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新氣候戰爭
- (美)邁克爾·E.曼
- 5096字
- 2024-09-10 17:04:35
導言
科學界普遍認為,化石燃料的燃燒會釋放二氧化碳,這是人類活動最有可能對全球氣候產生影響的方式……必須考慮那些潛在的災難性事件……有些地區的降雨量會增大,有些地方卻可能會變成沙漠……一些國家的農業產量會減少甚至顆粒無收……在需要對能源戰略的變化做出艱難抉擇之前,人類有5~10年的窗口期,這一點至關重要……一旦人類活動對全球氣候產生顯著影響,那將是不可逆轉的。
如果你認為以上是阿爾·戈爾[1]在20世紀90年代中期的預言,那或許情有可原。但事實并非如此,以上論述是化石燃料巨頭埃克森美孚公司的高級科學家詹姆斯·布萊克發表的,被記錄于該公司20世紀70年代的內部文件中,直到近年來才被公布。[2]在此之后的幾十年里,埃克森美孚公司和其他化石燃料利益集團非但沒有聽從集團內部科學家的警告,反而發動了一場反對科學證據的公關活動,并竭力抵制旨在遏制全球氣候變暖的減碳政策落地。
其后果是使地球進一步滑向氣候變暖的“危險地帶”,而人類尚未采取必要措施來避免有史以來所面臨的最為嚴峻的全球危機。人類正身處一場戰爭之中,但是在此之前,人們首先必須了解敵人的戰略戰術。在人類努力阻止氣候變化的過程中,否認和拖延的勢力究竟施展出哪些不斷變化的策略?我們該如何戰勝這種會變形的“利維坦”[3]?現在還來得及嗎?我們還能避免災難性的全球氣候變化嗎?這些問題都需要答案,在接下來的內容中,我們將找到這些答案。
我們的故事要從近一個世紀前說起,那時,最早的否認和拖延的劇本已頗具雛形。事實證明,化石燃料行業早已從壞榜樣中學到了轉移公眾注意力的方法。[4]正如槍支游說團體的座右銘“槍不殺人,人殺人”可以追溯到20世紀20年代。這個移花接木的典型案例極具危險性,它成功地將公眾的注意力從可以輕而易舉地獲得攻擊性武器的問題轉移到其他所謂的導致大規模槍擊事件的因素上,如精神疾病或媒體對暴力的描述。
煙草業也如法炮制,試圖切斷香煙和肺癌之間的聯系,即使早在20世紀50年代,煙草業的內部研究就已證明其煙草產品具有致命性和成癮性,但在布朗和威廉森煙草公司的一份內部備忘錄中依然寫道:“懷疑是我們制造的產品。”
另一個頗具代表性的例子則是“哭泣的印第安人”廣告。一些讀者可能對20世紀70年代初的這則廣告記憶猶新。廣告的主角是個名叫“鐵眼科迪”的印第安人,這則廣告意在提醒觀眾留意鄉下被到處亂扔的瓶子和罐頭包裝。然而,它絕非表面看起來那樣簡單。稍加調查就會發現,這實際上是飲料行業策劃的大規模轉移注意力的活動之一。這些活動試圖把矛頭指向我們,而不是企業,強調環境污染是由個人失責導致的,而不是集體行動和政府監管出了問題。結果是,我們依然處于塑料污染對全球環境的威脅當中。如今,危機已經形成,甚至在世界各大海洋的最深處都隨處可見塑料垃圾的蹤影。
最后,我們再來談談化石燃料行業。埃克森美孚等公司在科赫家族、默克爾家族和斯凱孚家族等財閥的支持下,從20世紀80年代末開始,向一場虛假信息宣傳活動投入了數十億美元,全力否定人類造成的氣候變化的科學依據及其與燃燒化石燃料之間的聯系。即使是埃克森美孚公司內部的科學家團隊也認為,繼續使用化石燃料所產生的影響會導致破壞性的氣候變化,但這種否認科學的態度依然一度大行其道。
