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已中天。
凌云苑——
蒼勁古樹撐起一片陰涼,臨水處,一把雕花紅木榻橫立,院中黑紗白綢隨風搖曳。
“主子。”
她朦朦朧朧睜開眼,透過重重綢紗看去,一時恍惚。
丫頭...?
一旁的弄巧抿了抿唇,俯身提醒道:“主子,是纖云。”
鐘當靈垂眸,微微頷首。
弄巧這才直起身,朝外頭道:“進來吧。”
-
“你別做,我來做。”
他甩下這句話,一把推開正想上前的人,微抬著頭,瘦削的下顎線清晰而鋒利。
“......”
逢事沉默著看向第五次被推開的盲眼老伯,實在忍不住,掛上友善的笑容緩緩開口:“干啥呢干啥呢!讓你帶路去見你家主子,給我直接帶出府!現在人老伯就想看看你袋子里是不是梧桐葉,你磨磨嘰嘰推五阻六的,干啥啊?”
“和老伯練習感情的小拉扯啊?”
這下沉默的人換成小廝了,他看著老伯在正午陽光下愈發顯得渾濁無神的眼珠子,看向逢事,艱難開口:“...看看?”
逢事閉上嘴思考片刻,慎重改口:“聞聞。”
“行。”
小廝平靜地應了聲,隨即打開大布袋,朝著老伯慷慨地招了招手:“老伯,來聞啊~”
逢事眼睜睜瞧著那瞎眼老伯顫顫巍巍喜極而泣歡喜不已地拄著拐去了...
伴隨著小廝袖口漫出縷縷白煙,一股梧桐葉的清香在四人之間彌漫開來——
“好啊!”
“純!”
“真是太純了!”
老伯眼眸中泛上淚花,竟顯得那雙灰白的眸子都神采奕奕了起來。
“小伙子,老夫全要了!”
他遞給小廝十枚銅幣,笑得每一條溝壑都充滿了歡喜。
小廝滿意地收過:“您放心拿去給老伴治病吧,純種梧桐葉子,我這兒多的是呢!”
“好好好!”
老伯連連點頭,感激不已地拖著大布袋蹣跚著走遠了。
一旁的逢事早已氣得兩眼昏黑,眼冒金星,她捂著胸口,伸出的手比老伯的腿還要顫顫巍巍:“你、你告訴我,銀杏葉子比梧桐葉子藥效更好?”
“完全沒有藥效!”
小廝數著銅板,笑眼咪咪。
“喝——”
逢事倒吸一口涼氣。
“畜生啊,畜生啊!”
“你也不管管他!”
逢事將怒火轉向鐘平。
卻見那憨大個一臉恍然大悟,一手握拳砸在另一手的手心:“哦——”
“原來你是要見我們主子啊。”
“噗——”
逢事唇角緩緩滲出一縷鮮血。
“噫,雞血。”
小廝一臉嫌惡地退后了兩步。
“放肆!”
鐘平勃然大怒:“怎能如此無禮!”
小廝和逢事雙雙陷入沉默。
“我不是那個意思...”
“他不是那個意思...”
兩人齊齊開口。
眾所周知,沉默是會轉移的。
三足鼎立的局面,兩人開口,鐘平毫不推辭地接下了這份重擔。
許久之后,他作出一副恍然大悟的模樣,一手握拳砸在另一手的手心:“哦——”
“原來你是要見我們主子啊。”
“天爺啊...”
逢事贊嘆不已。
“天奶吶...”
小廝恪守人天平等。
“世界上真的有時光倒流!”
二人大開眼界。
“閑話少說。”
鐘平冷酷地一手拎起一個,飛身朝府內躍去。
“啊啊啊啊啊——”
小廝面無表情地驚聲尖叫。
逢事沒顧得上看他,自顧自垂著眸,擋去沉沉愧色。
“我曾對著花、月、星、霞起誓,再不動用此招...”
“還是破誓了啊...”
她獨自呢喃著,仰頭感受飛躍時的狂風襲面,淚水悄悄流逝...
“啊啊啊啊啊——”
小廝面無表情地驚聲尖叫,雙腳倏忽著地。
“咳咳,到了啊。”
他轉了轉被拽得發疼的脖子,雙手背在身后,佯裝自在地闊步行走。
無人在意。
逢事低眉順眼地暗自感傷。
鐘平走上前扣了扣緊閉的門扉:“主子歇著么?”
“......嗯。”
里頭傳出一道悶悶的女聲算作答應。
“嗯。”
鐘平推門而入。
逢事目瞪口呆,不愧是鐘府,手下人目無主上,竟能以下犯上得如此明目張膽,真是令人心生敬佩!
素聞鐘府當家人神出鬼沒,手段了得,不知究竟是何模樣......
