獅子林大街292號。
海河水靜悄悄的從旁邊穿行而過。一座高大巍峨的教堂在此處平地拔起。
黑色的天幕下,三座平頂塔樓,兩矮一高的勾連在一起,像是一頭沉默的怪獸。
尖拱狀的大門為口,洞口似的窗戶作眼,此刻在夜幕的遮掩下,貪婪的凝視著這座城市。
教堂中,兩個金發碧眼的洋人衣冠楚楚的坐在一起,相對而談。
精美的水晶吊燈下,兩只高腳杯碰撞在一起,發出悅耳的聲動。
“澄~”
聲音沉悶而又悠遠,仿若深山古寺中傳來的鐘聲。
德拉科將杯中寶石紅宛若血漿一樣的液體一飲而盡。
醉眼惺忪的看著眼前面容古板的老者。
“凡爾斯主教!老師!我不明白…”
“不明白什么?”
凡爾斯主教略帶笑意的看著德拉科,這位可以算得上他最為得意的學生之一了。
如今能夠從法國跨越大洋,來到遠東來幫助他,實在是讓他欣慰。
要知道,自打在“天津教案”發生之后,這處望海樓便被法國教會認為是一塊不詳之地。
再加上這里有這片土地上最為古老的四大家族之一坐鎮,外國的異能者都備受限制。
種種條件下,這里成為了教會眾人最不愿意來的地方之一。
所以才會將他這位最不受人喜歡的主教放逐到這里。
但德科拉在接受到他的邀請之后,居然義無反顧的來了。
這是實在是讓他開心。
如今正是在為這位學生接風洗塵!
只是亨德烈之前曾與德科拉有過矛盾,他本以為時過境遷,這種孩提時期的矛盾會被時間消磨。
卻沒想到,時間居然成為德科拉心中仇恨的催化劑。
“我不明白,你怎會容忍亨德烈那種人在教會里,還讓他管著教會學校!”
德科拉自幼孤苦無依,被教會養大,凡爾斯算是他最為親近的人了,所以說話時口無遮攔。
他喝了酒之后情緒稍顯激動,這一句話出口之后便同打開了潘多拉魔盒一般。
“亨德烈連基督都不信,整日里都在研究他的那些畫作,又怎么能管好教會學校呢?”
“難道現在教會學校要培養的不是教民,而是畫家嗎?!”
他的話愈來愈多,語速也越來越快,卻全然沒有注意到凡爾斯主教臉上的笑意逐漸消匿。
“他一個落魄貴族,連血脈能力都沒有。到了這里竟然還敢這么做派?教會來人當日不接待也就算了,還去嫖妓!”
終于,在他這句話說出口之后,一直未曾講話的凡爾斯主教開口了。
他將手中的高腳杯放在一旁,聲音冰冷打斷道,
“夠了德科拉長老!我想你已經有些醉了!”
同時強行把德科拉手中的酒杯給奪過來。
基督教中,不禁飲酒。
耶穌被釘在十字架的前天晚上,就曾用葡萄酒來代替自己的血液與門徒們立誓。
但在《新約圣經》中卻宣布喝醉是重罪!
凡爾斯主教這是在提醒德科拉,并且是出于善意。
他不想讓自己的學生被嫉妒給占據心臟。
但德科拉聽到這話卻是笑了出來,他用雙手捂住自己的臉,嘲諷道:
“我的主教先生,摩西十誡,亨德烈都已然犯了…”
摩西十誡是舊約中記載的上帝耶和華通過喻曉摩西而下給教徒們的十個誡命。
其中有兩條是不可奸淫,不可貪圖別人的妻子、仆嬋、房屋、牛、驢及—切財物。
而亨德烈所犯的正是其中的不可奸淫,即婚姻之外的性行為。
“亨德烈不是教徒,摩西十誡不用遵守。”
德拉科聞言笑得更大聲,
“不是教徒?亨德烈可是基督教的長老!”
