鎏金銅鍋架在小廚房的廊下,松香拿著一個小巧的木勺不住的翻炒銅鍋里的鹽粒和姜片。這鹽粒并不是十分細(xì)膩,倒是粒粒可數(shù)。松香盛滿一勺,舉至半空中,又悠悠揚(yáng)揚(yáng)的灑下,像是一場小雪。
“別玩了,這幾日天氣冷的很,小姐的鹽包涼得快,多灌幾個。”秦媽媽的聲音在背后響起,松香嚇了一跳,忙丟開木勺。
“是。”所幸秦媽媽還有事在身,并沒有多做停留。松香望了望秦媽媽離去的背影,松了口氣。秦媽媽雖說為人處世作風(fēng)嚴(yán)謹(jǐn),但并非時時刻刻都疾言厲色。
松香將抖了抖細(xì)錦布,將鹽粒鋪平。待她彎腰將第三個熱騰騰的鹽包擺在木盤上時,一雙水蜜色的繡鞋出現(xiàn)在了松香的視線里。
“流星姐姐來了?鹽包都做好了。”松香將一塊縫了棉絮的厚棉布掩在了三個鹽包上,將木盤遞給流星。
“外頭這般冷,何不端進(jìn)小廚房里炒?”流星接了木盤,望著松香紅撲撲的小臉道。
“廚房里煨了黃芪雞湯,我一聞藥味就犯昏,所以就挪出來了。”松香搖了搖頭,“我坐在火爐邊上,倒是也不覺得冷。”
流星點(diǎn)了點(diǎn)頭,也不多做閑談,小姐還緊著用鹽包暖腹呢!
宋稚散了發(fā)髻,她的發(fā)絲又黑又細(xì),一頭長發(fā)傾瀉下來,軟如柔霧。她懶洋洋的靠在床上,腰窩塞了一個軟乎乎的枕頭,除了小腹微微有些脹痛之外,她還覺著挺舒暢的。
今年的冬天這般寒冷,連帶著大咕和小咕都安分了許多,也不會成天的往外頭飛。雪絨仗著自己一聲厚密的長毛,倒是一點(diǎn)兒也不畏寒,仍舊自由自在的進(jìn)進(jìn)出出。宋稚也不拘著它,只是吩咐人別讓它跑出院子去。
流星推門進(jìn)來時,飄進(jìn)來一點(diǎn)銅鑼絲竹聲讓宋稚皺了皺眉,她嬌嬌的抱怨了一聲,“吵死了。”
流星一抬腳把門給帶上了,宋稚將微溫的鹽包遞給流星,流星換了幾個有點(diǎn)燙手的鹽包塞進(jìn)了被窩里,宋稚感受到鹽包的熱度,舒服的在被窩里蹭了蹭。
流星看宋稚這個樣子,倒是和雪絨十分相似,忍不住笑出了聲,“小姐在內(nèi)院聽到一兩聲就要嫌吵,還好今日來了月事才可名正言順的不去了。”
宋稚倦倦的伸了個懶腰,嘴邊勾起的弧度似有諷刺之意,“這樣的好親事,大家都來祝賀大哥,我不去也罷了。”
俏歌生了個哭聲比貓兒還小的男嬰,安在了秋容的名下,張家拿張惠蘭頂了這個缺,宋稚算了算時辰,現(xiàn)在大概正在拜堂呢。
宋稚對這個張惠蘭沒有什么太大的印象,大概就是個沒什么城府的庶女。
宋稚合了眼睛,任何女子嫁給宋刃都不會有什么好下場,張欣蘭算是逃過一劫,但是又來了一個張惠蘭,從某種角度而言,一切倒是自有定數(shù),什么都未變。
小日子來的時候,宋稚總是格外容易犯困,她昏昏沉沉的睡了不知道多久,只聽見廊下茶韻歡快的叫了一聲,“呀!下雪了!”
隨后‘吱呀’一聲,內(nèi)室的門被推開了,宋稚睜開了眼,只覺得一片昏暗,尚未看清來人便開口問:“我睡了多久?”
隨著一抹燭光,逐月溫柔的聲音響起,“只睡了半個時辰罷了。”
“那怎么天都黑了?”睡了一覺,宋稚渾身都松泛了,她緩慢的在被窩里打了一個滾。“可是下雪了?”
“下了點(diǎn)雪子,就把那幾個傻丫頭給高興壞了。”逐月掀開紫砂瓦罐蓋,一股藥香和著雞湯的鮮味飄了出來。
逐月將雞湯盛在小碗里,喂了一勺給宋稚,“媽媽的手藝真是越來越好了。”
“小姐這樣講,我可要不高興了。”逐月故意做出一副不樂意的模樣。“我可跟秦媽媽學(xué)了好久呢!”
