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相懋好似義無反顧地將我落在距離他們教室幾十米開外的辦公室后,我誠然不知道該做些什么,尤其是似乎所有人都能自給自足時,我的參與成為了無足輕重存在。嬌弱、麻煩與惹是生非也許是他們將施加于我的猜疑,那種成為累贅的自慚形穢再度席卷我全身,正是在這般已經全然不再奇怪的頹廢下,我恍然覺得,再無情的怪物也不會更加可怖了。
我明白似乎一時半會兒我沒辦法拿到我的手機了,畢竟我的教室據此相差一個樓層,第六感總是告知我孤身一人上樓去必然遭逢不測,可相懋為首的男生們會因為我一人的利益而動身嗎?我不確定。
于是我繼續拖著這沉重的鋼棍,仿佛是它主動拖拽著我而非我攥著它似地,倒有些步履維艱地循著來時的路往回走,盡管期間任然不時回首凝視那漫長走廊的深處,懷疑那些視野盲區里的拐角是否會尖嘯著蹦出怪物將我頃刻撲倒,并且時時刻刻在我耳旁低語似的余響好似在逐漸放大,也許我很快便能接近那神秘源頭一查究竟了。
再臨近教室時,我已然能聽見男生們對于各類闊別許久的新聞的喋喋不休,他們沒有為什么變故而黯然神傷,倒是放開束縛般談論、痛斥或是叱罵。
正當我路過公廁時,我越發因為那些持久不散的低聲的躁動而覺得心里發毛,仿佛那間只能接受到樓宇間微弱光明的女廁內接二連三地傳來水泡破裂聲、疾風驟然穿梭聲或是指尖摩擦梳齒聲,那種詭異的聲音令我莫名覺得熟系,并且同時揪住我的心,將我一步一步拉近。
我握緊了鋼棍,經歷兩個轉角,實在是有些忐忑不安地走了進去。
似乎一切并沒有異常,也許是因為我果真幻聽了,可一扇扇虛掩或大開的藍漆門在微風的輕拂下一動不動,反而是送來一陣即使是口罩也無法隔絕的惡臭,那些蘊藏著死亡的腐臭中又夾雜了一絲詭異的甘甜,使人第一反應并不是嘔吐,反而是一陣短暫的暈頭轉向,恍若整個人盡數失去骨架支撐,搖搖晃晃地踩在棉花地上似的。
我得離開!我只是這般想,可身體無法控制地想要深入去探明這股氣味的源頭,仿佛它已然為我套上了鐵索將我拽向深淵。
“啊!我靠……!”
我為眼前的景象嚇得驟然倒下,滿腦子的暈眩感令我幾度無法掙扎著從打滑的潮濕地面上爬起來。鋼管落地砸中瓷磚的刺耳響聲將不遠的男生們吸引過來,他們嘈雜的響動在我的耳鳴中逐漸變得清晰。
“怎么了?”幾乎所有人都異口同聲地回應著,隨后都圍攏在我身后。
“快起來!發生什么事了?”相懋拉住我的胳膊試圖將我從地上拽起來,同時發現了我目不轉睛地正惶恐地盯著什么似的。于是,所有人都順著我的目光看向那虛掩的門后。
在光線被門阻隔的昏暗里,一個浮腫的身形倚靠在墻壁上。我不清楚那到底是什么東西,究竟是人,還是形似人的由粘稠的血肉隨意地拼接、黏合、扭曲的尸塊。在那些長滿大小不一的橙色皰疹的、覆蓋著攀附的柵網狀的菌絲的、灰白色的濃水與粘稠血液混合的肉體上,被不斷膨脹的菌塊撐得鼓鼓的衣物與黏糊糊的皮肉粘連在一起。
它的整個主體都似乎與墻壁合為一體,蔓延的菌絲如同一朵朵鋪平的折扇狀的花瓣,如針孔般密密麻麻的空隙擁擠分布在其中,附著在表面的主干正如同觸手般緊緊地伸長著。
尸體隱隱約約能看出來一副潰爛的、模糊的面孔,如枯草般隨風飄逸的稀稀疏疏的細長菌絲鑲嵌在每一個毛孔中,那副面孔的整個額頭已經被白花花的菌絲附著,塌軟的眼睛簡直如正在融化的冰激凌球松弛地耷拉在臉頰上。
那張幾乎脫落的下巴時而一張一合,從幽閉的喉間任然傳來那陣令人毛骨悚然的摩擦梳齒的清脆聲。我敢肯定,正是這陣嘶啞的低吟,將我莫名的吸引而來。
“這是什么惡心的東西……嘔……”
夏提一手匆忙按壓住口罩,一手不停地扇開四處包圍的蠅蟲,拼命地推搡開其他人向外跑去。