看著眼前德拉科的模樣,凡爾斯主教有些無奈,這位學生哪里都好,就是性子太過偏執,他無疑是一位信仰極為堅定的基督信徒。
但放在如今卻是有些格格不入了。
凡爾斯有些質疑自己將他調來的決定是否正確了…
但眼下卻還是得先解決兩人的矛盾。
他用手輕輕揉了揉突突直跳的太陽穴,嘆氣道:“你知道的,亨德烈的家庭要求他這么做,這里面的事情很復雜,不是一兩句能夠說的清的……”
“我知道你們倆之前發生過一些不愉快的事情,但那都已經過去了。德科拉,我們不是活在過去的,我們得向前看。”
“等明天,我把亨德烈叫過來,我們一起享用一頓正宗的法式大餐,把事情說開好嘛?他已經不再是先前那個盛氣凌人的亨德烈了。”
對付這種犟脾氣,不能硬來,只能采取懷柔政策。
終于,德拉科見自己的老師如此勸阻,也按下了自己心中的怒意。
但腦海中一想到亨德烈那副高高在上不可一世的貴族嘴臉,他就沒有來的一陣惡心。
冷笑一聲,“希望他能夠另我刮目相看。”
隨后又將先前凡爾斯放在一旁的酒杯拿過來,將里面的葡萄酒液一飲而盡。
凡爾斯主教這才露出微笑,也舉起酒杯,輕抿了一口。
“德科拉你的中文如今學的倒是不錯,竟然已經能用這些成語了!”
“老師你之前說過要多加了解一下這處神秘的土地,我自然不敢松懈。”
………
在他們二人談話之時,小白樓旁的一處公寓之中。
被德拉科恨之入骨的亨德烈正興致勃勃的看著赤裸的躺在在床榻上的風姐。
雪白的肌膚上半點遮掩都無,玉體橫陳、春意撩人。
但亨德烈的眼神中卻沒有半點情欲之色。
正相反,他的眼神中滿是虔誠,像是在看待一件最為美麗的藝術品一般。
風姐覺得很別扭。
老實講,她的身材并不好,至少和她的臉蛋比起來是這樣的。
早年間的辛苦勞作使得她的手上布滿繭子,喂養孩子的經歷也使得她的雙乳下垂,不復少女時的堅挺。
貧苦人家需要勞動力,讓她的腳免去了纏足的煩憂,但腳上早年間磨起的血泡卻留下了一道道的痕跡。
但只要她下意識的想要把這些部位遮掩住的時候,都會被亨德烈給極力阻止。
“這才是我心目中的阿芙洛迪忒!我要的就是真實!”
“也只有真實方才最能打動人心!讓那些虛假的矯揉造作的美都見鬼去吧!”
他語氣狂熱,帶著股不容置疑的味道。
像極了風姐之前曾遇到過的一些滿清爵爺。
但旋即亨得烈好像意識到自己言語中的不禮貌,歉意道:
“對不起,風!我有些失態了,我只是太過于憎恨那些虛假....”
亨得烈懊惱似的抓了抓自己的頭發,將本來油光锃亮整整齊齊的金發撓成了一團雞窩。
但經過這么一個插曲,他作畫的心態已然全無。
亨得烈略顯煩悶的在自己的畫作前站了一會兒,而后又丟掉毛筆,來到風姐跟前。
他的屁股半座在床上,雙手抱住像一個小孩一樣蜷縮著。
風姐一時間有些不知所措,她還是第一次瞧見亨得烈這幅樣子。
之前的他一直和她說些藝術、自由、革命。
但現在的他卻好似一直卸下了所有防備的刺猬。
她猶豫半響,從背后將亨得烈給抱住,像是對孩子一樣輕輕拍打著他。
口中哼唱著一曲學來的兒歌,
“搖啊搖~,搖啊搖~”
“搖到外婆橋~”
“外婆叫我好寶寶~”
“糖一包~,果一包~,還有餅兒還有糕.....”
......
亨得烈聽著兒歌,逐漸把手臂松開,閉上了眼睛,躺在風姐的懷中。
享受著這片刻的寧靜與自由。
風姐仍有規律的拍打著,思緒仿佛又回到了那個炎熱而又喧鬧的夏天,
亨得烈突然開口了,聲音輕飄飄的,和他粗獷的外貌截然不同,像是在和風姐傾訴,又仿佛在自說自話。
“我其實出身在一個法國貴族家庭,我的祖先是十二貴族中的朗格勒主教...”
