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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故事的意義

35歲時,瑪格麗特·桑茲(Margaret Sands)和她還在青春期的女兒一起橫跨國家,開展了一段長達兩千英里[1]的朝圣之旅。旅行的目的是闖入一個廢棄的小教堂并“將它撕成碎片。”1這座小教堂曾是天主教女子寄宿學校。母女兩人爬過小教堂外的藩籬,女兒撬開窗戶擠進房屋,跑到小教堂的后門處,開門讓瑪格麗特進來。距離瑪格麗特離開學校已過去了25年。在已長大的瑪格麗特看來,這所學校的一切如今顯得那么小,但房屋里的味道沒有變,這熟悉的味道激起了瑪格麗特久遠的厭惡與恐懼。

曾經,女性不允許來到祭壇后方的位置,如今瑪格麗特自己大搖大擺地走過去。她踢踹著墻壁,捶打著祭壇與長椅,對著十字架與圣像做出褻瀆的姿勢。她拿著車鑰匙,在小教堂的木質大門上刻下兩句粗糙的文字:“我討厭修女”以及“她們打小孩”。一切都做完后,她平靜地告訴女兒:“現在我們可以離開了。”

等拜訪完親戚與老朋友后,瑪格麗特開車回到芝加哥。她已完成了一項對她個人而言具有超凡意義的任務。在他人看來,瑪格麗特的行為或許只是在搞破壞,但對瑪格麗特來說,這次行動是根植于個人神話的一項神圣儀式——用瑪格麗特的話說,她的生命故事具有悲劇色彩和英雄氣概,講述的是一個人“無用的一生”。在面對充滿忽視與虐待的世界時,她的個人神話可不是一則允諾有希望、進步和勝利的故事。

我得知瑪格麗特的故事,是因為她志愿參加了1986年秋天的一項社會科學研究。我讓人們向我傾訴他們的故事,是因為我相信他們的敘述中埋藏著個人神話的要點。我知道不是所有人告訴我的故事都重要,我也明白有些人告訴我一些故事只是為了讓我覺得他們“很好”。我同樣清楚不論我們的訪談有多成功、我和他們的關系有多么親密,人們還是會有許多無法宣之于口的故事。2但是人們無法在訪談過程中無中生有地造新故事。他們的個人神話一直在那里,存在于他們心中。它是一項隨著時間緩慢變化的心理結構,為他們的生命不斷地注入統一感和目的感。而訪談能夠探尋出個人神話的幾個方面,為我昭示出故事講述者內心早已存在的真相。

瑪格麗特的訪談里充滿了她人生中一連串戲劇性事件,這當中包括許多活生生血淋淋的嚇人場面、層出不窮的反派,以及一兩個英雄角色。我仔細聆聽了這則定義了她自我的故事——那是她個人神話的核心,能最清楚地描述她作為成年人的身份認同。這則故事鑲嵌在一連串復雜的敘述中。在告訴我許多其他情節片段后,她講出了這則核心故事。

瑪格麗特懷著莊嚴的決心開始了訪談,就像她當年也懷著同樣的決心走向祭壇,并摧毀了她作為天主教徒的過去。“我的生日是1941年7月21日,出生于加利福尼亞州的圣迭戈。在45歲時,我開始懷疑自己作為一個人類的基礎。”瑪格麗特講述了一則關于生命基礎的故事。這基礎脆弱又堅強。你看不見它,但它不可或缺地支撐著人們的生活。

瑪格麗特的個人敘述顯示,她的童年沒能為她提供足夠牢固的基礎,來支撐她成長并過上快樂的生活。當兩個小時的訪談接近尾聲時,瑪格麗特總結道:“你不可能再修改你的基礎,并期望自己成為一個充實而完滿的人。”不過,瑪格麗特還是試著給女兒提供自己從未獲得的關懷和愛,借此試著抹去瑪格麗特生命中的創傷。即使瑪格麗特做不到修補自己靈魂中的裂痕,她至少能給自己的孩子——她曾經想要遺棄的孩子——打下堅實的生命基礎,為她女兒爭得一絲機會去成為一個穩定、快樂、感覺完滿的人。瑪格麗特的苦痛與她對女兒的贈予,都和她的個人敘述有千絲萬縷的聯系。正因為瑪格麗特被傷得如此之深,她才千方百計地為女兒擋住同樣的傷害。