逢事一張討喜的圓圓臉因為極致的興奮與好奇,扭曲出了幾分猥瑣,手摁在筆尖來回摩挲...
踏入屋中,一陣極為凜冽的香竄入鼻尖。
涼。
是透入骨髓,甚至魂靈深處的寒涼。
裊裊叢生的煙霧模糊了高座上女子的面容,只依稀見得她素衣黑帛,神色冷峻,叫人望而生畏。
霎時間,逢事再生不出一絲一毫褻瀆的心思,低眉順眼地隨著鐘平附身見禮。
屋內一時無言。
煙篆浮若輕云,鐘當靈透著霧靄盯住下方一張平平無奇的臉。
弄巧只分心了不過一息的功夫,再將目光落到自家主子臉上時,竟見她面無表情地,紅了眼眶。
她心頭警鈴大作,順著鐘當靈視線看去,不由得大駭:“來人啊,快將那小廝帶出去!”
這,誰讓這種東西進主子屋中的!
弄巧狠狠剜了鐘平一眼。
她看我了。
鐘平紅著耳根埋下頭。
“這是......”
作甚?
逢事驚恐地看著不知從何處冒出來兩位貌美如花的女使,一人一根手臂地將那小廝拖了下去。
天爺天奶嘞!
鐘府竟是如此心狠手辣!
太好啦!
逢事兩眼放光。
“咳咳。”
弄巧端起鐘府二把手的氣勢,朝逢事笑著道:“馮仕莫怪,我家主子自小尊貴,眼中容不得丑人。”
“啪啪。”
話落,她拍了兩下掌。
又有兩位貌美如花的女使冒了出來,環繞逢事身邊。
逢事只好將臨到嘴邊的一句“姑娘知道我?”慌亂地咽下,忙擺手朝女使討好地笑道:“女女授受不清,有話好說,有話好說。”
弄巧見主子滿意地點了點頭,對著逢事也不由得客氣了幾分:“還請馮仕隨她們去罷。”
“梳洗后,方好議事。”
逢事點點頭,若有所思地跟著走了。
屋內又重歸寂靜。
“主子...”
鐘平囁喏著叫了聲,眼睛卻似有若無地盯住弄巧。
鐘當靈懶懶閉上眼,朝弄巧揮了揮手。
弄巧即刻領命,大步邁向鐘平,擰起他耳根便將人拖著向外走去。
鐘當靈隱隱約約還聽著素來溫雅的弄巧惡狠狠罵了聲:“憨貨!”
有幾分意思。
她指尖輕捻,兜末香的氣味纏繞衣襟袖口。
-
“嘿嘿,老大。”
被“請”出屋去的小廝一條腿才邁出鐘府后門,立即來了個人朝他俯身作揖。
抬眼一看,正是收梧桐葉子的那瞎眼老伯。
此時他挺直了羅鍋背,一張飽經風霜的面容笑意滿滿,小廝瞥了他一眼:“沒少掙?”
“瞎眼老伯”一雙渾濁灰暗的眸子此刻烏黑發亮,靈動極了,他湊到小廝身邊,神神秘秘地比了個六。
小廝挑了挑眉:“六兩?”
“六十兩!”
老伯壓低了嗓子,極力掩飾著自己的激動。
“行。”
小廝點了點頭。
“哈哈哈哈哈!”
“還是老大的計策好啊!”
“他們果真是,好純,好蠢啊!”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老伯插腰笑得好不得意,小廝皺眉冷冷看著他。
“咳咳咳...”
“屬下放肆了。”
老伯被看得渾身一驚,忙要從袖中掏出銀子。
誰知小廝看也懶得看:“不必,少給我惹事比多少銀子都強。”
“嘿嘿嘿嘿,老大看您說的,我和兄長可都是忠心耿耿...”
“沒話說就快滾。”
小廝實在懶得應付這狗皮膏藥,要不是為了驗證心中猜測,打死施躍有這家伙,她也不會主動聯系他的。
施躍有毫不在意他的態度,又厚著臉皮蹭了上去:“老大,雖說您神機妙算,算無遺策,但.......”
“您怎么知道那筆桿子有法兒舍錢給瞎眼老頭?”
“屬下實在好奇極了,您就告訴我吧,告訴我吧~”
一個頭發花白,滿面溝壑的花甲老頭在身材瘦小的小廝身旁蹭來蹭去,扭成波浪...
“...”
“給你三息逃跑。”
小廝平靜地說。
幾乎是話音剛落,那老伯就不見了身影。
同時不見的還有——
“我的銀子呢?!”
鐘府內,鐘平屋中。
才結束與心上人的“甜蜜”時刻,鐘平剛想進行每日三次的“銀兩大點兵”,一摸身上,竟是連錢袋的影子都沒摸著。
“啊——!!!”
鐘平嘴角抽了抽,憋出一聲慘叫,一行清淚緩緩而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