宋稚笑道,“這般厲害的手藝,看來年底的賞錢要多發(fā)了一份。”
主仆倆在這廂說說笑笑,那廂本該上演人生一大樂事的地方,此時卻是一片愁云散霧。
自宋刃挑了喜帕之后,就坐在桌子前一言不發(fā)。張惠蘭害怕的連呼吸都快停掉了,她垂著腦袋,望著自己足上那一雙鴛鴦戲水的紅繡鞋,淚水凝在睫毛尖上,視線糊成一堆朱色的碎塊。
恍惚之間,她覺得自己回到了家中,站在姨娘房中的那個五彩琉璃窗子跟前,看著雨點(diǎn)把窗子打濕,氤氳一片。
絲竹聲響了一天,宋刃也煩躁了一天,他現(xiàn)在的心緒就像是一壺早就已經(jīng)沸騰的水,一直在頂著壺蓋尖叫。
宋刃沒有查到擄走俏歌的人,俏歌自己也說不清楚,據(jù)她所說,她一覺醒來就已經(jīng)在張宅,然后見到的第一人就是張家的一個管家。
雖然張家說自己是收到字條才去的張家老宅,但如果此事本就是張家處心積慮所致呢?以庶換嫡,那可真是一筆合算的買賣。
雪子越落越大,砸在青石磚地上,不一會兒便融成了一攤水;砸在玉燒瓦片上,屋檐上傳來滴滴答答的聲響。
在這密密的聲響聲,宋刃反倒是靜了靜,他覺得自己似乎摸到了事情的關(guān)竅。他在燭光的另一側(cè),將自己的神色藏在黑暗中,誰也看不清。
心中的那壺沸騰的水還在尖叫,宋刃站起身,將滾燙的怒火傾倒向自己今夜的新娘。
張惠蘭只覺自己像是被一只猛獸咬住,扔到了紅床深處,她驚慌失措,忍不住開始尖叫,卻被宋刃狠狠扇了一個耳光,頓時失去了知覺。
長夜漫漫,一切都才剛剛開場。
……
宋稚的小日子比較長,她就盡可能的用這個理由太躲懶,以至于在張惠蘭三朝回門之后,宋稚才第一次正式與她見面。
張惠蘭長得并不難看,她有一雙圓圓的杏眼,反倒是有幾分機(jī)靈相。只是她現(xiàn)在的神色看起來有些呆滯,在行禮問安之后,就再沒說過一句話。
張惠蘭唇上有十分明顯的一道血痕,像是被人咬成那樣的,宋稚只瞥了一眼,就不再看了。
林氏很顯然也瞧見那道血痕了,她無聲的張了張口,大概是想說點(diǎn)什么,但終究是沒有說什么。
林氏包了厚厚的一封銀子和一對金絲游龍繞玉鐲給張惠蘭,她接了過來,低聲道了謝。
林氏到底不是她的真正婆母,雖也稱得上名正言順,但林氏并喜歡有個不大熟悉的人貼身伺候,只是做了做樣子,就讓她坐下吃飯了。
張惠蘭坐下之后,只埋頭吃面前的那一盤莧菜銀魚,宋稚就沒見她吐過魚骨,怕是生生咽下了。
宋稚忽然覺得口中的佳肴都沒了滋味,只低著頭專心致志數(shù)米粒。
“嫂子可莫怪我哥,他在軍中長大,舉止難免有些粗魯。若不是含了親近之心,也不會這樣。”用餐完畢之后,宋嫣隨著張惠蘭來到濁心院的西閣,語重心長的對她道。
張惠蘭本想露出一個笑來,但不知道為什么,臉上的皮肉變得不受控起來,這笑容反倒是有些猙獰。
宋嫣瞧見這表情,覺得十分別扭,于是假裝飲茶,移開了視線。
屋外響起一陣嬰兒的啼哭聲,宋嫣忍不住皺了眉,‘要不是這個孩子,宋刃怎么會到頭來娶個庶女當(dāng)正妻。’
“嫂子讓這秋容住在正院里頭不大好,嬰孩總是啼哭起來,擾了你們倆的清靜。這孩子雖說是個男孩,但終究是個庶出,哥哥還是要有個嫡子為好。”宋嫣在一旁滔滔不絕,張惠蘭只覺得她的唇瓣在飛快的煽動,像蝙蝠的翅膀一樣。
‘好好的一門親事成了這個樣,哥哥又成日的不著家,不知道在忙些什么。’
宋嫣走在回冷秋院路上,她攏了攏自己的狐毛斗篷,柔順的皮毛擦過她的臉側(cè),宋嫣只覺得臉上發(fā)癢,‘這都是什么爛皮子!若不是哥哥送了紫貂皮來,她這個冬天還不知道怎么過!宋稚倒是一天一件皮子,換的勤快!’
宋嫣的心情壞到了極點(diǎn),她前些日子叫了皮貨掌柜送好皮子來,但那些皮子都好像沒有宋稚身上那幾件來得光彩奪目。
這半年來,她就沒有遇上過好事!倒是宋稚,活的快活極了。
“喵!”宋嫣被這尖銳的貓叫聲嚇了一跳,連連倒退了幾步,在明珠的攙扶下站定,才發(fā)覺方才走路沒有留意,踩了一只貓的尾巴,那正是宋稚的雪絨。
雪絨好端端的被人踩了一腳,哀怨的抬頭瞧了宋嫣一眼。它并不怕人,被踩了一腳之后,也只是慢悠悠的走在石子路上,看起來十分悠閑。
宋嫣看著這黑暗中的一團(tuán)柔白,輕巧的快走了幾步,將雪絨捉住,抱在懷里,摸著它背脊上的厚毛。
“小姐,這是三小姐的貓。”明珠看著宋嫣的淺笑著撫摸著雪絨,心里不知為何,有些發(fā)毛。
“我知道,這貓是嘉妃送她的,誰人不知?”宋嫣睇了明珠一眼,眼中似有警告之意。
宋嫣一邊撫摸著雪絨,一邊朝自己的冷秋院走去,“貓毛油光水滑的,倒是比我身上這狐貍毛還要柔軟許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