這些科學家所言非虛。在幾十年后的今天,這場虛假的宣傳活動也使我們見證了不受控制的氣候變化造成的破壞性影響。我們會在每天的新聞報道、電視屏幕、報紙標題、社交媒體上,屢屢目睹氣候變化造成的惡果。海岸線被吞噬、熱浪席卷、干旱頻發、洪水滔天、野火肆虐等都是危險的氣候變化呈現的結果,而這樣的消極現象出現得越來越頻繁。
因此,否認和拖延的勢力,即那些繼續從化石燃料的銷售中獲利的化石燃料公司、右翼財閥、由石油資本資助的政府,再也不能直截了當地堅持說什么也沒有發生了。對于氣候變化具體證據的完全否認再也沒人相信了。因此,在保持石油流動和化石燃料燃燒的同時,他們轉而采用了一種更溫和的否認形式,即通過欺騙手段、分散公眾的注意力和拖延措施,多管齊下,展開攻勢。這是一場新氣候戰爭,而地球正在承受這場戰爭失敗產生的后果。
敵人受到了槍支游說團體、煙草業和飲料公司的啟發,巧妙地開展了一場轉移公眾視線的運動,旨在將責任從企業推給個人。諸如倡導吃素、不坐飛機等個人行動,越來越多地被吹捧為解決氣候危機的主要辦法。盡管這些行動值得推行,但如果僅聚焦于自愿行為,就會減輕政府的政策壓力,使企業污染者不必承擔責任。事實上,近年來的一項研究表明,強調個人的微觀行動實際上會削弱對頒布實質性氣候政策所需的支持。[5]這對埃克森美孚、殼牌和英國石油公司等化石燃料公司來說非常有利,它們每天都在創造極高的利潤,用美國前總統喬治·布什的話來說:“而我們卻沉迷于使用化石燃料。”
這場轉移公眾視線的運動也為敵人提供了可乘之機。在氣候保護者之中,有些人注重個人行動,而有些人則強調集體力量和政策效力,這讓敵人有機會利用他們之間已經存在的裂痕,采用“楔子戰略”瓦解后者。
敵人利用在線機器人和噴子輪番進行轟炸,操控社交媒體和網絡搜索引擎,將2016年美國總統選舉期間研發并測試通過的那種網絡武器布置在前線。正是這些策略造就了否認氣候變化的美國總統唐納德·特朗普。惡意、仇恨、嫉妒、恐懼、憤怒、偏執,污染企業及其盟友正是利用所有這些消極的、爬行動物腦沖動的特質在氣候運動者內部制造分裂,同時在心懷不滿的右翼人士的心中激起恐懼和憤怒。
與此同時,這些氣候懷疑論者在反對監管碳排放或為碳排放定價的措施方面取得了成效,他們大肆抨擊諸如可再生能源這樣的可行替代方案,轉而倡導錯誤的解決方案,如利用碳捕集技術燃煤,或推行未經證實的、具有潛在危險的“地球工程”計劃,該計劃涉及大規模人工干預地球環境的內容。他們認為,創新會以某種方式拯救我們,所以目前沒有必要實施任何干預政策。我們可以花些小錢管理風險,然后繼續污染。
特朗普政府廢除了美國環境保護局的《清潔電力計劃》等氣候友好型政策,撤銷了對污染物的監管,為石油和天然氣管道建設大開綠燈,向苦苦掙扎的煤炭行業直接發放補貼,導致應對全球氣候變化工作停滯不前。此外,其所采取的對在公共土地上開采石油收取廉價租金的做法,更使得化石燃料行業可以肆無忌憚地擴張其污染企業。
敵人還在應對氣候變化行動的戰爭中使用了心理戰術。他們到處宣揚,氣候變化的影響將是溫和、無害且易于適應的,這種說法削弱了人們的緊迫感。而且他們還大肆宣揚氣候變化的必然性,進一步削弱了人們在應對氣候變化中的主動性和擔當意識。支持這種做法的大有人在。表面上,他們是氣候保護的支持者,事實上卻把災難描述為“既成事實”,夸大了我們已經遭受的損害,否認了采取必要行動來避免災難的可能性,或者設定很高的標準(比如顛覆市場經濟本身這個老生常談的問題),這樣一來,任何行動似乎都會注定以失敗告終。敵人樂此不疲地夸大這種觀念。
