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是哪兒來的?有沒有碼?給社區報備了沒?”
我混沌的腦海中總是縈繞著這些充滿殺氣的質問,生怕那些蹲守在小區門口的社區志愿者會立刻將我攔下,在發現我的發熱癥狀后會三下五除二地將我送進滿是怪物的醫院。但事實上,夾在兩棟住戶樓間的、立著一堵生銹的黑色鐵拱門的小區入口,什么人也沒有,除了空氣里彌漫的淡淡的血腥味。
所有人都去哪兒了?連個怪物的影子都沒有……
我回想起來自學校到小區這段曲折的公路上,所有的門店都緊閉著灰色的卷簾門,飛揚的落葉、紙張、塑料袋占據了街道,呼嘯的北方在高高的住宅樓包圍的、幾乎照射不到陽光的街道間穿梭。我沒有看見血跡,沒有尸體,甚至于理應出現的運送物資的車輛也沒有出現,更不必說所謂挨家挨戶將人撤離到隔離區的軍方車隊。這反常的平靜,令我仿佛感覺在學校所經歷的一切心有余悸的艱難險阻都不過是一場幻夢。
我顧不得太多,因為折磨的暈眩感令我趔趔趄趄,于是我在左右人行的鐵門都被鐵鏈子鎖的死死的情況下,從正中間的折疊欄桿下鉆進去。
這座世紀初建設的老小區的一切看上去都那么破舊,枝繁葉茂的橡樹、柳樹的陰翳下堆放著沒人處理的垃圾,五六層高的住宅外鱗次櫛比地排布這生出橙銹的防盜網,施工方急于重新粉刷樓房墻壁而濺的四處都是白漆點兒,碎裂的混凝土地縫里鑲嵌著泥土和樹葉,或者面朝街道的小店后是正對著封閉的小區內部的拆了又建的爛墻。
小區的林蔭里、亭子中、空地上一個人也沒有,枯葉幾乎要將那些存放在停車場已久的汽車前擋風玻璃蓋得死死的了。
毫無阻礙地,我回到了這間八十平的出租屋里,回到了我日思夢想卻空蕩蕩的家里。
我沒有半點兒遲疑,撂下書包后,抓起那一半放在鞋柜上的疫情前屯的布洛芬,就著口水吞咽下去,隨后將鞋襪和滿身的臟衣服甩到一旁地上,因為發燒,所以只能艱難地扶著墻簡單沖了個熱水澡,甚至連頭發也來不及照顧。屋內還算暖和,于是我著急忙慌地換上干凈的碎花睡衣后,縮進溫暖的被窩,頃刻間睡死過去。
我什么夢也不記得了,只是全然的黑,以及無法察覺的流逝的時間。
當我抬起手腕時,已經是將近傍晚。
晚霞仿佛落在灰雪里的橙色油燈,又像被火星子點燃的臟棉花,而高高的樓宇為它裱上平整的畫框。
我的腦袋不再如漿糊般難以忍受,盡管任然略感疲憊。我試圖拿出手機來給佳怡發點兒消息以表平安,可猛然回想起來,在回家的途中我便發現已然斷網,微信發不出去任何信息,而我又沒有存任何人的電話號碼,除了媽媽和幾個不常聯系的親戚。
我試圖給媽媽打去電話,可反復幾次只能收到“您撥打的用戶暫時無法接聽電話,請稍后再撥”的回復。我有些茫然無措,只是坐在床上發愣了許久,直到通過寫字樓玻璃外墻反射的落日正巧將光線打在我臉上,我才不得不伸了個懶腰,同時肚子也發出咕咕的抱怨。
客廳處在背光的面朝小區內部的一邊兒,于是在幽藍的世界里顯得格外昏暗,加上晾曬在窗前的衣服遮擋,內部幾乎一點兒光線也沒有。