“它……它還活著……”我已然語無倫次,只有狼狽地不斷試圖朝門外挪動,但雙腿麻木般無力令我幾度趔趄,好不容易扶著墻逃到門外,貪婪地呼吸著新鮮的空氣后,才遲疑不決地折返回去。
“這是保潔阿姨……!”相懋在里面嚷嚷說到,“她已經變成這副模樣了,僅僅在這一天的時間里,這鬼東西便長成了這副模樣……”
他與同樣杵在一旁的譚啟面面相覷,似乎在無言的眼神間達成了某種相同的意見,于是相懋捂緊了口罩,一氣呵成,掄起鋼管便朝著那副血肉模糊的面孔上砸去,破碎的皰疹濺射出膿液,碎裂的骨屑黏連著絲狀的肌肉垂下來,幾乎折斷的脖頸依靠撕裂的皮膚勉強連接。
“都快出去,快出去!”
他呵斥著將我們所有人推出廁所,在樓道里才能松開那口緊緊憋在肺間的粗氣,撐著膝蓋仿佛隨時將暈厥過去似的氣喘吁吁,隨后絲毫不再顧慮什么空氣污染,一把扯下濺血的口罩,露出一個不再神情緊繃、倒是有些釋懷的微笑。
“這么一來,估計咱所有人都吸了不少孢子咧……”夏提苦笑著說道,“希望咱不會因為吸得太多,老早就發病了!不然,可真是為難了渝森他們。”
我看著相懋的面龐,不免為他的行徑感到些許畏懼,于是在角落里默默掩面捂住自己的口罩。而相懋并沒有因為成為團體中的異類而被排擠,反而夏提摟住他的脖子,搭著他的肩,仿佛方才的一切并沒有發生似地與他說笑著:
“什么嘛……要變成喪尸的話,咱得一塊兒,不能把誰落下呀,哈哈……”
“你可別把我吃了,我怕疼!”相懋笑著說道。
可我對他們的玩笑話沒有絲毫參與感,更沒有苦中作樂的閑心,那堆肉塊對我而言依然歷歷在目,一股惡心、畏怯與震撼纏繞住我令我無法從那噩夢般的遭遇中脫身。在他們不分場合的作樂下,我切切詢問:
“她到底是,怎么變成這幅模樣的?”
“不必說,她一定是我們學校里最早被直接感染的那一批,不然為什么年級組舍得緊急停課?”相懋叉腰回答,“也許是當教學樓的學生都完成撤離,那些駐留在教學樓的人要么是遭到了它們的直接襲擊,要么僅僅是正巧在此時發病,可不論怎么說,能發展成這般規模,實在難以置信……但這并不能證明它們是從校外有目的地跑進學校的,而是,和大多數地區被感染的人一樣,不約而同地在某個時間段開始出現癥狀,畢竟,這玩意兒是有潛伏期的……
“更何況,按照新聞和短信的說法,從昨晚開始,咱這兒這般偏僻的地區也淪陷了……”
“行了,相懋!不管事實如何,一切已經發展成這般模樣了,倒不如先趕緊回去,至少讓他們和家人有點兒聯系。”
也許我正是這般恍如空氣的存在,甚至于連空氣都能在污染后遭受一番質疑,而對于我,除了譚啟徘徊幾步后回首顧盼外,相懋與夏提似乎更在意自己的行徑,匆匆便頭也不回地消失在樓梯口。
“我想去拿一下我的手機,要不,你先走吧……”
我不知譚啟是否能察覺到我語氣重帶著的惝恍與義無反顧,我只希望他能隨著其他人回到熱鬧的終末中,從而將我一個人遺忘在危機四伏的絕境里,我不明白自己為何有這般欲望,但我只認為,或許僅此默默地消失才能使得所有人感到稱心如意,或者讓我可以不再繼續忍受旁觀一切似的孑然一身。
佳怡怎么辦?也許艷旭會守在她身旁吧,我想,畢竟我與她所展現的美好也許不過是建立在沒有除艷旭外的第三者的基礎上,倘若所有的變故都未曾發生,我此刻手頭攥著的是筆而非冷冰冰的鐵棍,那么佳怡會和更契合她的好姐妹、好閨蜜一同度過被學業壓得喘不過氣的高中時光吧。
我總是感到自責,尤其是在我認為最好的知己無視自己時,總是不免認為他人的漠視是自己的過錯,可我明明盡了全力順從所有人的意愿,我什么也沒做錯過,我只是時常為我自己的存在感到羞恥從而表現得內向與沉默而已。
“你怎么了?”