但我們并非無計可施。在本書中,我的目標是駁斥那些破壞遏制氣候變化努力的錯誤說法,并為讀者提供一條保護我們地球的陽關大道。我們的文明還可以拯救,但前提是我們必須了解敵人——氣候懷疑論者當前所使用的伎倆,并知道如何挫敗他們的陰謀。
我在傳播氣候變化科學及其影響的戰斗前線摸爬滾打數十年,積累了豐富的經驗,這些經歷使我持有一些獨特的見解。1998年,我和同事在合作發表的文章中用一幅曲線圖展示了過去一個世紀地球溫度急劇上升的變化趨勢,并將這條曲線命名為“曲棍球棒曲線”[6]。這幅圖在氣候變化的辯論中擁有著標志性的地位,因為它講述了一個簡單的故事,地球正在以前所未有的速度變暖,而這是由我們燃燒化石燃料并向大氣中排放溫室氣體造成的。幾十年后,盡管許多研究不僅重申了我們的發現,而且在此基礎上做了擴展,但“曲棍球棒曲線”理論仍在飽受攻擊。為什么?因為它仍然是對既得利益的威脅。
我在20世紀90年代末時還只是一名年輕的科學家,外界對“曲棍球棒曲線”理論的攻擊讓我加入了這場爭論。在保護自身安全和理論不受政治動機攻擊的過程中,我被迫參與了這場氣候戰爭。通過20多年在戰場上對敵人的近距離觀察,我對敵人的伎倆和做法了如指掌。在過去的幾年里,我一直在觀察這些戰術的巨大變化,以應對戰場性質的變化。我已經適應了敵人的戰術變化,并在努力宣傳和影響公眾輿論的過程中,不斷改變自己與公眾和政策制定者打交道的方式。在本書中,我打算和讀者分享我所學到的一切,并讓大家一起參與進來,積極主動地投入這場戰斗,在為時已晚之前,將我們的地球從氣候危機中拯救出來。
以下是四點戰斗計劃,我們將在本書的最后再次回顧。
忽視災難預言者。化石燃料既得利益集團及其支持者不斷發出“為時已晚”的錯誤信號,這是一種讓一切墨守成規的方式,也是讓人們持續依賴化石燃料的做法。在當下的氣候討論中,我們必須勇于應對日益尖銳的末日論調和悲觀情緒。
年輕人將引領這場運動。年青一代正在竭盡全力地拯救自己賴以生存的星球,他們傳達的信息清晰明了,在道義上極具權威性,除了那些有意裝聾作啞的人,沒有人會聽不到。年輕人是氣候倡導者翹首以盼的游戲規則改變者。我們應該以他們為榜樣,學習他們的思維和方法。
教育,教育,教育。大多數堅決否認氣候變化的人的立場都難以被撼動。他們通過右翼意識形態的“棱鏡”看待氣候變化,對事實置若罔聞。不要浪費自己的時間和精力試圖去說服他們。但也有許多正直卻被混淆視聽的人被卷入這場沖突,成為氣候變化“虛假信息運動”的受害者。我們必須幫助他們,讓他們可以與我們并肩作戰。
改變系統需要系統性的改變。化石燃料的虛假信息制造機想讓你的關注點聚焦于選擇駕駛什么樣的汽車、吃什么食物以及采取何種生活方式,而不是更多地關注系統和激勵機制。我們需要制定政策,鼓勵從使用化石燃料向清潔、綠色的全球經濟轉變。必須革掉那些致力于抵制采取氣候行動的領導者的烏紗帽。
面對巨大的挑戰,我們很容易感到彷徨和迷茫。改變一直都不容易,時代要求我們踏上一段陌生的未來之旅。對地球退化的前景感到恐懼而不知所措其實是可以理解的。毫無疑問,在談到氣候危機和我們為應對它所做的努力時,人們時常會感到焦慮和恐懼。
然而,否認和拖延的力量正在利用我們的恐懼和焦慮來對付我們,對此我們有清晰的認知。正因如此,這使我們變得像車燈照耀下驚慌失措的小鹿一樣。我的一些同事對于我把我們正在面臨的這種困境描述為一場“戰爭”頗為不滿。但是,我想告訴他們,輸掉一場戰爭最直接的原因就是拒絕承認自己處于一場戰爭之中。[7]即使這種局面并不是我們自己所選擇的,也不是我們所希望面對的,但是在面對由行業資助的阻礙氣候行動的活動時,我們必須要有一個正確的定位。