隨意堆放的書本,忘記收拾的包裝紙,掉落在地上沒有筆蓋的中性筆,枯死的盆栽,媽媽不在的半年里,我總是過著這般略有些邋里邋遢的生活,可每周不足二十小時的假期令我也沒有太多閑心將家整理得干干凈凈的,即使是到了難得的超過二十四小時的長假,從來沒有人邀請我去哪里玩,于是我只有自顧自地玩玩兒電子游戲,變成一個不折不扣的宅女。
我的心里仍然放不下相懋的顧慮,所以趁著還有些電和水,我洗了衣服,又徹徹底底地洗了頭發,總算一身清爽后,才開始顧慮肚子的問題。于是我在冰箱里翻找前幾周剩下的土豆、洋蔥之類的能存儲的食物,但顯然大多數在我長期的封校時間中腐爛了,彌漫著一股酸澀的泥土味。
然而,漸漸昏暗的小區里逐漸傳出詭異的叫嚷,而我對此再熟悉不過,可仍然呆滯地毛骨悚然愣在原地,就連臥室里拉上窗簾后打開的唯一一盞燈也被我匆匆熄滅。在彌漫著一股死亡氣息的靜謐中,我悄聲摸到床邊,躡手躡腳地拉上每一扇窗簾后,又反復確認門是否是鎖緊了。這扇老舊的防盜門早已不再防盜,僅僅依靠卡片便能打開的鎖,和些微脫落后能從屋內看見樓道里的黃色燈光的門框,無不在提醒著我——也許只需要一只怪物頑強地撞上來,這扇門便會頃刻轟然倒塌。
我家住二樓,樓下便是面朝大街的店鋪,也因此我的臥室所連接的陽臺正是這些店鋪的屋頂,只需打開臥室那扇塑料門后,推開常年經受風吹雨打而銹跡斑斑的鐵門,便能將整條街的情況一覽無余。
我潛行著來到陽臺上,悠悠的晚風,夾帶著怪物狩獵前的嘶吼,而我只有扶在陽臺邊的矮墻旁,畏畏縮縮地探出眼睛。
路燈照常亮起,只是白晃晃的燈光下忽地不知從哪個陰暗的角落里躥出來幾個敏捷的身影,它們的迷迷糊糊的行徑簡直和正常人無異,只是抽搐的肢體與癲狂的速度令人不寒而栗,似乎是發現了什么獵物后變得興奮,而這一切簡直與我在學校所見識的怪物一模一樣。
道路的另一端,傻愣愣地杵著兩三個年輕的男人,似乎手里還死死攥著裝滿零食的塑料袋,見到遠處陸陸續續活躍起來的可怖的怪物,才開始拔腿逃亡。
那些怪物發出難聽的嘶鳴,也沒有什么人阻擋它們的捕食,于是這些七竅流血的怪物便張牙舞爪地朝著可憐的幾人跑去。逐漸的,這場膽戰心驚的追逐戰最終消失在我的視野中,而此起彼伏的鬼哭狼嚎似的叫聲仍然未停息。
我只有草草地靠著一些餅干應付了事,然后縮回被子里休息了。
說實話,我總是不明白自己這般渾渾噩噩的生活到底有什么意義,一切災難發生前,我總是為自己的平凡感到厭膩,即使對于某些人而言值得慶幸的災難發生后,我也總覺得活著不過是忍受怪物威脅的煎熬和浪費不多的物資。再加上與佳怡的完全失聯,我已經全然如墮煙海,只有身體本能的欲望驅使著我做著維持生命的事。我擔心他們的安危,可徒勞的擔心并不能改變什么。
直到沒過幾天,家里的電徹底斷了。我本以為是集體斷電,然而依然蒼白的路燈證實一切并非如我所料,故而在排除跳閘導致的問題后,我計劃是否應當帶著尚有余額的電卡到地下室的電表箱那兒去充值一些。但回憶起傍晚從陰翳里躥出來的怪物,我便對那些充滿未知的陰暗產生了恐懼。
然而最折磨人的,莫過于不偏不倚在感冒剛痊愈后到來的生理期帶來的痛經。