“沒……沒什么,抱歉讓你擔心了,你趕緊回去,不然相懋會指責你了……”
我感到眼角有些潮濕,一邊匆匆拿衣袖抹掉,生怕讓別人指責我的怯懦的玻璃心,一邊又自顧自地快步朝著相反的方向跑上樓去,簡直如一陣風似地消失在他的眼中。
畢竟,不會有人在意我什么時候消失,因而我的背道而馳、我的脫離、我的偏執也許并不會成為任何人的累贅,反而可能還是一件輕快的事兒吧。
空無一物的四樓,只剩下走廊間被風吹起的試卷,簌簌的蕭條,仿佛已然不再擁有我昨日剛離開時暗中慶幸的記憶。我抬眼凝望遠離能接受到微薄日光的窗戶的樓層深處,朦朧的昏暗,混雜著那陣依然無法消除的不安的怪響。
本能的恐懼還是使我不由得膽寒,有些后悔了,但一想到辦公室據此并非多遠,便硬著頭皮朝那邊兒躡手躡腳地走去。
我的腳步陡然變得沉重,前路的未知不時滯澀我的步伐,直到站在緊閉的辦公室門前,我心中的忐忑才逐而化作更大的恐懼。瑟索的手搭在把手上,卻完全沒有足以按動它的力氣,掌間的冷汗潤濕了間隙,頃刻又變得冰涼。
我聽見了,我能篤定,這房間中正藏匿著什么不為人知的東西。
可當我索性一把擰動把手,剛剛將門推開一個狹窄的縫隙,準備立刻推門而進直面時,突然從縫隙間閃過的黑影靠著一股雄勁,又砰的一聲從內部將門頂住,巨大的作用力直接將我推到在地。摔落的鋼棍,與這如雷貫耳似的動靜,在一片死寂的樓層間仿佛發生了一起沒有硝煙的爆炸,使我半天沒有從恍惚間回過神來。
“哎呀……!”
我倒在地上,仿佛整個身子快散架似地,甚是困難地試圖扶著門框站起身來。
那里面到底會是什么東西?難道是和那具猙獰的尸體一樣令人畏懼的怪物?我不免有些脊背發涼,戰栗的雙腿不斷驅使著我離開這兒,但當我下定決心將要撒腿便逃時,一切已然太遲了。
樓道的盡頭倏忽傳出一陣野獸似的尖嘯,仿佛整座樓的都被震撼地搖搖晃晃,這般刺破耳膜的銳利似乎深入骨髓,令我仿佛被凍結在原地一般怔住。
我看清了幾張熟悉的、卻仿佛被折磨得難以辨認的面孔,我用盡力氣遏制自己的一聲聲因為緊張而難以的通暢的喘息,仿佛身體隨時將伴隨一陣尖叫徹底癱倒下去。它們跑得太快了,我根本來不及從驚愕與木然中回過神來,便在迷迷糊糊中再度被一種要命的蠻勁推倒。
“李老師,不要!他媽的……!”
