朵拉的意識朦朧一片，即便場景無縫切換，大腦卻沒有任何報錯，甚至覺得這種情況完全正常。

就像一個木偶，一個麻木的哨兵，她呆呆佇立，本能地等待著誰人來支配這副軀體。

“朵拉，醒一醒。”

茉莉的聲音穿越重重森林，在幽暗中回蕩不息。

隨即，一股無形的力量牽住了朵拉，迫使她跟隨呼喚前行——越過漆黑的灌木，湖水在月色下波光粼粼。

視線中熟悉的身影由遠及近，從模糊漸漸變得清晰——茉莉正靜靜站在湖邊，兩束馬尾辮隨風舞動，像極了兔子下垂的耳朵。

她看見朵拉走來，嘴角揚起一抹笑意，緩緩伸出纖細的手臂。

【跟我來，親愛的，跟我來。】

女孩的聲音空靈，充滿喜悅。

【我們要去一座樂園，那里沒有冬天……失去依靠的孩子們手牽著手，歌頌我們的上帝。】

“上帝？上帝……”

朵拉的腦子頓了一下——

如果樂園真的存在，不需要作任何努力，就能帶大家一起……

大家？

茉莉，我……

不知為何，淚水已然糊滿了朵拉的臉頰，腦袋里不受控制地閃過一幕幕記憶，自靈魂深處翻涌的悲傷，將夢境吞沒。

她猛地“驚醒”過來，仍然站在原地。

“我差點忘記了……這世上沒有上帝。”

我不想醒過來，但虛無的夢境沒有意義。

那些被紡紗機攪碎手臂、從貨架上跌落、死于肺病和急性炎癥、卡在煙囪間日益干癟的孩子們，才是現實。

那具漂浮在湖面上已經腫脹的尸體，才是茉莉。

那個試圖反抗卻也被丟進湖里的廢物，才是自己。

我們赤腳走在路上，只有疼痛和對死亡的恐懼，才是活著的證明。

“我已經履行承諾，帶大家去了能吃飽飯的地方，茉莉，你連睡前禱告都從不好好念，現在反倒一口一個上帝。”

格拉基不該在這里為她設局，當回憶的痛苦超越極限，人類會驚醒。

朵拉低頭閉上眼睛，不再直視茉莉的幻影。

她全都想起來了，自己為了給其他同行的孩子們爭取逃跑時間，被一頭尸體拼合而成的怪物重傷，那之后記憶便斷斷續續，只有一個片段格外明晰，以至于朵拉仍在懷疑其是不是夢境的一部分——

有人將一根金屬尖刺插進了她的胸口，異常的暖意流入身軀，沒有疼痛，反而舒適得令人著迷，比麻醉藥物還要有效，仿佛身體與靈魂的痛苦皆被隔絕于感知之外。

在那之后，就什么都不記得了。

“我不管你是什么東西……”朵拉攥緊拳頭，聲音不住地顫抖。

可茉莉溫柔依舊：【我們將步入永恒。】

“住口。”

朵拉察覺到自己的視角陡然升高，雖然感知朦朦朧朧，但衣物發生了變化，她伸手探入衣袋，竟然摸到了一把質感冰冷的手槍。

“我不允許你褻瀆她的意志。”

沒有絲毫猶豫，她抬起槍口扣下扳機，“茉莉”迅速腐爛、瓦解，化作一灘墨綠又惡臭刺鼻的黏液，緩緩流淌而來。

朵拉見狀下意識抬腿往后退，身體卻突然動彈不得，一個重心不穩，“撲通”坐在了地上。

黏液眨眼之間便沖上前來，吞沒了她半條小腿。

“媽的。”朵拉奮力掙扎，身體漸漸恢復知覺，她居然將槍口對準了自己的腿。

砰！

鮮血噴涌，卻沒有傳來任何痛苦，黏液漸漸消退、蒸發，仿佛不曾存在。

夢境在崩塌。

【為什么這家伙能意識到自己在做夢？】

格拉基試圖再次趁虛而入，結果一頭撞在了硬邦邦的“障礙”上。

【不對。】

【不對不對不對。】

【她身上為什么會存在這種保護……那個萬物歸一者的使徒做了什么？！】

格拉基如夢初醒，朵拉能掙扎至此可不僅僅是因為自我那點“微不足道”的人類意志，祂終于發現了，是亞利將她的理智保護了起來！

不是禁術，不是賜福，而是“他自己”的法則！

【病毒……病毒！】

【你是人類？為什么只是人類？！】

【這就是猶格-索托斯想要的東西？！】

【簡直，簡直不可理喻！！！】

【不行，我自己都還沒完成成長，已經沒有多余的精力……】

【繼續招惹這些東西太危險了，趁奈亞拉托提普還沒“決定”，猶格-索托斯還沒“看見”，快點……】

壁虎斷尾、棄卒保車作為無奈之舉，又何嘗不是一種智慧。

……

而在現實中，亞利一只手緊緊環抱朵拉，另一只手撥開湖水，奮力向上游動。

眼看湖面之上光亮閃爍，寒意如尖針般刺入肌膚。

他并不擅長游泳，慌亂之下還拖著一個人，氧氣和體力都瀕臨崩潰，全靠求生意志和腎上腺素強撐。

混沌的大腦里悄然閃過一個念頭——救命。

此時，朵拉漸漸掙脫了格拉基的“夢引”，她下意識想要呼吸，冰冷的湖水卻毫無防備地灌入口中，嗆進肺里，刺激她猛地睜開眼睛。

目之所及盡是混沌，思維剎那間被洶涌的窒息和驚恐淹沒。

朵拉抬手捂住口鼻，本能地想要掙扎，卻突然感受到一股向上的引力。

有人在救她。

雖然看不見是誰，但她硬生生克制住了軀體的沖動，強迫自己冷靜下來。

水底那只黏膩的怪物在黑暗中舞動，尖刺相互碰撞，濺起熒光。

“茉莉……”朵拉咬緊牙關，屏住呼吸，回憶劃過腦海，比湖水更加冰冷。

我一定要作為人活下去。

【是嗎？】

一個陰森的聲音，于近在咫尺處幽幽響起。

【是你選擇了祂，并非祂選擇了你。】

“誰？！”

朵拉不由自主睜開眼睛，一張毛骨悚然的猙獰面容突進到面前，嚇得她又重重嗆了一口水，緊接著，奈亞那來自黑暗深淵的“手”，已經按住了她的額頭。

原本恢復明亮的眼睛再次被黑暗籠罩，而亞利絲毫沒有察覺到異樣，只顧著拼命向上游。

他的氧氣已經見底，肺部像在燃燒，連帶半截身子都火辣辣得疼。

可就在這千鈞一發之際，亞利突然被毫無征兆地一把抱住！這股力量堪比鐵箍，幾乎將撲騰的四肢緊緊鎖死。

營救溺水的人，一定要從背后小心控制他。

因為求生的本能將驅使他拼盡全力抓住一切救命稻草，稍有不慎，兩人便會一起沉入水底。

亞利疏忽了。

短短一瞬間，死亡的恐懼海嘯般直沖大腦，亞利不自覺張開嘴，含在口中的最后一絲氧氣也消散殆盡，湖水順著他的口鼻、氣管，像無數根燒紅的鋼針刺進喉嚨和肺部，緊接著身體開始不受控制地劇烈抽搐，沉入深淵。

救命……

亞利的意識逐漸模糊，恍惚間耳旁響起了熟悉又充滿譏諷的笑聲。

“奈亞，你個王八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