原來剛剛點燃一絲的勇氣此刻全然澆滅,只剩下我難堪地縮在被窩里捂著肚子的受罪。我不敢將浸滿血污的衛生巾留在屋內或靠近房子的地方,只有使出不多的力量從二樓扔到街上,雖說這般行徑誠然十分羞恥,但是忽略不計的可能性與與我的痛苦相比簡直微不足道。有時候,我總是羨慕男生們在末日里的游刃有余,而非我這般弱不禁風。倘若沒有所謂的幸運,依照適者生存,我早該被怪物撕成大大小小的碎塊。
沒有紅糖水,也沒有生姜水,我只有餓著肚子躺在床上一邊兒發呆一邊兒臆想,虛弱的身子簡直離不開這暖呼呼的被窩,或許最終我便會這般成為一具餓殍,想想也比被吃掉好太多,只是這般過程令我難以忍受。
在饑餓的逼迫下,我穿了一件還算厚的粉色棉絨長褲,毛衣外又套了一件白色衛衣,用鯊魚夾固定了頭發以免被什么未知的人或東西抓住,手提著那只相懋給我的略有些彎折的鐵棍,捂緊了口罩,沒顧忌太多便穿著拖鞋出門去。
僅僅是三層樓的距離,我想,甚至不用出小區單元門。在地下室的門口,我小心翼翼地拉開那扇紅漆鐵柵欄門,在一絲絲的吱呀聲中,我與深淵打了個照面,那股帶著發霉的、潮濕的土腥味,隨著一陣陰風吹過我的面龐。我所正對著的拐角里,堆砌著鋪滿層層灰土的自行車、木板或者紙殼子,四處白色石灰漆脫落露出綠色格網的墻壁上赫然印著五花八門的小廣告,以及小孩兒們胡亂的涂鴉。
似乎周圍沒有任何能代表有怪物存在的標志,可空氣中任然飄蕩著一股揮之不去的詭異氣味,這與我先前在教學樓的女廁外所感受到的別無二致,那種吸引著人靠近的魔力,令我已經能察覺到空氣中孢子的存在了。
我想回家,可沒有電的家只是一副寬敞的棺材。
插卡,充電,然后速速地上樓,這是我的完美計劃。在百般的糾結里,我還是咬緊牙關緩步走向通往地下室的臺階。轉角,右轉,再右轉,走過一段無光的狹窄通道,然后再左轉就是電表,我不斷在心里這般鼓勁,同時又在抱怨是誰將電表設計在那么遠的地方。
地下室那為數不多的幾扇糊滿泥沙的小窗戶,投入微弱的光,照亮了墻角上層層疊疊的蜘蛛網,水泥地上鋪滿了灰塵,以及不知道什么碎屑。
我倏忽聽見了什么動靜,像鞋底摩擦的腳步,帶著一絲微弱的呼吸。
有什么東西,或許是人,但更有可能是寄居的怪物。我的太陽穴像打鼓似地跳個不停,喉嚨發緊,整個人都快癱倒下去,只有一手扶著墻,一手攥緊了鐵棍,凝望著深邃的通道盡頭,那些管道交錯排布的轉角。
忽地從轉角的墻后伸出來一只小手,抓著墻,很快便又探出來一雙水靈靈的眼睛,在微弱的陽光下反著令人寬慰的光。
我長吐一口氣,整個人幾乎都快暈倒過去。墻角后躲著的,是一個八九歲的小女孩,灰塵撲撲的舊毛衣,亂糟糟的頭發,還有毫無血色的雙唇,似乎是經歷了什么重大的變故似地,不等我開口詢問,她便晃晃悠悠地走過來,抱住我。
“哎呀,”我有些不知所措,但看到她那滿是淚痕的臉蛋,又有些于心不忍,“小妹妹,你怎么躲在這兒啊?這兒可一點都不安全……”
“姐姐……”她嬌弱的聲音簡直令我的心都快化了,“但是媽媽和弟弟在這里,所以我每次在外面找到吃的,都會回到這里來……以前有戴著袖標的叔叔阿姨看望媽媽,但后來就沒有人來了……”
“那你的媽媽呢?她……在哪兒?”