我的雙手死死揪住這形如語文老師的怪物的那僵硬地如枯樹干似的脖頸,意圖一把將他撂到側身,然而即使我抵擋住了它那副流淌著鮮血的尖牙,一雙被紅漆浸泡似的血手拼命地不斷向我進行毆打與抓撓。那雙掩藏在破碎的眼鏡后的蒼白地令我無法忘卻的眼睛,終于在今日與我對視,仿佛已然抽空我軀體內的所有力量。
“啊……你滾開啊!他媽的……”
我朝四周瘋狂環顧,從人類本能中激發的求生欲使我不得不在最短的時間限制中找到脫身的方法,可眼看著另一個怪物張牙舞爪地揮舞著四肢,饑渴難耐地朝著我撲來,我卻絲毫拿這與我相視的怪物沒辦法,我不得不在它一聲接一聲因為無法咬住獵物而嘶吼下同時保持手臂不多的力量與頭腦的清醒,可無論怎么白費功夫,這場突如其來的死亡成為無可避免的宿命。
我幾近放棄,甚至希望怪物的獠牙能少帶給我半點兒疼痛,然而我在余光里瞥見,擱置在樓道中的滅火器鐵箱正距離我不足半米,而我此刻才須臾間發現。怪物不斷張合的下頜骨讓牙齒間不斷發出清脆的磕碰與尖銳的摩擦,仿佛它對于我身體中流淌的血液以覬覦多時。
它在我手中不斷掙扎,于是我只有憑借最后半絲力氣將它甩出去,幾乎連帶著我的雙臂一塊兒飛出去似地,將它的太陽穴不偏不倚地磕在鐵皮焊接的轉角處,在宛如滾雷一般的震動后,飛濺的血液如同瞬間炸開的火山似地不停往外涌出,一股接一股地飛上整座墻壁。彈指間,這只可怖的怪物便立刻沒了動靜,整個七巧里都緩緩流出血來。
然而,不等我從瀕死的反抗中喘口氣,另一頭怪物已經擺出一副餓虎撲殺的姿態。
“哎呀!”我慌忙彎腰從地上抄起鐵棍,不停喘著大氣令我的雙手無法控制地發顫。在它即將接近我,并沖著我的頸動脈狠狠地咬上一口時,我雙目死死盯住它的行徑,迅速側身,向著它的臉上揮出使盡渾身解數的一棒,甚至于在半空中將它截停,令這怪物依靠著慣性面朝地摔了一跤。
它緩緩抬起一張凹陷得難以分辨的臉,整個鼻梁骨在碎裂后都鑲嵌在了面頰上,而一雙血淋淋的雙目在它艱難地擰過頭后死死地鎖定著我。
“奕帆!快讓開,離那東西遠點兒!”
譚啟飛似地從不遠的樓梯口沖上來,隨后連續幾個大步,咬牙切齒地掄起鐵棍,在即將靠近那只倒在地上正要掙扎著騰起身子的怪物時,幾乎將整個舒展開的軀干再度折疊起來,僅是分秒的功夫,便將那怪物的腦門砸得四分五裂,帶著血絲的腦仁如同油膩的肥肉似地浸在滿地如河一樣的血泊中,碎裂的顱骨飛濺到我的身上,倒是令我不由得打了幾個顫。
“你沒事兒吧?快讓我看看……!”
回過神來的我簡直無法相信方才我做了什么,我殺了人,可我只想痛哭一場,讓兩行清澈的淚沖刷去滿臉的血漬。我蹲在墻角中,不管身上的血腥味有多么難以接受,我都自顧自地將腦袋埋在胳膊里,任憑淚水打濕了我的衣袖,任憑譚啟呆滯地看著莫名其妙的我。
“你不知道,我差點兒就死了,而且會被兩個怪物撕碎了吃掉!”
我淚涔涔地嗚咽地向他訴苦,盡管我知道他投來的可能是十足的鄙夷或是冷嘲熱諷,但當我抬頭望向站在兩具尸首旁的譚啟,他似乎任然在避諱著什么,只是給我一個安慰的微笑,仿佛在關切地告訴我一切的危險都已結束,不必要再傷心了。
“沒事了,你看,至少他倆都死透了,”他不管我是否同意,便拉住我的胳膊,不,是一把握住了我的手,在被冰冷的汗水浸濕后,我已經很難相信他的肢體有那般平靜的暖和。
“瞧瞧你這臉,多臟啊……”他不知何時從衣兜里取出兩三張干凈的衛生紙,一點兒一點兒地將我額頭上的血污擦干凈,順便又為我換上了他自己的新口罩。說真的,他離我好近!似乎這般奇怪的體會我從未感受過,我也從未感想象過。
“我會死嗎?”我不免為自己這句無緣無故的疑問感到些可笑,“我是說,如果我把這些怪物帶著孢子的血腥味都吸過一遍,那是不是我也會變成這樣了?”
