廣場上的陽光灼灼生輝,一群孩子圍著街心花園爬上爬下。“我跑得最快,媽媽——,最快!媽媽——”一小男孩仰著臉看著漂亮的媽媽,年青的媽媽卻和另一位頭發散亂,但姿容端麗的女人聊得顧不上。小男孩的臉直仰著。春日的天空飛來幾只白鴿。潔白的鳥兒在藍天上劃出幾道白線掠過。雖然是春日,但天仍然相當地冷。
兩輛前后相隨的汽車由于減速剎車而顛簸著,讓人看著十分難受。又一個周日午后,但并非輕松的周日,小左的衣服換了,紅色純棉上衣,西褲,黑色運動鞋。臉很潔凈,在陽光下,卻有一種陰影,目光一如往日有一種憂郁。
我們離開廣場,離開人群密集的地方,確切地說是離開那些窺探險的眼睛和散布流言的嘴巴。他騎單車,半舊的forever牌子,衣服在風里嘩嘩直響,打在我的臉上。他騎得并不快,但仍顛簸得厲害。
十分鐘之后進入目的地——城內體育場的盡頭廢棄的長堤。推車走下長堤,進入一片兩個體育場大的樹林,大多是柏樹。地上落了一層柏樹葉樹枝,還有堅果。小左推著車。我們的腳踩在上面沙沙作響,一如行走在某段舊夢里。很久很久以前,黑白幕劇的舊夢。
“林子很漂亮吧?”小左炫耀似地對我講。他選取的地。
“是的,很漂亮,而且又大。為什么這么擁擠的城市里會有這么空闊的一片林地,而且就在城市的中央?”我從袋里拿出一袋瓜子,一些糖塊。
他邊鋪報紙邊回答,“這個我也很奇怪,每一次來這里都和你一樣有同樣的疑問,不過想也想不明白,可能是以前貴族人家的墓地。”
“墓地?不可能吧?連個墳頭都不見呀!”我將瓜子打開,和糖果一起放在報紙上。然后躺下,報紙被壓得嘩嘩響,頭枕在他的腿上。他一手托著我的臉,一手撩起我的頭發。
“你不覺得這柏樹有點奇怪,在咱們這可是只有在陵地才種的呀!”
我突然有點害怕,但看看樹枝間漏下來的陽光,聽聽小鳥幽遠的和鳴,還有悄然的風聲。這個樹林沒有敵意,我敢肯定。
“你個家伙,有個問題我一直想問你啊,你可要說實話!”
“好,你問吧,我一定乖乖回答。”說著用手捏捏我的臉。我把他的手打開。
“為什么喜歡我?”我拿出糖,剝開塞到他口里,自己也吃了一顆。
“你漂亮啊,脾氣又溫柔,對我又好,又不欺負我……”他故意正話反說,我的脾氣壞得很,呵呵。
“快點,你正經一點好不好?再不乖小心我揍你啊!”
“還是說點別的輕松下吧,反正喜歡你就行了。”他拿糖塊來堵我的嘴,被我推開。
“喂……你倒是說呀!別婆婆媽媽好不好?”
“說出來你不準不高興!”
我點了一下頭。
“其實你不覺得我們已經不是同一種生活?無論如何,你的生活才是我想去的。從你那里我可以聽到那里的聲音。當然,你很好,這不可否認。但這是兩碼事。我是喜歡從你身上看到那樣的生活。你是鏡子,我可以從那里看到從前的我,也是本來我可以成為的我。”
“可是小左,我真的不明白,即使不上學,難道就不能過自己想過的生活嗎?我真的不理解你們為什么要逞強斗毆。”
“其實你不明白,有哪個不怕打架,當棍子掄到臉上的時候都怕。可是沒法,大家都這樣,除非你做孫子。我也不明白,好好的,怎么非要這樣。可你發現沒?很多人把這當作一種時尚,特別喜歡顯擺我打了幾個,多么多么了不起。可是誰在乎呢?我一點也不在乎。關鍵是大家都這樣,我周圍的那群人都有這樣。雖然大家都知道這是錯的,但是每個人都在以這種錯誤的方式生活。至于他們所認為的正確,是在這個錯的大前提下建立起來的。可如何才能走到正確的方式上呢?我們心里都沒底。當然正確的方式也有,可大家都不想放棄這些陋習去建立正確的生活。這就你我以前說過的,當大家都堅持一種錯誤的句法,誰來修改這句法的層次。我本來想只要有份新的工作就好了,可沒想到小店鋪也一樣。打架,因為搶生意。上一月打了四次,最后才叫警察。”
“那先叫警察不就行了,干嘛等到最后?”
“誰先叫警察誰丟面子,所以都死扛著。我都覺得滑稽……”
“你們那叫愚昧!”
“可大家都愚昧你怎么辦?”
“都是古惑仔惹得禍。”
“還真的是古惑仔的問題,我記得我們小時候也打架,可也就兩個人打幾下就完了。沒見過像現在一打就一群人一群人的打,而且打起來沒完沒了。以前打架都認為是非常丟人的事,可現在的學生,年青人不這么看,他們認為這是一件很時尚很了不起的事。”
“可我不想看著你這樣。你聰明,上進,可以有更好的人生。”
“這是一種生活方式,一種盲目,關鍵是這種盲目現在成為一種時尚。這才是可怕的地方。”
有時天色晚了,小左在下班之后會趕來送我回家。他告訴我他在寫一部小說。我就在昏黃的路燈下聽小左講他小說的構思。路燈昏黃,就像一層黃色霉菌的液體附在臟的柏油路上,路邊的碎瓦片上,圍墻太高,但卻涂得明亮。墻上的白色廣告斑斑駁駁,也有新的重新覆蓋上去,但顯得極沒生氣。被磚塊夾著的紙片在風的呼號中啦啦直響。
“我的小說是寫一個童話,童話里每個人生下來的時候都是沒有心的。但沒有心的他們也可以這樣活著,完全和正常人一樣。其實在前些時代人們都還是很在乎自己是不是有心。可是現在人們發現,沒有人心的人一樣活得很好,甚至可以更好。
“”他們就是這樣一種無所謂。當然大多數人還是希望自己能有心,因為那樣活著要更舒服一些,可這些希望能擁有人的人中多數又因為生活所逼,要讀書、上學、成家、立業,一系列的責任,等到可以抽出時間去找心的時候,才發現已非力所能及。只有極少數人決定去尋找心。
“”雖然找到心并不能讓人生大放光彩,煥然一新,但他還是要去。因為那是屬于他的,他想真正地完整地活著,能稱之為活著地活著。但路途特別艱難,而且伴隨著數不盡的危險。通往心的各個關口都有重兵把守,又是崇山峻嶺,又是沼澤險灘。這些還不都是最大的困難,最后還要進入黑暗的隧道,隧道里四通八達,而且越來越熱,越來越黑暗。與此同時,心還在每天以極其緩慢的速度減損著,一點點變小,變得微弱,等到了那里,有時還真的很難分辨哪一個才是自己的心。
不過在傾聽小左的小說的時候,我漸漸有點理解那老頭的話了,但也只是一點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