“媽媽死了,”她的眼里閃過一絲不屬于她這個年齡的悲傷,語氣里卻沒有顫顫巍巍的苦楚,她思索了半晌,又說道,“媽媽還活著,只是她把自己和弟弟鎖在屋子里了。”她順手指了指那扇暗灰色的,在灰塵上留下幾個小手印的鐵門。
我感受到了,那股持續不斷牽引著我,引誘著我,又時刻惡心著我,甚至讓我從心底生起一種莫名的贊美的力量,就被阻隔在鐵門后。我有極其不好的預感,似乎那扇門后存在著什么不可名狀的東西,那些細微的縫隙間,似乎還傳出來隱隱的尖銳的嬰兒的啼哭,深入骨髓地令我感到前所未有的瘆人,仿佛毛發都將豎起來。
“那也許不是你的媽媽了,小妹妹……”
我不想令話題變得格外嚴肅,便改口提議:“你一定餓壞了吧,要不,你在這兒等我一下,我去給你找點兒吃的過來,好嗎?乖乖地待在這兒不要亂跑……”而她并沒有多少期待,或者說,她看起來比我還要虛弱,似乎馬上在失去我的支撐后便會應聲倒下,但還是似笑非笑地點了點頭。
我不知道自己為何做出這般許諾,甚至于連我自己的溫飽都還未解決前,便開始大發慈悲地憐憫起其他人來了。我與她沒有任何交集,甚至不記得自己曾經是否與她見過面,就算將她遺留于此,既對我無害處,也不會有人依靠道德譴責我。
可我是人類,我尚有良心,因而我無論如何也放不下她。
在電表前插卡充值后,我杵在單元門口,閉眼深深地重新呼吸久違的新鮮空氣??尚「沟碾[隱作痛總是令我不得不彎曲身子緩步前進,長長的鐵棍儼然如一根拐杖撐著我。
要不去找什么人求助吧,我的心里這樣想,或許我回家的那天只是碰巧志愿者缺勤呢?可是奇怪的是,后來的幾天也不見得有人上門送食物,沒有做核酸,甚至連普通的住戶也未曾見得,仿佛所有的房屋都是如空空蕩蕩一般死寂。為了否認我的猜想,我四處環顧小區的每一個角落,樹蔭、單元門、汽車后,卻只有發現我的小鳥一躍而起飛向屋頂。
我猜,或許我也能向先前看到的那幾個年輕人一樣在外面找到些東西,只不過我在日落前回家便不會有他們那般下場??墒俏以撊ツ睦??即使我的小區對面有一家巨大的銀橋倉儲超市,可如同許多路邊的便利店和糧油店一樣,通通關門了。
我有些焦躁起來,無法相信沒有人會在與我同等危機時出來尋找辦法,而是靜靜在家等死,我匆匆走到小區門口,沒有人,但我已經有些乏力了,不得不在以前的門衛老大爺的竹椅上坐下來歇歇氣。
與我一桿相隔的街道仍然是一片冷清蕭條,甚至于我已然開始懷疑自己以前在陽臺的窺視是否只是看花了眼。
有人走過來了,從小區內向著我走來。
那是一個中年的男人,腦袋光溜溜的,小眼睛,滿臉是皺紋,身形高大,眼看著隨著靠近我而逐漸放大的脊背,我有些畏縮,有些不明所以的擔憂。他是來做什么的?找吃的?還是好奇為什么我若無其事地坐在這兒?
“你有看見什么工作人員嗎?”
他站在離我一米開外的地方,目視著大門外,叉著腰,仿佛在展現他那偉岸的身軀。一身整潔的淡綠色的襯衫,與他手里拿著的一把干干凈凈的短刃西瓜刀顯得格格不入。當我留意到她手頭幾乎在陽光下閃爍出刺眼的陽光時,我不由得害怕得站起身來,連連朝后退縮了一段距離后,死死地盯著他。
“哦!小姑娘你別誤會!”當他笑起來時整個眼鏡都快消失在皺紋里了,他的語氣里帶著放松,似乎手里的那把卷刃的尖刀只是他的裝飾一樣,“最近幾天都沒有人上門來了,并且我在窗前看到了那些瘋子,我猜一定是出什么大事兒了,對吧!我和老婆商量了好久,才決定趁著白天出去找找吃的用的,你覺得呢……?”
可他的神情里總是帶著一絲神秘莫測的用意,我不想計較太多,便順口回答他:
“我也是去找吃的……”
“好啊,要不咱一路吧,多個照應呢!”
于是我便不知不覺地竟然跟在了他身后,事后回想起來實在是有些輕慮淺謀,如此草率地相信了這個完全可能隨時對我造成威脅的陌生人。
他的意圖很簡單,即直接依靠武力打開在距離小區大門不遠處的便利店的門鎖,從而掠奪那些在封城前遺留的尚在保質期內的食物,長此以往還能撬開藥店和糧店,并且依照他洋洋自得,或者說略有些囂張跋扈的語氣,也許他已自以為這般便能站穩腳跟。
“小姑娘,你爸爸媽媽呢?怎么一個人在外面?你知道,現在外面的世界是很危險的,許多地方都崩潰淪陷了,據說還有車隊送咱去隔離區,可如今一點兒通知也沒有就斷網了?!彼贿呝M勁地搗鼓著門鎖,一邊不時用余光瞥視站在離他老遠的我,氣喘吁吁地說道。相比之下,我只是攥著鐵棍,一言不發。
“我知道你在顧慮什么,”他在因為使出力氣而緊繃的面龐擠出一個笑容來,“這沒關系的,畢竟現在這世道,陌生人就和那些吃人的瘋子一樣恐怖。所以說,找到隊伍,報團取暖非常重要……尤其是在那群社區吃閑飯的家伙們都人間蒸發后?!?