這會兒,原本緊鎖的辦公室門,在悄無聲息中拉開了。
我不知道門后是誰,但他那一下粗魯與無情的推門對我造成的疼痛我依然清晰記得,于是我給譚啟一個不快的眼神,順便又噘嘴示意他。
可我完全沒料到譚啟竟然能如此憤恨,簡直是鉚足了勁地邁步上前,抬起拳頭便將門向內搡開,在這番不可阻擋的攻勢下,我也緊隨其后進入辦公室里。
“他媽的沒想到是你這畜生東西……”
與我有遭受一般被撞倒在地的,正是那個囂張跋扈的梁主任,遇到他手下對他恨之入骨的學生,也算是他倒霉了。譚啟似乎在他面前沒有表現出絲毫敬畏與奉承,反而是似乎曾經早已頂撞過一番不再退讓。相較之下,這小身板的年級主任倒是失去了先前表面上的淫威,坐在地上狼狽地后退,一手顫巍巍地將摔掉的眼鏡重新拾起來。
“喂……!你這學生怎么說話的?我看你是……膽子肥了!”
似乎譚啟正為他將我拒之門外這件事兒感到怒不可遏,隨時都可能胖揍他一頓。但當他正放縱自己的怒火時,似乎用余光瞥見了我的難堪,于是又在一陣深呼吸后平靜下來。
“你為什么要把我鎖在外面啊?剛剛差點兒害死我了。”
我嚴肅地質問他,可他卻若無其事地站起來拍拍屁股上的灰,反倒是義正言辭地批評我一頓,仿佛他任然時從前那個手掌大權的主任似地板著一副不容置疑的臭臉。
“我怎么不能關門了?你也看見了那東西又多恐怖,我要是不關門,把他們放進來,那我們不都得死?倒不如別讓你進來,至少我還能活著,懂嗎?你真是不明白尊師重教……!”
“那你也不能……”
“他媽的,”他又悻悻地好似旁若無人一般講起他自己的遭遇,“小李本來說自己不舒服想休息休息,加上我那時以為他沒什么問題,沒想到還是莫名其妙地瘋掉了,你覺得我還能放心地把你放進來?得了吧!我自己整天翻那些學生的桌框找零食都不夠吃的,怎么還會讓你這個潛在的危險進來?”
他似乎想破罐子破摔,但當他撒氣走到門口時,又踟躕著踱步回來,似乎門外還有著什么恐怖東西的存在使他無法離開。而這位任然面不改色的年級主任,倒是優哉游哉地隨便找了個辦公椅躺下,將整個腦袋都埋在手機屏幕后面,也許他正心想著依靠我們為他帶來安全。
也許是因為曾經的我逆來順受的性格使我幾乎不可能與之產生什么矛盾,反而過去他倒是很喜歡如我一般老老實實的乖學生,雖說他曾立下的諸多規則,例如強制自愿補課、公然不按法定節假日時長返校、取消運動會,甚至于是小到禁止商店售賣方便面的瑣事,但,對于沉默不語的我而言,這些千夫所指的舉措與我而言倒有些無痛無癢。
因此我并不在乎譚啟杵在他面前對他的過往一一數落盤算,只是繞行著跑去找找自己的、以及艷旭和佳怡的手機。
“媽媽!”我撥通了電話,所有的情緒都隨著一聲真摯的呼喚迸發出來,整個人都在難以控制的發抖,連聲音也變得期期艾艾的,仿佛攥緊的手機隨時會從手心里滑落。
在她的工廠里,有勇有謀的工人團結著利用廠區的圍墻與世隔絕,在幾乎人煙罕至的郊外,他們竟然能自給自足地過著雞犬桑麻的安逸生活。偶爾能利用空曠的野地圍剿零星的怪物,潛入白楊樹林里獵捕從別人圈里逃出的羊,或者到附近的鄉鎮上溜達找找必需品。
于是我向她提起來被人為改進的孢子增強了空氣傳播能力的事兒,然而她似乎毫不在意,倒是堅決地認為戴好了口罩便不會出什么問題,卻任然牽腸掛肚地安慰了我許久。
“哎呀,寶寶,你在擔心什么呢?就算到最后每個人都會瘋掉變成怪物,那咱一家,不還是會團團圓圓的嗎?你就不要擔心太多了啊,多穿衣服,把飯吃飽,女孩子家家的一定要注意一下自己的安全啊!希望你身邊兒有值得信任的人吧,現在周阿姨的電話一直打不通,我猜她那邊兒應該是出什么事兒了……你一定要小心為先啊!”
