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劉健這個首輔而言，大明官場的爭斗，也是紛繁復雜的，地域黨爭就是最容易看清的一種。

凡地域相同俱是一黨，只要是其一黨，不論賢與不賢，便是百般回護；不是其黨，不論賢與不賢，便是百般誣陷。

銳意革新的馬負圖，自成化朝便被針對，到了弘治末期，更是有‘先殺馬文升’之童諺，便可見地域黨爭有多激烈了。

如今的朝堂，內閣次輔李東陽、兵部尚書劉大夏、兵部侍郎熊繡、工部侍郎何天衢，勢力不可謂不小。

劉健若因幾個宦官亂政便請辭，只怕馬負圖也撐不了多久。

介時，李東陽為首輔、劉大夏為吏部天官、熊繡為兵部尚書、何天衢再掌一部，這天下可就成南官天下了。

再看一眼只能在內閣侃侃而談的謝遷，見他目光到時，謝于喬對劉大夏露出不屑眼神兒，劉健便再次開口說道：

“陛下，若要用番僧，還是要找禮部尚書張昇過來的。”

聽到劉健妥協，依舊跪在地上的劉大夏猛的抬頭望向了這位內閣首輔。

按李東陽所說，劉健不是因為小皇帝的頑劣，心生退意了嗎？

見劉健目不斜視，劉大夏索性又看向了同鄉李東陽。

而此時的李東陽也有些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小皇帝的長進，他也看在眼里，但劉健一個北官，占著首輔位置就會備受攻訐。

想要全身而退，在李東陽看來，現在正是最好的時機。

引著劉大夏的眼光看向一旁閉目沉思的馬文升，李東陽認為內閣的變故，多半出在了這位馬負圖身上。

馬負圖的銳意變革，傷了許多臣公將校的利益，如今老馬已近壽終時，卻是最好的倒馬時機。

一旦馬負圖去職，六部堂官之中，唯有跟老馬同為弘治三君子之一的劉大夏有接任的資格。

劉大夏成為六部之首的大冢宰，那南官的局面也就一下打開了。

如今內閣跟六部的格局，也是弘治帝臨終之前傾力打造，目的也是很明確的，那就是大明許多年都收不上來的江南稅賦。

“陛下，劉閣老說的對，要用番僧，須給他們以冊封。

只是番僧自烏斯藏進到土魯番，若不肯聽朝堂令諭，將土魯番變成另一個烏斯藏。

于我大明而言，不僅全無好處，反而會在川渝西南一帶，豢養出一個更加強大的敵國。”

在兵部興復哈密時，馬文升便考慮過烏斯藏的問題，但烏斯藏與哈密、西南不同，其地高寒普通兵卒很難翻越而上。

如果讓烏斯藏因此得到山下的大片土地，以其天生磨礪而出的悍勇，只怕會在西域成為大明新的敵國。

“負圖先生高見，朕今日是沒打算來文華殿的，而是在半途被老國公拉過來的。

朕今日去了南海子看了京畿凈軍，與奏報之中不同，僅是南海子一帶，便有自閹百姓十余萬眾，十歲以下幼童數千。

由此可見南京的凈軍規模，怕是會比南海子凈軍大的多，眾臣口中宦官十數萬，皇城之內有兩萬余，其余都在南京。

這么算來，我大明的閹人至少在三十萬之數，這數目多的有些可怕了……”

聽到小皇帝言及南海子凈軍，馬文升頓時雙眼一瞪，目光灼灼的看向了御座上的小皇帝。

“陛下意思，引兩京自閹發配之凈軍，入西域為僧？不對！既然要引番僧下山，就該是凈軍入番化梵才對。

對于大明信徒番教必然欣然接受，陛下謀算才是真正的高深莫測，若此事成真，烏斯藏歸附當在眼前矣！”

聽著馬負圖與小皇帝兩人互相吹捧，趴伏在冰涼地磚上的劉大夏，眼中也泛起了恨意，他才是兵部尚書。

任由兩人說下去，他可就要成為京師諸官眼中的笑料了。

“陛下，刑余之人怎可膺此大任，若引凈軍入烏斯藏，他們反歸附番教，又該如何是好？”

自己的謀劃會被馬文升一眼看穿，朱厚照也不詫異，在座在跪的都是大明最聰明的那一小撮。

除了李東陽、謝遷，其余三人都是七十往上的老妖怪，若再加上司禮監的李榮、蕭敬，那文華殿也不啻于妖怪洞府。

劉大夏的擔憂，朱厚照也沒有理由搪塞，只因漢時出了一個仇視中原的宦官中行說，他可沒少幫著匈奴對付漢朝。

“那劉部堂就要考慮拿什么來養活這三十萬凈軍了，如今他們吃的可都是皇家山林。

內閣奏報，讓朕節用度、停中奉，若甩掉這三十萬凈軍的包袱，宮內用度一年當可減少百萬兩吧？

既然劉部堂有此擔憂，那你就起身想想，該如何接下三十萬凈軍的包袱吧……”

挨了小皇帝一記以子之矛攻子之盾，起身之后的劉大夏便又將視線投向次輔李東陽。

都說小皇帝頑劣，但如此頑劣，卻是令人寒心的，看其手法，可不比弘治帝晚年稍差。

對于劉大夏的眼神兒詢問，李東陽也只能搖頭以對，都說小皇帝喜弓馬擅兵法，只是這兵法厲害的有些過頭了。

若小皇帝以后用這等兵法對付閣臣百官，那可真的不好應對了。

“不知陛下打算讓多少凈軍化梵？”

劉大夏與李東陽的眼神交流，眾人也都看在眼里，這在朝堂之上，也并非什么僭越之舉，無視這兩人的馬文升，便問起了凈軍化梵的規模。

“就看番教敢接收多少了，在朕看來自然是多多益善，若有十萬凈軍入番，用不十年時間，就會吃窮烏斯藏。

此間，大明再派官員對化梵凈軍進行管理，以糧食掐住他們的命脈，烏斯藏歸化，也就是時間問題了。”

聽到小皇帝的狠辣手段，馬文升撫須而笑，如今看來新君氣象還在宣宗章皇帝之上，兵事在戰、國事在謀。

所謂江山之固在德不在險，屁話而已，仁德若能守城固土，那這中原天下，豈會亡于異族之手？

只要烏斯藏那邊能出萬五精騎縱橫于土魯番，大明便能因此獲取哈密、土魯番、烏斯藏三處真正的疆域了。

而烏斯藏是有這等兵力在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