似乎在我的緘默中他察覺出來了什么,甚至不需要我說一個字便仿佛被他篤定我是孤身一人,簡直令我難以置信,不禁心里發毛。
“既然現在沒有什么秩序,為什么沒有人像我們一樣出來找吃的呢?”
我遠遠地問他,但他只是啞然訕笑一番,說道:“你不知道?這可是X國人亂搞出來的東西,可不是你躲在家里就能逃得掉的。如果瘋子只是像咬人那么簡單的唾液傳播,那么一支槍就足夠放倒一片了,也不至于現在啥都亂套了,你明白嗎?所以說,你能看見的敢出來找吃的的可憐鬼,都是少數還沒瘋掉的人中的少數人了?!?
“那為什么我們還沒變成怪物……”
這個男人將卷簾門撐起來后,一溜煙鉆進去,留下一道狹窄后縫隙后,呼喚著我也跟隨著進入到便利店里面。我有些惴惴不安,似乎心里想著即使另尋出路也不會將自己限制在這般狹小黑暗的房間中,但也許是被他的善面說服了,我便捏住手頭的棍子不放,鉆了進去。
“要說為什么沒變成那種東西,我也不知道,但我可以肯定,不是這空氣不對勁,就是水里面有問題,我對面那戶的兩口子,都瘋掉了,把他們的兩個兒子吃的一干二凈;后來社區的人去強制開門,結果把社區來的兩個志愿者都咬傷了。要不是我出手把那兩個瘋子殺掉了,這些愣頭青的志愿者說不定也要被吃掉。你看看,說不定是因為咱足夠幸運呢?!?
“那的確是挺恐怖的。”我附和著說,“可是現在沒有志愿者約束了,為什么我沒看見有人自己出來找點東西?”
“自己出來?哈哈,你可知道那些怪物根本沒有什么所謂的晝伏夜出,只是因為晚上明晃晃的燈光更能吸引它們的注意罷了,更何況,咱小區封閉得那么好,瘋子也只會從樓內跑出來,不必說它們可不會開門呢?!?
想來他所說的不無道理,如果僅僅是依靠吃人獲取蟲草菌生長發育的能量,那用不了多久當能捕獲的人類都消失殆盡,這些寄生人的東西也會隨之消亡,所以,或許它們在白天里有其他的獲取能量的方式,就如同我在學校里看見的保潔阿姨一樣。
我站在門口緊靠卷簾門的地方,眼睜睜觀察著他在便利店里翻來翻去,在微弱的光下仔細檢查食物的保質期后,便隨手扔在地上,而見到有名貴的香煙餓虎打火機,便順手揣進兜里。他的詭異的行徑吸引了我的注意,直到他試圖通過丟給我一些餅干或者泡面來打消我的疑慮。
“你不打算多帶點兒回去嗎?如果你的爸爸媽媽有困難,可以找我幫忙的。我呀,以前也在社區里當過幾天志愿者,經常去給別人送東西呢。”
“抱歉,和你沒有關系吧……”
他擤了一把鼻涕后,搔搔面頰后瞟了我一眼。
“這樣吧,如果你的爸爸媽媽不方便出門拿東西,到時候我把糧油店打開后,給你們家拿一袋大米或者面粉過去?哎呀,我猜以后煤氣什么的肯定不會供應太久,要不我現在幫你扛一箱方便面回去,再要一下你爸媽電話,這樣以后方便照應。”
他似乎對于我家的情況比我還要在乎,刨根問底的問個不停使我大差不差地猜出來他的用意了,可我又不敢確認,只有將靦腆表現到了極致,一直不斷地低頭搖搖腦袋,呢喃著拒絕他。
“那你怎么把這些拿回去呢?”我看了看滿地的食物。
“拿回去?不需要的,用不了多久就會有人來幫忙拿的,他們……”
他忽然瞪了我一眼,那種銳利的眼神里滿是一種伎倆被拆穿后的惱羞成怒,只不過他及時止住了嘴。