“在我出生之前,我的生命基礎就注定會充滿壓力。”瑪格麗特說。瑪格麗特的母親是一位演員,同時也是一位作家。她美麗、聰慧卻又天真到無可救藥,選擇嫁給比自己年長19歲的、酗酒成性的歌劇演唱家。瑪格麗特的母親來自中上層階級,是“半個猶太人”;而瑪格麗特的父親則是一名新教徒,曾有過一次婚姻。雖然婚事遭到父母反對,但瑪格麗特的母親卻覺得這個男人生機勃勃又深沉復雜。兩人打算在好萊塢闖出一番天地。

瑪格麗特不太記得自己人生頭四年過得怎樣,她只知道父母在她四歲半時離了婚。在那時,瑪格麗特的母親剛打算在房地產行業開始一番新事業,于是在當地牧師的建議下,將小瑪格麗特送去了一所精英化的天主教寄宿學校。這開啟了瑪格麗特稱為“將人類強行制度化——我的五歲到十歲”的篇章。這可怕的五年摧毀了瑪格麗特的人生基礎。在這所學校中,盡管瑪格麗特接受到良好的教育,卻也一直遭受著修女的毒打、虐待和羞辱。而在此期間,瑪格麗特的母親同樣罹患重病,包括周期性的呼吸方面問題。瑪格麗特談論道:“媽媽的肺部有個洞,她的生命基礎同樣糟糕。”由于生病,瑪格麗特的母親很少有機會去看望自己的女兒。“在那五年里我被囚禁著,我被她拋棄,被迫和那些癡傻可憐的老女人們待在一起。我離開學校以后,這段歲月的記憶依然對我糾纏不休。”

瑪格麗特清楚地記得她離開寄宿學校的那天。那時母親身體好多了,她們一起回到芝加哥,同瑪格麗特的外祖父母住在一起。但讓瑪格麗特害怕的是,她的母親決定不把她送去一所當地的好學校。這所好學校位于猶太人聚居區,如今瑪格麗特自己正住在那里。相反,母親把瑪格麗特送去了另一所寄宿學校。用瑪格麗特自己的話說,這第二所學校仿佛一處“垃圾收容所,堆放著街頭混混和無可救藥的年輕人……我被其他孩子欺凌。他們偷我的錄像帶收藏,偷走了我所有東西。”在新學校待了一年半后,她逃了出來,一路跑到芝加哥市中心的一家沃爾格林(Walgreens)藥店。她先是在午餐柜臺吃了一碗墨西哥辣肉湯,接著打了付費電話威脅她的母親,告訴母親要是她還不讓自己離開那所寄宿學校,那自己就再也不回家。“我威脅了她。”瑪格麗特說。在打那通電話時,她只是一個12歲的小姑娘。這是她人生中第一個緊要關頭,而她大獲全勝。

談起童年時期身處權威地位的人們,瑪格麗特表達了巨大的憤怒與苦澀,那些人包括忽視孩子的鄰里、虛偽的老師和虐待成性的修女們。可一旦談及母親,瑪格麗特的滿腔怒意又轉為憐惜。她將母親視作一個倒霉的受害者,認為是母親糟糕的健康與孱弱的意志造就了她自己殘缺的生命基礎。而當修女虐待瑪格麗特和同學偷竊她的物品時,瑪格麗特似乎也將邁向同自己母親一樣無助悲慘的命運。但在青春期與成年早期發生的事,預示了她會形成一個堅定的自我,一個“從地獄來的人”。瑪格麗特認為,她和母親不一樣:“我會全力以赴。不論我做什么,我都要留下記號。”

如果說藥店那通電話第一次預示了瑪格麗特會成為一個大膽無畏的人,那么她同收養機構的抗爭是她第二次勝利,其意義比第一次更為重大。21歲那年,未婚先孕的瑪格麗特被家人和朋友催促著把肚子里的孩子交給領養機構。她答應生下孩子后,會把孩子送到私人領養機構待上兩周,并在那之后簽署機構領養協議。但當兩周過去后,她拒絕簽署協議。機構負責人氣勢洶洶地試著說服她,讓她照著計劃來,但瑪格麗特絲毫不讓步,她沖著負責人尖叫,讓他們把孩子還給她。領養機構的工作人員嘴里罵罵咧咧,試圖羞辱瑪格麗特,但最終他們不得不低頭。瑪格麗特又一次勝利了。她說:“這對我接下來的生活而言意義非凡。”

