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學校，我沒有向任何人說家里的不幸。盡管偶爾碰見長相類似母親的人，心里感到像刀子割似的，但是在同學和老師面前，我裝得像什么也沒發(fā)生。如果說我有點硬漢素質(zhì)，我的這個素質(zhì)就是在母親去世后才有的。

母親的去世，給我震動很大。我決定從生意中抽身出來，專心學習，順利完成學業(yè)。為此我放出了把飯館對外承包的信息。很快，一個叫秦林的學生來跟我我談了，他是廣西人，從平時花銷上看其家境不錯。我提出每月200元的承包費，秦林答應了。簽了為期一年的承包協(xié)議，就把飯館交給了他。

秦林平時花錢也大手大腳的，承包了飯館以后，每天就和他的同學在里面吃吃喝喝，有時高興了，就不收錢。飯館本是個小利生意，他動輒海吃海喝，加上疏于管理，沒過兩個月，生意就不行了。給我交了兩個月的承包費之后，就不交了，一拖就是半年。我見他賴賬，就放言要收拾他。當時在學校，我是個比較霸氣的人，一旦有人違背我的意愿，我就容易和對方干上。我能罵人，也能打人，因而好多同學對我是敬而遠之。

秦林聽到我放出的這個風聲，心里有點怕了，就把他面臨的情況告訴了家里人。他父親是個知識分子，得知情況后，就給我寫了一封信，信上先是表揚說我“年輕輕的，具有經(jīng)商頭腦挺好，證明你是個有出息的孩子”。但最后說我在飯館這個事上，把他的兒子給騙了，表示再不支付那些拖欠的承包費。

我回信措辭也比較強硬，說：“合同上寫的一清二楚，怎么是騙了你兒子呢？你們父子想耍賴，不至于采取這么下作的手段吧？”

那時候沒有電話，又相隔千里，對罵的方式只有靠信件了，我倆針鋒相對，誰都不饒誰，他罵得狠，我用詞更臟，農(nóng)村人慣常罵人的臟話我都寫了出來，有的話現(xiàn)在想起來確實難聽。就這樣，我們書信來往，來來回回罵了七八次。

有一天我去上課，在校園小道上碰見幾個科長，都用一種奇怪的眼光看看我，我感覺有點不對勁，果然到教室后，有個同學告訴我：“李小峰，工科處叫你！”

我知道，學校工科處專門是管學生紀律方面的，我心里納悶，我又沒觸犯什么紀律，叫我干什么？于是心里忐忑地走到工科處，處長一見我就劈頭蓋臉地問我：“你為什么罵人？”

原來，秦林的父親與我對罵了幾個輪回之后，把我在信上罵的臟話全部摘錄了出來，復印好多份，給學校領導和各個科室都發(fā)了過去，同時給還校領導寫了一封信，大意是質(zhì)問領導：學校是教書育人之地，你們怎么能教育出了李小峰這樣的學生？在信上連篇累牘地罵人，請問這就是你們的教育結(jié)果嗎？在給領導的信件后面，還附了我寫給他的所有信件。

這個事立即在學校里引起了軒然大波，所以我很快被叫到了工科處。得知秦林的父親這么鬧騰后，我簡直氣壞了，向科長說了他如何先罵我的經(jīng)過，但是學校領導不看他的信。之后，學校就開會研究我罵人之事怎么解決，在校務會上，孫愛厚老師不僅是我的班主任，也是學生工作部的部長，專門管學生紀律的，他首先提出要給我處分。

孫愛厚的這個建議，很快就傳到了我的耳朵里。處分可是個大事啊，不能馬虎。為了把這個事平息一下，我專門跑到鎮(zhèn)子上，花了16元買了一只燒雞，打算走走人情，巴結(jié)巴結(jié)孫老師。

怎么送去呢？我把燒雞提在手里想了想，最后想出了一個辦法——我提著雞進了孫老師的家，對他老婆說：“晚上同學聚餐，我做了一些菜，缺一點鹽，你能不能給我們一點鹽？”