那雙溜圓,如黑夜里的野貓似地發綠的眼睛,我永遠無法從記憶里淡忘。他在想什么?他收住的話是什么?他的下一步動作會是什么?我無從得知,我只知道我應該走了,任何多余的交流只會增加制造矛盾的可能性。
“我媽媽還等我回去呢,我、我先走了?!蔽乙贿厓汉笸?,一邊兒觀察他的一舉一動。
“當然可以,只不過,你得注意些安全,小姑娘……”
天吶,他到底有什么企圖?難道一直希望從我口中套出我父母的消息,只是為了確認我家的情況嗎?我有些頭皮發麻,只是迅速地小跑到單元樓外,不時喘氣回首觀察是否有誰跟蹤著我。隔著重重綠化帶,我已經不在乎什么可能存在的威脅了,只是一邊捂著腹部一邊將滿懷的食物暫時撂在單元門內。
估計那個小女孩兒已經餓壞了吧。
我拿著一盒餅干,照例拉開那扇吱呀作響的鐵門后,不再如第一次那般提心吊膽地朝地下室內走去。還是那條深深的通道、冰冷的下水管、滿是灰土的電線、還有散發著詭異甘甜的惡臭。一切與半個小時前無異,顯得再正常不過,只是小女孩沒有在那個熟系的轉角,在聽到我的動靜后探出可愛的眼睛注視我,這倒是令我有些意外。
“小妹妹……?”
我呼喚著她,持續不斷的回聲在狹小的地下室里來回碰撞。我有些期待,期待看見她吃到餅干后的滿面春光,看到她可愛的小臉蛋,然后再開心不過地聽她用軟軟的聲音叫我姐姐,但毫無退散的沉寂逐漸架空了我的期待。
或許她已經走了?我有些自顧自地猜疑,但一想到她怯生生地眼神,我便打消了這般想法。便不再做無意義的想象,加快步伐,直到通道的盡頭。
“你在這兒呀,快來看,姐姐給你帶了好吃的……”
她為什么背對著我呢?
我沒有在意她微微顫抖的背影,沒有在意她的一聲不吭,略無忌憚地靠近她,然后試圖輕輕撫碰她的肩膀。
“哎呀……?。 ?
她僅僅是在猛然轉身的功夫,竟然一把將我撲倒,那股幾乎不屬于一個小女孩應有的力氣與沖動,那種嗜血的狂躁與扭曲的、抽搐的五官,我已經無法再辨認出她的模樣。
我害怕得叫出聲來。
她的眼瞳如同兩顆發白的玻璃球,太陽穴上凸起的青筋發黑,牙齦內溢出的鮮血糊滿了她的整個下巴。她幾近癲狂地嘶吼著,雙手死死地揪住我的肩膀和胳膊不放,一口利齒持續不斷地靠近我的脖頸。在這區區幾公分便能置我于死地的倉皇下,我費勁力氣抓住掉落在地上的鐵棍,迅速掙脫開被她鉗制住的另外一只胳膊,將整根鐵棍橫在她的兩排牙齒間。
不斷的有粘稠的血液從她的口中滴落,我從無法接受她已經變成怪物的打擊中恍惚回過神來,于心不忍卻又毅然決然地朝她的腹部踢去,試圖將她從我的身體上剝離。
在狠心地踹了她一下后,我顧不得因為慣性而甩落在黑暗里的拖鞋,張皇地趁著她任然在地上尖嘯著痛苦地打滾著將要再次爬起身來,發出如同野獸般如利刃般的嚎叫,便連滾帶爬地朝著通道外跑,可不料腦子迷糊、身體孱弱的我不偏不倚又被橫在道路中央的電線絆倒。
“他媽的……”我撐著地面,望著前方拐角的光芒,已經使出渾身解數試圖爬起來。
但手無縛雞之力的我怎么可能輕輕松松地逃離饑腸轆轆的怪物,在我已然爬上樓梯,幾乎快要抓住光芒時,她再次撲向了我。
“啊……!”