我們必須勇往直前,找到繼續戰斗的力量,將恐懼和焦慮轉化為動力和行動,即使這樣做的風險極大。
在持續進行的宇宙探索中,我們逐漸發現其他星系,有些行星的特征甚至與地球相似。有些行星的大小與我們的地球很接近,也處于它們所在星系的“宜居帶”內。其中一些可能存在液態水這種對生命而言至關重要的成分。然而,在太陽系、銀河系乃至整個宇宙的其他地方,我們尚未發現任何生命體存在的證據。生命似乎確實非常罕見,復雜的生命更是如此。那么智慧生命呢?最起碼就各種存在的價值和目的而言,我們可能是孤獨的存在。我們只能在這艘“地球飛船”上漂泊,而沒有其他地方可以靠岸,沒有其他港口可以逗留,沒有其他可呼吸的空氣,沒有其他可飲用的水,也沒有其他可以吃的食物。
我們是一份神奇禮物的守護者。我們有一顆宜居的行星,它有適宜的大氣成分,與星系中的恒星保持著恰當的距離,溫度范圍適合生命生存,海洋中有液態水,空氣中富含氧氣。我們認識的每一個人,我們所見的每一種動物或植物,都依賴于這樣的生存條件。
繼續故意改變上述條件,以威脅人類和其他生命體的生存,而目的僅是讓那些超大規模的企業繼續創造高額利潤,這是不符合倫理且不可以被接受的。這將是人類文明史上最不道德的行為,因為這不僅是危害人類生存的犯罪,更是對我們生存的星球進行的犯罪。當污染者致力于實施這些犯罪行為時,我們不能袖手旁觀。我寫作本書的目的也正是希望能夠盡己所能地提醒人們不要對此袖手旁觀。
[1] 他曾擔任美國副總統,后成為國際知名的環境學家。——譯者注
[2] Neela Banerjee, Lisa Song, and David Hasemyer, “Exxon: The Road Not Taken. Exxon’s Own Research Confirmed Fossil Fuels’ Role in Global Warming Decades Ago,”Inside Climate News, September 16, 2015.
[3] 利維坦的詞義為“裂縫”,在《圣經》中是一個象征邪惡的海怪,通常被描述為鯨,這里意指氣候變化。——譯者注
[4] Naomi Oreskes and Erik M. Conway, Merchants of Doubt: How a Handful of Scientists Obscured the Truth on Issues from Tobacco Smoke to Global Warming (New York: Bloomsbury Press, 2010) ,6.
[5] David Hagmann, Emily Ho, and George Loewenstein, “Nudging Out Support for a Carbon Tax,”Nature Climate Change 9, no. 6 (2019) :484-489.
[6] M. E. Mann, R. S. Bradley, and M. K. Hughes, “Global-Scale Temperature Patterns and Climate Forcing over the Past Six Centuries,”Nature 392 (1998):779-787.
[7] Michael E. Mann (@MichaelEMann), Twitter, April 5, 2020, 2:53 p.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