我這個要求他老婆自然是同意的。因為他家的廚房在隔壁的平房里，我就到她的廚房里，把燒雞一放就走了。路過陳睿斯的教室時，見他正在寫著作業(yè)。因他靠窗坐，我倆平時又玩的好，動不動就隔窗說話?，F(xiàn)在我把頭伸進窗子，低聲告訴他：“我把燒雞已經(jīng)送給孫老師家了，估計處分的事能緩一緩吧！”

陳睿斯倒是低聲說：“孫愛厚就是有四個膽，也不敢吃你的燒雞！不信咱們走著瞧！”

至今想起陳睿斯說的這句話，我都想笑。陳睿斯比我大一歲，但是在某些方面，我發(fā)現(xiàn)他的思想比我成熟。在幾個關(guān)系好的同學之中，我最欣賞的就是他。所以，他這么一說，我心里一下懸了起來。果然我上自習時，孫愛厚來了，平時他也經(jīng)常來教室來轉(zhuǎn)轉(zhuǎn)。我見他進來了，心里慌得連頭都不敢抬，裝著學習，結(jié)果他走到我桌子跟前，敲了敲我的桌子，說：“你跟我來一下！”

我就跟著他走到樓道，他突然停住步說：“趕緊把你東西拿走，不然明天叫你卷鋪蓋走人！”

我一看他這個態(tài)度，就趕緊說：“行行行！行！”

孫愛厚冷冰冰地扔下這句話，走了。我盯著他的背影，想起了一樁往事——

有一次我們兩個班上早操，是孫愛厚帶隊。他帶隊期間，誰要是遲到，或者曠操，要處罰的。那天我正好睡過時了，匆忙跑到操場，發(fā)現(xiàn)早操上到一半了，旁邊還有幾位老師。為了別讓老師看見，我趕緊返身往宿舍樓跑。結(jié)果還是被孫愛厚看見了，就朝我追了過來。我一看他在后面追，立馬加快了步伐，心想他追不上我，就會放棄。結(jié)果人家鍥而不舍，一路狂追，我上了樓，他也上了樓；我從樓那一頭跑下，他也跟著跑下。最后我跑到宿舍里，他就追到宿舍里來了。

我跑得喘氣噓噓，他也是累得上氣不接下氣。等我倆都緩了一口氣之后，他問道：“你跑的干嘛？”

我說：“那你追啥呢？”

他說：“你沒有上操?！?

我說：“是有原因的。”

他問：“什么原因？”

我說：“上雙杠時把腿傷了。”

這是我臨時編的借口，他肯定不信，說：“既然把腿傷了，你咋還跑這么快？”

我說：“如果你遇到狗追你，你也能跑得這么快啊。”

話一出口時，就發(fā)現(xiàn)我說錯了，是罵人的一句話。孫愛厚這下惱了，甩手打了我一個巴掌。我趕忙說：“我說的意思，人在緊急情況下，第一反應就是這樣。你對我這么嚴厲，哪次見你心里不害怕？失口了嘛，又不是故意的?！?

孫老師盡管罵了我?guī)拙?，過后再沒提早操的事。但通過這些細節(jié)。我發(fā)現(xiàn)

孫愛厚是個做人做事比較認真的人?，F(xiàn)在，他要把燒雞退給我，證明這事根本沒戲，看來，我的處分是背定了。

我心里很失落，無心上自習，就到陳睿斯的窗前張望，想叫他出來。結(jié)果他沒等我叫就出來了，主動問道：“是不是叫我吃燒雞？”我說：“你去給咱們買瓶酒，我把燒雞取來，咱們在實驗樓前的那個草坪見面。”

陳睿斯說：“行?！?