我不知道下一次的通話能在什么時候,更不知道這場危機是否會導致電力與網絡的中斷,在這個希望如同流水般潺潺流逝的時段,我似乎是下定了某種決心,我不能死,我所關心的任何人都不能死,或者說,我不再希望誰被獨自遺棄在滿是怪物的世界中,消化孤獨的痛苦。
更何況,媽媽逐漸成為了我在這充滿厭膩感的生活里活下去的唯一動力,即使我也曾試圖憑借死亡的恐懼來威脅她……
“要不咱還是先回去會合吧,不要理這個老東西,讓他自己待在自己的安全屋里吧!”譚啟在我不經意間在我耳旁說道,而我才從混沌的思緒中緩過神,提著裝著手機的塑料口袋。然而在即將一個箭步沖出門外時,梁主任一把扯住我的胳膊,令我險些再度栽一個跟頭。
“哎呀!你……!”
“都別走!”他故作鎮定地沖著我倆訓斥道,“你們一直都在哪兒躲著呢?快讓我去看看!”他將我當成一個軟柿子似地纏住不放,我也明白他那副在譚啟口中所謂官僚主義的嘴臉在進入學生們的群體后會發生什么,盡管相懋他們當然不會忍讓這個家伙,但為了不必要的潛在的麻煩和危機,我依然萬般想拒絕他。
可話到嘴邊,我總是被一種無形的力量束縛住,讓我為拒絕他人這件事上蒙上一層莫名的罪惡與羞愧的陰影。
“你不是想要安全嗎?那就別出來了!瞧瞧這外面多危險?”譚啟跨過那兩具血肉模糊的尸體,大步流星地走到樓梯口后,又回頭給梁主任投去一個容不得質疑的目光,“要是你擅自闖進到咱的隊伍里,那到時候可沒有人會給你打掩護了,你可就等著吃棍子吧!”我此刻倒有些同情他那可憐巴巴的模樣。
“等到這事兒完,可沒有你們好果子吃的!我……我一定會上報給領導,然后給你們記大過!再……再開除你們這幾個!”他的嘴唇不住地打顫,比比劃劃的手卻又毫無力氣似地不敢明目張膽地表現出他的圖謀不軌,一副雷聲大雨點小的陣仗是他最后的負隅頑抗了。
他可真是個難纏的家伙,也許連譚啟的眼中滿滿是將他丟進怪物堆里的恨意。不過好在,這個家伙并沒有死皮賴臉地尾隨我們,可我任然疑懼地兩步一回頭,心中滿是被什么東西窺視著一般的忐忑不定。
可我的顧慮終究是靈驗了。
“他媽的!救救我!你們幾個別顧著看啊……!”
梁主任從一樓盡頭的拐角后閃身而出,正要連滾帶爬地從我們身旁擦肩而過爬上二樓時,一個風馳電掣的身影彈指間似乎快將他嵌入地里似地撲倒他。
在一陣接一陣無法平息的、越發明顯的、卻不知所蹤的嘶吼聲里,盡管我雙手握緊鐵棍,卻任然被駭得不由自主地愣住,渾身戰栗,腦袋像是陀螺似地朝各個可能潛藏有危險的角落里探視,卻未留意到譚啟已然一棍子將趴在他背上的怪物擊飛開來。
當梁主任如脫韁野馬似地沖出幾米開外,慌亂的腳步聲才提醒著我立刻朝樓外跑去,追隨譚啟的后塵,但當我不時回首張望,從樓梯間下的后門——那個正對著食堂的入口處忽地涌進來許多怪物,它們多得可怕,幾乎將兩三米寬的雙開防火門擠得裂開。
“這是怎么回事兒啊?”我幾乎斷氣地急喘著詢問譚啟,可他跑得飛快,我的聲音簡直無法追上他的耳廓。
他想要從正門沖出去,跑回商店!但猛然他撤回腳步,在地上打滑似地迫切改變了方向,因為此刻前門也被好幾些個怪物圍堵。它們的目標明確,卻任然急不可耐地撞上了虛掩的玻璃門,留下一片泛黑的血漬。
我沒有來得及如他那般捷地轉身,幾近險些與怪物裝了個滿懷。那些口中伴隨著對于食物的幾乎瘋狂的渴望濺射出一股股不知是誰的血液,扭曲與暴戾的面目使我即使害怕地幾乎要閉緊雙目尖叫著痛哭流涕,也不得不為了看清道路與譚啟的背影而遏制自己本性里的恐懼。
“快進去!”