她的獠牙狠命地咬住了我沒有絲毫防備的右腳,鉆心的疼痛令我苦苦掙扎無論如何也無法甩開她,發自本性的求生欲卻又令我不停地用左腳一下接一下地朝她的腦門上踢去,可她撲騰著、扭動著,直到我最終踹向她的鼻梁、她的上頜骨。
我借機立刻爬上樓梯,僅僅幾米的路途簡直如登山般漫長,我隨時預感她將在下一秒擒住我的后背讓我再無擺脫的可能,但我抓住了鐵門,我的救命稻草,于是我倏忽閃身穿過去,猛然回頭將門推上發出咔噠清脆的一聲,迅速拉上門閂。
她被困在門后,如同困獸般一手抓住柵欄,一手不斷伸向我,但我已然不可能再讓嘗到鮮血甜頭的她再有機可乘。
可是當我艱難地喘息,然后坐在上樓的臺階上時,發現被咬的傷口流了整整一路的鮮血。
“不、不要……”我難以置信地反復用手拂去腳上的血污,可白皙的腳背和腳掌上赫然留下的兩道深深的牙印、鮮血淋漓的傷口令我幾乎要暈倒過去,事實容不得我質疑半點兒,刺入骨髓的疼痛讓我無法編造欺騙自己的借口。我試圖觸碰那些可怕的傷口,瞬間帶來的疼痛使得整個腳都不受控制地痙攣,腳趾也不禁顫巍巍地張開著。
我被咬了,這意味著我也會很快變成怪物。
我趔趄地回到屋里,用浸泡過酒精的毛巾敷在口子上,前所未有的如同電流穿梭在神經上的刺痛讓我呼吸急促,眼淚和冷汗已經模糊了我的整個視野,顫抖的手臂再也拿不住什么東西,于是我只有倒扶在鞋柜旁如同暈死一般,以緩解這般火燒火燎的灼燒感。
“加油……你沒有哭得很難聽,就已經很棒了……”我嗚咽著自我安慰著,“早知道就不穿拖鞋了……”
可撩開毛巾,不但血液沒有止住,反而傷口開始變得紅腫和瘙癢,我想那該死的孢子已經隨著血液在我的身體內開始循環無疑。我踮著右腳,扶著墻走到洗手間,費了好些功夫才在沖洗傷口后又換了一條新毛巾,重復著先前的操作,可是顫抖的手指讓我傾倒不出一點兒酒精,我懼怕這般刀割針刺般的痛感,還不小心將不多的酒精灑在了地上。
我咬著牙撐著走到臥室里,從衣柜里抽出來一條薄圍巾,隨后坐在地上,靠在床邊,將腳掌反復纏繞幾遍。
我的頭發已經因為汗水黏在臉上,此時的我只想倒下去不再醒來。逐漸發熱的癥狀令我仿佛回到了被感冒反復蹂躪的那幾天,而我又不覺地開始咳嗽起來了,整個人渾身酸痛而癱軟,好不容易弄到手的食物,沒吃幾口便嘔吐出來。
我快死了。
面對被怪物咬傷的殘酷現實,我像具尸體,一動不動地躺在床上??稍诟腥镜幕杳灾形业乃季w又格外清晰,如同正在親自分秒不差地體會著人類是如何轉變成毫無人性的怪物。昔日無數次自尋短見的我,如今卻難以做到半點兒冷靜,逐漸到來的死亡的恐懼席卷我的全身從而終于擊垮了那個終日對外人逞強、為宣泄委屈而感到恥辱的自己。
邪祟仿佛穿透那些密集排布的牙印毫無阻攔地侵入我的軀體,麻痹、酸澀、劇痛,我把腦袋全埋在被子里,只是為了自己的嚎啕大哭不會被任何人聽見。可是悲慟的淚水浸濕了褥子又有什么用呢?來不及道別的佳怡,對我毫不知情的媽媽,永遠不會有人知道有如此一個命運多舛的女孩最終悄無聲息地慘死在這間老舊的出租房里。
可是我不想變成那副可怖的模樣,我站在廚房里,舉著刀搭在脖頸上,感受冰冷的尖刃在熾熱的頸動脈上游走,可是遲遲下不了手,我做不到,即使曾經那個沖動的我在手臂上留下了一道細長卻已然微乎其微的疤痕,如今的我卻沒有膽量真正了斷這最后的煎熬。
到最后,我蹣跚著回到床上,兩眼一閉便再沒了動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