我把燒雞取來沒一會兒，陳睿斯就買來了酒，然后我們在約定的地點吃喝了起來。我心里有事，感覺雞肉到口里沒有什么味道，陳睿斯倒吃得津津有味，他邊吃邊說起了孫愛厚，說此人工作作風很嚴，要賄賂這個人，行不通，因為孫愛厚是連自己的老鄉(xiāng)都不給面子的。而你的這個事情影響特別惡劣，所以這次你要有個背處分的心理準備。

為了證明他的判斷，他說起了孫愛厚開除過的耿俊平。當時，耿俊平聽到孫愛厚要給開除他，就問陳睿斯怎么辦？陳睿斯建議去跟他談談，說孫老師和你是老鄉(xiāng)，你知道不？耿俊平說知道哩。他說：“那你去給提醒一下吧?！?

耿俊平問：“咋提醒呢？”

陳睿斯說：“你先去給他下話，好說，讓他看在鄉(xiāng)黨的面子上，別開除你。如果孫老師不聽， 你就給他放狠話，說如果把我開除了，毀了我一輩子的前途，我就跟你拼了！”

耿俊平聽了陳睿斯的建議后，就去找孫老師了，說：“你不能開除我，你如果把我開除了，我就準備破釜沉舟、白色（背水）一戰(zhàn)呀?！惫⒖∑皆谥敝?，不僅放出了狠話，還把鎮(zhèn)原話說出來了。

當時，陳睿斯裝作路過，注意觀察這個結(jié)果，發(fā)現(xiàn)孫愛厚正在他的房間洗著衣服，耿俊平說了一大堆，而孫愛厚始終沒吭聲。沒有會兒，耿俊平出來了，陳睿斯分析這個事沒希望，結(jié)果沒有幾天，耿俊平就接到了被開除的通知。

現(xiàn)在，聽了陳睿斯說的這一幕，我心里也涼涼了，我像個犯了法的人一樣，只能蔫頭耷腦地接受判決了。果然沒有幾天，學校的處理意見下來了，給我處分！同時要求我不能再向秦林要一分錢，飯館也不能開了！

這個決定很快就通報到了全校。

我因為營救過交通事故中的學生，學校嘉獎了我；現(xiàn)在又因為飯館這個事，備了處分，對于一個學生來說，最忌諱的就是背處分了。聽到這個事后，對我打擊就可想而知了。我感覺一肚子苦水沒處倒，就一個人在宿舍里喝悶酒，加上母親去世的陰影在心里攪合，感覺嘴里像塞了苦膽。想到自己當初拿到通知書時的高興勁兒，想到自己當初踏進校門之后那種美好的感覺，這時候才發(fā)現(xiàn)他媽的一切都是扯淡！我真想就此離開，到社會上去闖蕩！

就在我心里翻江倒海的時候，一個同學進來拿東西，把塑料袋子翻得刺啦刺啦的響，我突然火冒三丈，抓起酒瓶就朝地上砸了過去，當然我不會砸上他，我只是嚇唬而已。酒瓶落地時發(fā)出了啪的響聲，碎了，那個同學見勢不妙，拔腿就跑了。

之后，估計同學們都理解我的心情吧，誰也不惹我，只要見我過來，都自然而然地為我讓開了道，就像人常說的，惹不起，但能躲得起。

背了處分不久，有一次我去清真食堂吃飯，老彭是廚師，也是老板。因我開飯館，好像給學校帶來了思路，很快就增加了一個清真食堂，老板就是老彭。估計他從學生口中知道了我的情況，給我打飯之后，不僅沒收我的飯票，還給了我十五元的菜票。見他無緣無故地給我菜票，我心里納悶，就不要，他硬塞到我的手里，說你也不容易。我知道他指的是什么，在那一瞬間，我鼻子有點發(fā)酸，但我裝作笑了笑，從他手里接了過來。

人的心在承受煎熬時，突然得到一點關(guān)懷，那心里是什么滋味？盡管是個小小的舉動，但對我情感的撞擊卻勝過千斤，這一幕，給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也為我后來的慈善工作帶來了最初的啟蒙。

因為處分的事，我跟自己較了幾天勁兒之后，心里的火氣慢慢平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