他用甩一般的力度拉開一道房門,而梁主任頃刻便驚慌失措地鉆進去,留下譚啟一人獨自守在門口等候我這個拖油瓶追上去。但我所面朝的走廊的盡頭又仿佛從地縫里鉆出來似地閃出一個怪物,與緊隨我身后的怪物形成包夾。
我已然力竭,也許倏忽便能眼前一黑暈死過去,更何況我總感覺怪物的利爪正勾住我的脊背,意圖將我拖入地獄。
“抓到你了!李奕!再堅持一下……”
我記不清自己如何逃生至安全的天頂下,只覺得喉嚨干疼,兩眼昏黑,四肢疲軟使我蹲伏在墻角許久才晃晃悠悠地從驚慌失措里緩過勁來。
譚啟已經鎖上了門,還拖來沉重的檔案柜抵在門前,當我徹底恢復意識,那一陣陣瘋狂的砸門聲逐漸消逝了,只剩下些許遠處的尖叫與呼喊,也許正有人經歷著與我們相同的危機。
“我猜是食堂出事兒了,瞧瞧這規模,他們簡直像是同時發病的,我猜,其他逃跑的人也不好受的……”他逐漸平復呼吸后,挺直了腰板說道,“都怪你出的餿主意,他媽的,現在把他們全禍害死了!那些……”
“你可別一副據理力爭的模樣,我跟你說……!”梁主任任然不改他那副作威作福的姿態,倒也是一樣直起身來爭辯,“更何況這和我有什么關系?我在教學樓,又不是我下達的命令,你這不講理的學生!怎么不去找找值班老師的問題?”
“還有你!別哭哭啼啼的了!要不是你,我和他早就鎖門了,沒用的東西……”
他叱罵著對我數落了許久,可我只是獨自蜷縮在角落里,將整個腦袋都埋進臂彎里,掩藏著哭泣只是不愿讓任何人聽見。我都明白他對我的一切不滿與責備都是我的咎由自取,我誠然是所有人的累贅,若非是譚啟固執地、或者說恰逢他在場以護著我,我早就該死掉了,用不著梁主任現在來對我攻瑕指失。
“夠了,少說幾句吧!”他嘟嘟噥噥地插身在我面前,“你也好不到哪去……要不是你吸引來這堆東西,我和她早就逃出去了。”
“那你打算怎么出去?現在外面都是這些東西堵著。”梁主任扶了扶自己的無框眼鏡,一屁股坐在躺椅上后,泰然自若地拿出手機來。
“很簡單,這間辦公室里的那扇窗戶外是三面環樓的天井,喪尸只是從食堂跑出來進入了這棟高三的樓,并且沒有直接的路徑通往天井,意思就是,如果咱盡可能保持靜默,就能安全地繞行到正門一側,在灌木叢和車輛的掩護下能順利回到商店。
“至于商店的人對你是什么態度,到時候再說唄……”
梁主任率先倚靠在窗戶邊,似乎已經迫不及待要逃離出去了。他舉著手機四處踱步,時而仰頭俯首,手指不停地將屏幕戳得噔噔響,時而他的嘴里迸出來一陣牢騷,他滿目愁容地不斷給什么人打著電話,但一個沒接,便著急忙慌地接著給下一個人打。
當譚啟也要離我而去,盡管我誠然厭惡自己的一切怯懦的行徑,可我還是按捺不住又伸手揪住了他的褲腿,眼神躲閃著一句話也說不出口。
“你不要在意他說了什么,就當沒發生,你瞧,只要活著就行……”
“小梅,我的同學,我看到她了,她已經瘋掉了……”我不免唏噓,卻又不斷刻意掩蓋自己的悲慟,“食堂的大家都變成怪物了,那種惡心的怪物。活著好累啊,這樣的心驚膽戰的生活我已經能看到頭了,可還要持續多久呢……”
他緘默不語,我猜,也許是因為我的拖累令他也覺察到一絲倦怠,讓他也終于變得有些無所適從了。
可是他只是彷徨不定地側身,摸了摸我毛茸茸的腦袋。
“走了,這里不安全……”他的聲音里帶著一絲怯生生的顫巍,仿佛觸電似地將手抽了回去,雙目直視著窗外,卻又時不時轉動眼瞳瞥視我兩眼。他看起來燒心似地坐立不安,常常搔了搔頭發后又手足無措地摸摸自己發熱的臉,一邊趴在窗臺上觀望四周的情況,一邊像是在冷靜地思考什么。