“家族的傳承讓我不得不信奉基督,自幼便被送到教會學校中學習。”
“但,你知道嗎?那些教條和戒律像是無形的鎖鏈,把你的自由剝奪的一干二凈,不是肉體,而是靈魂,我親眼瞧見一個個原本有著鮮活靈魂的孩童變成虛偽麻木的教徒......”
“藝術本應是最為自由的一種事物,但在宗教的捆綁下,卻成為了為宗教宣傳的“神學婢女”......”
“我喜歡文藝復興,達芬奇的畫作、米開朗基羅的大衛雕像都使我為之振奮!”
“我本應該成為一名畫家,倘若我沒有生在這種家庭中.....”
“我沒有血脈能力,也沒有基督眷顧……”
“我本來對遠東充滿了抗拒,以為這里處處都是愚昧和無知,卻沒想到這里居然成為了我藝術的搖籃…”
“也在這兒,我找到了真正的自由…”
他的聲音越往后越低,直到最后幾不可聞,而后打起來輕酣。
亨得烈說的話邏輯混亂,前言不搭后語,像是想到什么便說什么。
里面說的大多數內容風姐也聽不懂。
但風姐卻出乎于母性一般的敏銳察覺到了一點——這位亨得烈校長也是位苦命人。
即使他住的是富麗堂皇的洋房公寓,穿著的是西服洋裝,吃的是玉盤珍羞。
但好像也并不快樂。
在貧窮和饑餓的痛苦之上,好像還有別的苦難,將亨得烈給團團圍住。
那是什么呢?風姐不清楚。
小花上學認字之后,應該能弄清吧?
算了,還是不要知道為好,平平安安的過一生就好了。
她奢望不大,自己這輩子就這樣了,只希望小二和小花他們能夠不像她這么苦。
............
“叮咚”
門外的紫銅手動門鈴聲伴著一聲雞鳴同時響起。
將睡在床上的風姐和亨得烈給吵醒。
亨得烈起身,只覺得自己昨夜里睡得很香,做了一個很美很甜的夢。
但具體什么卻記不清了。
打開公寓門,一位戴著圓框眼鏡脖子上掛著十字架的中國人滿面堆笑的候在門外。
他認得這人,趙利堂,望海樓教堂中的一名傳道員,也是唯一的一名中國人。
“笨豬,亨得烈長老。”
別扭的法語口音和矯情飾詐近似阿諛的笑容把他昨夜的美夢擾的一干二凈。
“有什么事嗎?”亨得烈對于這位中國傳道員態度很是一般。
倘若趙利堂什么時候能把他那面具一般的笑容扯下來的話,興許他會轉變一些。
但這顯然是不可能的。
因為據他聽說,這位中國人,即使在睡夢中臉上仍能夠保持這副笑容。
趙利堂躬了躬身,把手中的邀請函遞給亨得烈。
“這是主教讓我交給您的邀請函,昨天晚上,德拉科長老來到天津,沒有能夠見到您,所以主教又在起士林餐廳定了位子,希望您晚上能夠按時赴宴。”
趙利堂把話帶到之后便離開了,只是臨走時不經意的往公寓中瞥了一眼。
亨德烈回到公寓中,把邀請函隨意的扔在桌子上。
他之所以昨天不去,是因為他早就和風姐約好了,臨時毀約可不是一位法國紳士應該做的。
“德科拉?怎么聽著有些耳熟啊?”
他甩了甩頭,不愿再想,轉頭看向躺在床上的風姐。
見她胳膊一動便呲牙咧嘴的模樣,知道這是自己的“杰作”不由得有些羞赧。
“Bonjour,咳咳,風,你說的那個孩子明天能去上學嗎?”
………
“送到了?”
德拉科看著眼前的黃色面孔,笑意盈盈地問道。
他能夠感覺到,這位中國傳道員和他應該是一類人。
都有向上爬的決心,也都不喜歡亨德烈那副高高在上的姿態。
“送到了,德拉科長老。”
趙利堂回道。
“如果沒有什么事我就先回去了。”
“我剛到這里,很多事情都不熟悉,還希望你能夠幫助我盡快了解這里的各種事物。”
“一定一定!利堂必定知無不言、言無不盡。”
“去吧。”
德科拉搖晃著高腳杯,透過玻璃看著趙利堂的背影,好像又分出一個人影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