識海中，一股記憶如潮水般洶涌而至，仿佛畫卷在眼前緩緩鋪展開來。

許仙平靜地看著，這是身為凡人的“許仙”的一生。

應是墮入輪回，轉世為人，他心想。

人族，妖族圣人女媧的造物，先天道體，生而不凡。

然而，能夠完全發揮出道體潛能的人，卻極為罕見。

此前真靈蒙塵，而今一朝覺醒。

過往的記憶中，印象深刻的人和事并不多。

幼年時就離世的父母，音容笑貌如同晨曦中的薄霧，被歲月漸漸驅散，只留下一抹淡淡的、難以觸及的輪廓。

所幸他并不孤獨，還有關心愛護他的姐姐，給予生命的溫暖和光亮。

姐姐大婚，紅燭高照，喜字盈門，姐姐身著嫁衣，與姐夫相依相偎，眼中滿是對未來美好生活的憧憬。

許仙笑中含淚，滿是歡喜，為姐姐找到了歸宿而由衷地感到欣慰，祝愿姐姐和姐夫白頭偕老，幸福美滿。

只是內心深處也不免泛起一絲不易察覺的漣漪，想著自己依舊形單影只，人生之路漫長，緣分又在何方？

好景不長，姐姐突患重病，危在旦夕，許仙遍訪名醫，求得藥方，卻發現所需的藥材價格十分昂貴。

他沒有退縮，和姐夫商量后，變賣了家中的財產，甚至放下自尊，四處奔走借錢。

親朋好友、街坊鄰居、酒樓老板···能借的都借了，終于籌得了一些款項，買到藥材，緩解了燃眉之急。

然而天不遂人愿，藥材的療效不佳，姐姐的病情沒有好轉，不久后就撒手人寰、與世長辭。

姐姐終究還是離他而去，留下無盡的悲痛和沉重的債務。

絕望如同汪洋大海，將他淹沒。

世界失去色彩，變得黯淡無光。

輕生的念頭，如同毒蛇般在心中蜿蜒纏繞，不時地探出頭來，誘惑著他走向那條不歸路。

最是人間留不住，朱顏辭鏡花辭樹。

他對人間已經沒有留戀了，何不追隨姐姐而去呢？

姐夫察覺到他的情況，及時勸阻了他，鼓勵他帶著姐姐的希望和期待，好好活著。

死很容易，活著卻需要堅持和勇氣。

許仙思考了很久，終于不再低沉，反而踏上了學醫之路，誓要成為一名能夠救死扶傷的醫者，讓世間少些如他姐姐般的遺憾。

日復一日，年復一年，許仙的醫術漸入佳境，在臨安城開設義診，為那些貧困無依的百姓免費看病施藥。

此后名聲也漸漸傳開，人們提起許仙，無不交口稱贊，稱“許大夫”為“活菩薩”。

······

許仙微微皺眉，感受著內心的喜與悲。

是因為凡人的七情六欲嗎？

還是自己親身經歷的緣故？

他的情緒竟然也不受控制地隨之起伏。

十萬年修得的道心，被二十載春秋的凡人生活擾動，顯然很不正常。

他望向記憶畫卷的末尾，那里有最濃墨重彩的一筆。

正是情感最為熾熱和濃烈的凝聚之處。

愛情？

一時間，有些躊躇。

許仙有種預感，若是自己看完，必然會感同身受，然后泥足深陷，不可自拔。

但他的意志，向來是一往無前的，所以很快就不再猶豫，決定一探究竟。

不過為了防止沉迷，他還是催動了元神，保持自身靈臺清明。

光景輪轉，不再是身臨其境般的經歷，而是冷眼旁觀，飛速地瀏覽——

西湖斷橋，撿起珠釵，相遇；

臨安小巷，多次巧遇，相識；

西湖泛舟，吹笛唱歌，相戀；

豐樂設宴，金簪還債，定親；

洞房花燭，結發交杯，結婚；

開設藥鋪，治病救人，除疫；

采藥掉崖，山間飛翔，立誓；

端午雄黃，白蛇顯形，失魂；

······

許仙猛然張開雙眼。

熹微的晨光透過窗戶，灑在身上，沒有暖意，有些蒼涼。

雖是對最后的記憶一掠而過，還是無法避免地受到了影響。

心念一動，目眩神迷。

床邊，小白正安寧地沉睡。

她累了。

開始飲下雄黃酒的身體不適，看到許仙被自己蛇身嚇死的彷徨，用蛇鱗和寶青坊主交易，前往昆侖取仙草，與白鶴仙童大戰……一刻不停歇。

幸好，都是值得的。

許仙看著小白，眸中光芒明滅。

千年白蛇妖，愛上一個凡人？

真是愚蠢。

專心修行，追求長生久視，才是妖族生存之道。

盡管自己如今是人族，但許仙還是習慣性地以妖庭東君的身份，看待面前的白蛇。

于是不可避免的心中惱怒，恨其不爭。

轉念一想，白蛇如此執著，或許其中另有隱情。

而站在凡人許仙的角度，其實也很怪異。

一個來歷不明的美女，莫名其妙的一見鐘情，細思極恐的多次巧遇，揮金如土的無償還債，疾如閃電的成親結婚···

太快了，快得有些刻意。

貌若天仙、溫柔賢惠、寬厚善良、無私奉獻···

太完美了，簡直符合一個凡人對妻子的所有幻想。

何況許仙孤苦無依，突如其來的被愛、被喜歡、被依賴、被溫柔對待，于是輕而易舉地就淪陷了，沉醉于溫柔鄉。

然而，這并非自己的道。

證道混元，永恒自在，才是他的追求。

是時候結束了。

放下，對你我都好。

“就讓我來斬斷這一切吧！”

許仙手指微動，劍光乍現。

慧劍斬情絲！

就在這時，小白似有所感，醒了過來。

“相公，你醒了？！”

她眉眼彎彎，臉上全是喜悅。

看到心心念念的人安然無恙，她終于放心了。

小白笑靨如花，許仙陷入沉默。

慧劍折斷。

情絲癡纏。

他看著她，眼底深處卻是彼此的命運與因果。

命運相連，宛若一體。

因果糾纏，觸目驚心。

慧劍不是因為他被真情感動而自斷，而是被龐大因果所化的情絲反向斬斷。

為何如此？何以至此？

凡人也就罷了，他以大羅金仙境界施展的劍意，竟然無法斬斷與天仙境小妖的因果？

他忽而想起洞房花燭夜的誓約。

“赤繩早系，白首永偕，花好月圓，欣燕爾之，縱然浮生如夢，百年如露，此情也當?？菔癄€，無窮無已，謹訂此約。”

無窮無已嗎？

于是，再次沉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