他在害怕我嗎?可是我也并沒有被咬傷,也沒有要變異的癥狀,更不會對他造成什么威脅。可我總是不明白,他為何逡巡著處在接近我與遠離我的矛盾與折磨中。
“看起來外面果真什么也沒有,咱就快走吧……”
我實在是費了好些力氣才從高高的窗臺上翻過身去,而外面陰沉的天空逐漸開始下著淅淅瀝瀝的小雨,令我不禁打了幾個寒戰。
我目光滯澀、不動聲色地站在屋檐下好一會兒,望著時而隱約傳來雷聲的灰蒙蒙的天空,又不住地盯著地上那些浸在渾濁的積水里變得濕漉漉的樹葉,最后將目光停留在譚啟身上。他在雨中駐足頃刻,回首留意了我一眼后,便繼續貼著墻壁,盡可能不暴露地繞過樓房。
沉默之中尚能聽見耳旁時刻傳來不知多遠的怪物的低吼,那些聲音仿佛是宣告它們無功而返的惱怒、或者是在疾病里掙扎的痛苦,而那些被追逐的慘絕人寰的呼喚已然消失,只有雨點在我的耳旁滴落的颯颯聲。
我有些不明所以的失落,尤其是當我回想起來媽媽在電話那頭難以言表的關懷與我幾次瀕臨死亡的絕境,我的心底倒是生出一陣釋然前的惶恐,這讓我掙扎在生與死間的泥沼中無法自拔。
我并不是刻意為之,但我任然耐不住心頭的疑惑,便緊緊跟在譚啟身后,有些詰難地質問他:
“那個,出主意讓我加入你們小隊的人,是你吧……”
他在偷笑!這讓我倒是有點兒生氣了,仿佛那是一種吊著胃口似地將我蒙在鼓里后的洋洋得意的訕笑,而我實在無法忍受這般欺騙著對我隱瞞著什么的行徑,便在他身后,輕輕地,卻又恨不得使出全勁地捏了他的胳膊。顯然,他也并沒有生氣,反而是一種陰謀被揭穿后的慶幸,也沒有阻攔我,于是在這般情形下,我也不禁啞然輕笑出來。
“得了!你們兩個別嘻嘻哈哈的!”梁主任壓低聲音斥責著,“你看看,那前面的樹叢后邊兒就杵著幾個,還有那邊兒空地上,簡直都他媽亂套了!嘖,我覺得書記大概已經知道這事兒了,到時候免不了批我一頓。”
我舉目望去,誠然幾乎靠近食堂的各個角落都分布著猙獰的怪物。它們似乎是跟丟了目標,在不大的范圍內四處游蕩,期間看似十分痛苦地捂著面龐,曲折的胳膊和佝僂的脊背搖搖晃晃地不受控制,整張滿是粘稠的血液的、夾雜著粉色肉末的面孔令人分辨不出五官。而另一些怪物,正附身匍匐在地上,像野蠻的鬣狗似地將腦袋埋進不知是誰的胸腔中,而那具尸體的四肢已經被啃食不見,腹腔里的腸子如同遺棄的繩索一堆堆地壘在一起,如鏡一般的血泊映射著怪物大快朵頤的尖牙利齒。
“它們都曾是活生生的同學啊……我認識那個,是我在快班的一個小學同學。”
我憂愁地給譚啟作了個眼色。雖說我與那位同學并不熟系,可看見他落到如此生不如死的境遇,茹毛飲血、兇神惡煞姿色已然不再是過往那個溫文爾雅的男生,我不免沉浸于慘怛,尤其是在一切的美好都被摧毀與踐踏的歲月中,我不得不接受昔日那些風流倜儻的少年、婉婉有儀的少女都被孢子的侵蝕折磨得面目全非,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似乎整個校園濕漉漉的空氣里彌漫著血腥味,可我來不及駐足確認,只是潛伏在灌木后,穿過主干道后再度貼近了高一高二的教學樓,沿著墻壁,總算是惴惴不安中靠近了商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