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陽擠走了堆積的濃云,天色亮起來了,高墻圍成的院子里溫度也跟著上來了。手腳麻利的丫頭們做好一桌各色搭配的菜,去侍候老爺太太們梳洗去了,閑下來的伙計們各自蹲在一個角落里抽起煙袋。和丫頭們呆在一處的洛云也從廚房里出來,跟著去給三姨太送洗臉水的丫頭一道去了三姨太房里,手里端著剛沏好的清茶。
大太太問起來送水的丫頭“小姐在哪兒”時,洛云已經走進了三姨太的屋子。
江再晨從茶壺里倒了些不知是什么時候備進去的茶水,端著陶瓷茶碗回到床榻前,半歪著身體躺進了被褥。下一秒,茶碗碎了。
茶碗里不多的深紅色茶水緩慢地洇透地毯,并向周圍擴散著,留下一道邊痕。
“少爺,怎么了。”有丫頭急急忙忙地推開了門。
乍亮的房間一下子全映到了江再晨的眼底。他半歪的身子向著內側,像是喝不到水反摔了茶碗,眼睛卻是一直都朝著房門的方向。白皙的皮膚上布著青色的血管,湖水泡去了他一半的精氣神,他倦倦的,不知道在想什么,眸光下垂,凝聚在半空中的某處。
顯然,那丫頭沒有注意到。
他的眼睛還沒有適應突然變亮的光線,視線里一片花白,不自然地合了下眼。一副剛醒來的倦懶模樣。于是丫頭更不起疑心了。
“茶水灑了。”他啞著嗓子說。
一邊說,一邊作勢要起身。
“您,您別動。我來收拾就好。您在歇歇吧。這落了水才醒來,該好好休息幾天。”丫頭道。
避免她要來扶自己,江再晨緩緩卸下側邊支撐著身體的胳膊上的力,貼回了床面。
“現在是幾時了?我昏了多久?”江再晨問。
丫頭一邊拾起茶碗擱到近旁的桌柜上,一邊從懷里掏出手帕,吸地毯上的水,免得茶水再擴散,一邊答道,“八點鐘了,老爺太太們正洗漱著,一會兒就能開早飯。您昏了兩天,老爺已經央人去學堂替您請過假,先生要你多休息兩日,不必擔心課業。”
薄紗料子的白色手帕很快便被茶水洇透了,變成淺紅。江再晨瞥去一眼,他沒想到水竟然這么多。
他點點頭,又問道,“阿姐有沒有交代過我應該怎么安排?”
“云小姐去您母親那邊了,沒有給我們留下什么話。”
“現在家里就有誰在?”
“和您……”丫頭脫口便察覺自己說錯了話,“跳水前一樣”幾個字被她緊忙按回肚子里,轉口答道,“大太太、您母親,云小姐和老爺。”
二太太。
“其他人呢?”
“洛誠少爺在讀書還沒回來。”丫頭答道。丫頭收拾完地毯上洇出的水漬,把茶碗和茶具都擺回托盤,那小塊地毯也被她疊起來壓在托盤下面,等著一同帶出去。
江再晨看她收拾完了,便道,“我知道了,謝謝你。”
丫頭聽到后一愣,側轉身子回頭問,“忘了問您是不是還要喝水,我一會兒給您送來。”
“已經麻煩你了,不用了。”
丫頭端著放了茶壺和茶碗的托盤出去了,房間里又剩下江再晨一人。
他的目光游蕩在房間的各個物件上,可是并不仔細看什么器物或是花紋的紋路,似乎只是因為目光沒處放而已。
混亂的思路還沒有成形,可是早晚要成形,所以他也不多去想。
太陽升起來了,光從窗欞里鉆進房間形成雕著花的圖案畫在地上,連接窗子和地面的是亮黃色的光束。他這幾日病著,怕打擾他休息,房間里沒人來打掃,雖談不上結蜘蛛網,確也已有了灰塵,此刻在光束里飛舞著。
他的視線就落在那一束束光線之間。
不多一會兒,門外又起了敲門的響動。
“少爺,我來給您送茶飯。”又是另一個丫頭的聲音。
“請進吧。”江再晨道。
丫頭一一把托盤里的盤碟擺到桌面上,開口道,“老爺說您剛醒,不宜出房間吹風,所以讓您在房間里吃。云小姐怕您起了一會兒了會餓到,就讓我先給您送來。”
“沒有說我用不用去……”江再晨頓了下,思量他該用什么詞,“給他們問安?”
“云小姐剛才問過。老爺說……”
江再晨只看著她的背影,沒有出聲,那丫頭自己倒等不住先開了口,“老爺說不必去見他,也不許夫人們來見您,要您趁這段時間反省一下自己。”
丫頭自覺說錯了話,蔫蔫地不再開口。
而江再晨卻是奔著少一事的想法問的,沒想到事情似乎是要多一事的樣子。
“反省?”江再晨佯裝不明白是什么意思的模樣,聲音的尾梢故意提高些許,說給那明顯憋不住話的丫頭聽。
“因為不知道您是為什么要自殺,明明前幾日還好好的。所以大家都說是被云初索了魂。話被老爺聽去了,不開心才這么說的。”
“云初?二太太?”
丫頭聽到后,直接打斷道,“不是二太太,是云初。”盛著菜的碟子還端在兩手中。
“奧。”江再晨及時剎住了話頭,問,“煮的什么茶。”
丫頭有些失落的意思,說話的聲音都低了些許,“云小姐說您這兩天該好好休息,不宜喝茶,所以只煮了些甜水。”
“辛苦你了,回去吃飯吧。”江再晨仍是反應淡淡的。
丫頭失望地看了他一眼,推門出去了,連用不用幫他準備衣物也忘了問。
江再晨視線被遠處正在冒著熱氣的飯菜擾得恍惚了,他看見了那丫頭的反應,想來該是這副身體的主人不該忘掉“云初”,或者至少“云初”其人對這副身體的主人很重要。
但是,不多的信息量和寡淡的情感使他本能地回避了剛才進行的危險話題。
他失神地盯著桌面上的瓷碗瓷杯看,丫頭的聲音在他的耳邊、腦中回蕩,他不再想云初了,或者說他沒有心力想云初的事了。
熱氣糊了他的視線,他呆呆的,不作思想了。
直至熱氣化作碗沿上凝聚成形的水珠,水珠連結成水滴滾進湯飯時,第三個敲響他的門的人來了。
是洛云。
她心上掛念著洛邑,父親母親們吃罷飯,放下碗筷,各自喚著丫頭們去做事,她立即便趕到了洛邑屋門前。還帶著三姨娘的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