瑪格麗特的生活重心放在女兒和體弱多病的母親身上。她同時照顧著兩個人。瑪格麗特再也沒有結婚,盡管她和那名令她懷孕的男子對外宣稱已經結婚,但那不過是對外“裝個樣子”。在生下女兒后,瑪格麗特曾與許多人有過性關系,其中包括許多男人和至少一個女人,她試著讓“風流韻事”成為她自己的秘密,來確保這些關系不會登上她個人神話的主要舞臺。如果一個人想要建立長期、有承諾的關系,堅實的生命基礎不可或缺,而瑪格麗特堅稱這是她不會擁有的。所以,她只敢對女兒許下承諾——承諾會關懷女兒、會幫助女兒建立她的生命基礎,而這些承諾是瑪格麗特成年后始終努力的方向。

到了1970年,“我的母親死在我懷里,”瑪格麗特說,她的母親在家中突發心臟病去世。整整16年過去了,談起她母親的離開,瑪格麗特仍舊會哭。而瑪格麗特的女兒幾年前就已高中畢業,并從家中搬出,正打算謀求一份幫助他人的職業(比如護士或者社工)。瑪格麗特認為她依然在努力幫助女兒塑造她不曾有過的生命基礎。

瑪格麗特做過的工作有雜志編輯、辦公室主任和銷售員。她的政治傾向深受20世紀70年代女性運動的影響,在那段運動期間,她為好幾家女性機構做過志愿服務。雖然她現在擔心自己的未來似乎太模糊,但她最終希望在“婦女健康”領域做出實質性貢獻。為此她需要回到大學,至少取得一個本科學位。大多數美國女性,就算能像瑪格麗特那樣充滿決斷力,也會發現在將近50歲時變換工作領域是很難做到的事。我們很難精確地預測,在瑪格麗特為自己建立的生命故事的框架里,她下一步會做什么。

我們為瑪格麗特安排了心理測試。結果顯示,瑪格麗特表面上認為她是一個不那么傳統的女性:她蔑視社會文化對女性氣質的定義,憑此得以在這個世界中留下深刻的記號。在衡量自己的“性別角色”時,她形容自己是一個特別“獨立”“有攻擊性”并且“個人主義”的人,這些形容詞往往與男性化的刻板印象掛鉤3。然而,在一項更細微的、針對心理動機的測試中,瑪格麗特顯示出極強的對親密感的需求——渴求與他人親密地、溫暖地和彼此分享地互動。女性在該項得分上比男性高一些,但即使以女性的標準來衡量,瑪格麗特對親密的渴求也非常高。4而她在對權力的需求一項上的得分令人驚異的低,表明雖然她極力主張自己有攻擊性、偏向個人主義,但在生活中,她并沒有強烈的對權力追逐的欲望。

瑪格麗特創造了一個富有悲劇色彩的個人神話,講述她如何竭力用堅定的行動與對他人溫和的照料來消除自己可怕的過往。她的生命故事為她帶來了統一感與目的感。故事中不乏挫折與失敗,但至少她承認自己實現了兩項意義重大的成就。首先,她成功地為女兒打下了自己未曾有過的生命基礎。其次,她實現了對修女象征意義上的復仇。對小教堂的褻瀆破壞,是瑪格麗特走向重塑生命故事、使之變得圓滿且重要的第一步。但我們明白她還有很長的路要走。

從瑪格麗特個人心理發展的角度出發,我們建議她將自己富有創造力的能量投入到重建自己的身份認同上來,因為她曾經幫助過別人建立他們的身份認同,比如她的女兒。而如今她的女兒已經從她身邊搬離,瑪格麗特或許能認識到,現在她有時間來修復她自己的生命基礎,而這一次她會比小時候更強。她的故事證明她能在修復的過程中堅持下來。瑪格麗特不像她母親那樣脆弱天真,她是一個能突破自己環境限制的堅強幸存者。

瑪格麗特需要重塑她的個人神話,凸顯出她的英勇成就。這或許能促使她同自己的過往和解,并推動她、讓她充滿能量地向前,能滿懷驕傲地創造未來。我相信她的故事總會帶有悲劇色彩,但她的生命故事會變得能夠激勵他人(更重要的是,能夠激勵瑪格麗特自己)去尋找更深層次的滿足。在那孤獨的下午,在沃爾格林藥店的午餐臺邊上,當12歲的瑪格麗特第一次鎮定自若地嘗試掌控她自己的人生時,她不會想象自己有朝一日能獲得那樣的滿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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