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大人,此事當真出自黃口小兒之口?”
寶船上,副使王景弘聽到鄭和剛才的說辭,在戰場都不曾皺過眉頭的他,一時間竟然有些不知所措。
船隊之中,只有他與鄭和真正清楚此行最為重要的目的,而且這是皇爺親口交代的。
可現在鄭和竟然說銀山的事情很有可能從一開始便出自曹國公府的公子之口。
“這也是我和李瑜之交談之后才覺察到的,雖是猜測,但應該也八九不離十。”
看到王景弘蹙眉的模樣,鄭和解釋道:“此人雖只有十六歲,可說話時淡然自若,而且對倭國的了解甚于他人,所以我猜測此事從始至終,便是李瑜之在背后謀劃,這才一登船便遣人給皇爺去信說明此事。”
海風揚起波濤,航行其上的寶船卻依舊平穩。
王景弘臉色凝重,不斷思慮著鄭和的話,心思卻如波濤般起伏。
此行出使倭國,明面上是與倭國交好,令其俯首稱臣并解決沿海倭患,但他很清楚,皇爺更注重銀山之事。
而要尋找銀山,船隊就必然存在和倭國之間發生沖突的風險。
若此事為小兒信口胡謅,皇爺遷怒曹國公府倒在其次,最關鍵的在于船隊一旦與倭國發生沖突,輕則導致大明和倭國交惡,將倭國納為藩屬之事化作空談,重則會招致朝臣對下西洋的國策群起攻之。
朝臣本來就對下西洋一事意見極大,全憑皇爺乾綱獨斷才定下來。
所以此次出使,朝臣都在虎視眈眈地盯著,出現任何錯漏,都會把皇爺置于難堪的境地。
想到后果,王景弘背后的冷汗都滲了出來:“鄭大人,此等大事源于黃口小兒,真偽模糊難辨,而且此行若是有失,代價不是咱們能承受的,實在不宜冒險啊。”
王景弘的目光落在了鄭和身上。
如今才剛出海半日,而且船隊之中只有他們兩人知曉此事,轉圜的余地很大。
“依下官看,應當再次遣人向皇爺陳明利害,銀山的事情可以放在日后再行打探,此行還是以交好倭國為重。”王景弘語重心長道。
“景弘,我知道你對此事心存疑慮,我又何嘗不是啊!”鄭和坦誠道:“皇爺自燕京入主應天也才一年有余,心里的包袱太重了,否則怎會僅聽曹國公片面之言便如此急切。”
“若是不出意外,紀綱手下的錦衣衛此時應該已經到了倭國,不論查探結果如何,我等只需做好兩手準備,小心應對即可。”
對于王景弘的反應,他在登船之前就已經想到了。
但他在最后寫給皇爺的信中,還是只提了銀山一事的背后,真正地謀劃者或許是李瑜之。
至于最后皇爺會對此事作何決定,不是他能插手的。
“還請鄭大人細說!”王景弘依舊皺著眉頭。
鄭和轉身替王景弘倒了一杯茶水,放在對方跟前。
“之前我與李瑜之談完之后就考慮了許久,越想越覺得此事不似作偽。”
“可……”
鄭和擺手打斷了王景弘,笑道:“李瑜之說北疆不穩、沿海倭患甚巨,皇爺還要遷都北平,每項都是不小的支出,如果船隊此行能找到銀山,朝廷便能與民休養生息。”
“小小年紀便能想到這些,與其他勛貴驕橫欺民的做派截然相反,實在讓人詫異。”
“況且此事與曹國公府牽涉甚重,欺騙皇爺的后果不是他們能夠承受的,曹國公不會沒有想過。”
王景弘眉眼緊皺,認真思索著其中款曲。
不是他非要較這個真,實在是組建船隊耗費了他太多的心血。
船隊中的大半船舶都是由他一手督造和征集來的,就連火長和船工,也大多是他從家鄉招募的。
除了皇爺之外,恐怕沒有誰比他更想讓船隊馳騁于瀚海波濤。
可如果出使倭國出了岔子,船隊下西洋就大概率會胎死腹中。
他心里仍舊不安,但張了張嘴又不知道說些什么,況且鄭和剛說的那些話不無道理。
“景弘,你我身為正副使,自當要為皇爺分憂!”
鄭和定了定神色,轉而道:“慎重起見,船隊到達倭國之后,你我便分成兩隊,我帶一隊去和倭國商議朝貢藩屬事務,你在航海之事上比我嫻熟的多,便帶著船隊留在島根尋找銀山。”
“不行!”
“倭人在洪武年間便多次斬殺囚禁朝廷派去的使臣,如果沒有船隊加以威懾,倭人必定尋釁!”王景弘拒絕的干脆利落。
大明初立之時,朱元璋便派楊載攜帶國書出使倭國,最終的結果卻是被懷良親王斬殺了使團當中的五人,還把正使楊載扣留了三個月才放回大明。
此后,倭國雖向大明上表稱臣,但由于國內南北對峙,局勢較為散亂,且幕府對各地守護大名的管控有限,所謂的稱臣也只是虛有其表。
如今倭國局勢究竟如何他們并不知曉,可此次出使的船隊規模如此巨大,萬一身為正使的鄭和被倭國斬殺或者囚禁,無異于朝大明天子的臉上啐唾沫。
這等風險誰都承擔不起!
鄭和還想繼續勸,但王景弘的態度很堅決,直接起身道:“此話鄭大人不必再說,您雖然是正使,但這等決定不是您能做主的。”
“也罷!”鄭和嘆息道。
“現下剛剛出海,到達倭國至少也需二十余日,你我再商量出個更為妥帖的辦法就是。”
船隊規模太大,航行之時指揮調動都極其復雜,速度很難太快。
而且此行為了尋找銀山,走的并不是去倭國九州的傳統海道,而是需要先沿海北上到達山東膠州外海,之后一路向東到達朝鮮,再從朝鮮經對馬壹岐海道到達倭國。
航線比之前長了許多,需要耗費的時間也更多。
“你的擔憂不無道理,可如果船隊當真在倭國尋到了銀山,才是你我頭痛的時候啊。”
提議被拒絕后,鄭和并不惱怒,反而對王景弘更加重視了幾分。
“怎么說?”王景弘有些不解。
“真到那個時候……倭人又豈會對我等開采銀山無動于衷?”
“只怕交惡是遲早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