著豬草。把豬草鍘成碎末,然后拌上麩子給豬吃。到了冬天,因為沒有青草,只能把麥草粉成細末,混合南瓜、洋芋。為了提高營養,把南瓜和洋芋這些東西先蒸熟,搗爛,把草粉用開水燙熟,然后混著給豬吃。
每年到了過年期間,奶奶養的兩頭黑豬,一頭賣,一頭殺。殺了的也只給我們留個豬頭和下水,剩余的都被村里人你一吊、我一塊的買去了。那些比較困難的家庭,連二斤肉的錢都拿不出,還需要父親記在本子上,日后還。
在養豬的同時,我們還養了雞和兔子。雞是自食其力的動物, 只要你放出去,即使不撒玉米豆子等食物,它們也會下溝進樹林,自己找食吃。而兔子相比豬,也好養一些,不像豬那么挑草,它們什么草都可以吃,且食量也不是挺大。又養的不多,四五只,剪下的兔毛基本夠買鹽倒醋了。
每次給兔子添草時,我就喜歡看兔子吃草的形態。那一對長長的大耳朵,一雙紅寶石似的眼睛,在黑暗中閃閃發光。尤其吃起草來,那紅紅的三瓣嘴,將草噙在嘴里,忽閃忽閃的快速嚼動。當發現我看它時,它的耳朵上下移動,好像在感謝我。有時我故意喊一聲,兔子立即一個轉身,耳朵也松垮了下來,兩眼瞥著我,顯得很警惕??吹酵米舆@種神態,我不由得咯咯的笑了。
由于小時候的養兔,至今,我有時候做夢,夢見我在喂兔子,夢見老兔下了一窩小兔子,好像很久都沒人給放草了,我心里牽掛,幾次都是在這種夢境中驚醒。奇怪的是,我的媳婦屬兔子,我的女兒也是屬兔的。在女兒出生的那一刻,我突然想到:人生命中的機緣,其實在你漫長的人生中,早已經潛伏了。什么時候來到你的身邊,只是時間的問題。
父親是生產隊會計,對賬務和數字比較感興趣。我家每月收入多少,支出多少,他都記賬,包括母親每天出勤情況,他都私下給記了賬。那年月,一般是早上七點出工,十點收工,下午一點出工,五點收工。每個人每天在集體勞動都干了哪項活兒,譬如挑糞、耕地、鋤麥、埇洋芋、割麥子、瓣玉米、拔豆子、修壩、開會學習等,都被現場記工員登記了下來。每項勞動都有固定的計分標準。然后交給生產隊,由會計整理。
父親之所以給母親也記了賬,主要是分工不同。有時候全隊分成幾個組,這個組干這個活兒;那個組干那個活兒,分工不同,領的工分也不同。母親不識字,又不大操心這事,記工員記多少是多少。可父親心比較細,他總要記個清清楚楚,目的是怕記工員作弊。
因為多一份工分,就多一份收入。
父親在操心家庭日子的同時,也不放松對我的教育。只要我們一上學,父親就教我們打算盤。我家里吃穿用度上啥都是缺的,好像就不缺算盤。大的,小的算盤都有。姐姐手指纖細,父親就讓姐姐用小算盤練習。在我們幾個當中,我感覺姐姐打起算盤來,最好看。白嫩的手指在三四公分大的珠子上上下撥動,巴拉作響,非常靈動。而我在大算盤上練習,好像那大珠子很沉,推一下,停一下,口念一下。譬如:一上一,二上二,三上三,四上四,五上五,六上六,七上七,八上八,九上九。一下五去四,二下五去三,三下五去二……
至今,我對算盤上的三九乘法和九九乘法口角記得滾瓜爛熟。
父親精于計算的能力,也給我帶來了潛移默化的影響,以至于我后來在看到某個生意后,總要先在腦子撥動一下算盤。
雖然父親精于計算,和母親一天不拉的出勤掙工分,家里還養了豬和兔子,但由于那個年代的糧食和物資普遍困乏,加上鐵里川的山多,溝大,遇到天干和霜凍,莊稼就減產了,有時候還出現顆粒無收的現象。遇到年饉,我們只有遇到端午節、中秋節這種大節日才能吃到白饅頭,其余都是洋芋、雜糧和摻雜著麩皮的黑饃饃。有時候,我們餓得受不了,就巴巴的立在在鍋臺前,似乎要生吃。媽媽心里煩了,就舉起了火棍,趕開我們。我們兄弟三個,經常頂了一床被子過夜,炕上除過竹子編的光席之外,幾乎沒有享受過被單褥子之類的東西。
至于衣服,只要不光著屁股就行。村里的男娃娃有的到了三四歲,還光著屁股,我望著對方的“雞雞”,生怕自己沒褲子穿,也把自己的裸露出去,特別怕裸露在女娃娃面前,因此和哥哥弟弟相比,我是個經常鬧著跟媽要衣服穿的人。
冬天里,我們的衣服補丁摞補丁,夏天了,就穿著一套勉強可以遮羞的褂子。冷了,鉆在炕窩里取暖;熱了,就下到河里嬉水 。
那時候,嬉水是我最快樂的事。盡管我們頭上身上沾滿了泥水,像個泥鰍一樣光不溜秋的,但是,這光不溜秋的日子,卻很快樂。
我經常和同齡的孩子一起打牌牌,折紙包包,或是弄個彈弓學射擊,打一打狗頭,瞄一瞄鳥兒。有時候,還跟上比我大的娃娃學扣麻雀。
怎么扣呢?就是給地上撒一點糧食,然后將篩子架在糧食上面,我們趴在麥草摞后面,等著麻雀進篩子吃食,這個時候,我們就將拴篩子的線線一拉,那篩子就將麻雀扣在里面了。我們將麻雀捉住,拴在一起,給其糊上泥,最后是活生生地放在火上烤,直到能烤熟。
那時候,每當肚子餓得咕咕叫的時候,感覺麻雀肉很管用,吃一兩口, 都覺得能頂飽。
從表面看,在農村環境下的娃娃大部分都野里野氣,或老實巴交的,其實對新生事物同樣充滿好奇。記得最清楚的一次,村里進來一個照相的,大人娃娃都圍著看,我硬是哭著纏住姐姐,要照個相,姐姐只好出錢隨了我的愿。
但當照片洗出來之后,我一看,懵了,可能是哭過鼻子的緣故,我的眼睛睜得很大,像是受到了驚嚇一樣,充滿了恐懼。我感覺自己很丑,當時就把照片撕了。
姐姐一把奪過我手中的半截照片,呵斥道:“你撕了干嘛?”
我說:“這么丑,難看死了?!?
姐姐說:“我取照片時,照相館人說,這個娃娃從面相看,很聰明,只要教育好,將來是個人才。別人都看好你呢,你還在乎相沒照好?”
我知道姐姐說這話,是為了安慰我。但感覺“人才”這個字眼,蠻有意思,這不僅成了我兒時最深的記憶,也成了我心里的一種模糊的憧憬和向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