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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問學記
  • 揚之水
  • 14字
  • 2024-09-06 17:52:50

我的讀書、問學與治學(代序)

一、讀書

我的讀書生涯大約是從四五歲開始,當然是看現在差不多成了文物的小人書。那時候最常去的是王府井新華書店,地址在帥府園胡同口的拐角上,清楚記得店堂中間有一道高臺階,臺階下邊是幼兒讀物,臺階上邊是青少年讀物。大概沒有過很久,我的閱讀就上了臺階。當時讀的書,現在想來大體可以別作兩個系列,一是以曹雪芹為代表的古典系列,一是以浩然為代表的紅色系列。后者的影響至于七十年代,前者的影響則恐怕是一生。

遺憾的是青少年時代給我的讀書時間太少太少,在沒有書讀的時代里,只有一本小小的《新華字典》總在手邊,成為隨便翻開任何一頁都有興趣看下去的書。當然我至今仍對它充滿感激,它使我在以后的日子里不會經常出現字音讀錯的過失。

我是七〇屆初中畢業生。過來人都知道,與“老三屆”相比,七〇屆是尤其不幸的一代,因為小學只上滿四年,一九六六年進入五年級的時候,課堂里已經不平靜了。一九六八年“復課鬧革命”,就直接成為初中生。初中兩年半,學工、學農、學軍,挖防空洞,坐在教室里上課的時候不多。七〇年夏天開始提前分配,根紅苗正的同學優先分配到工廠和醫院,留下的同學年底分往北京遠郊區插隊。我分到當時的房山縣史家營公社會青澗生產隊。史家營位于深山區,長途汽車只能開到柳林水,再往上就沒有汽車路,要步行四十五里山路才能到我們所在的會青澗。雖然插隊時間只有一年半,但我把所有的農活都干遍了,包括最苦最累的“下煤窯”。一九七二年秋北京市二商局招工,從我們這些知青里招了一批,我被分配到王府井果品店。先是售貨員,半年之后,去學開“小蹦蹦”,取得駕照后便成為司機。過了兩年又去“增駕”,即由小車改為大貨,在有機廠學習了一段時間,又改到了當時的中國歷史博物館。后來這段經歷被簡化為“開過卡車,賣過西瓜”,其實準確的說法是:當過售貨員,也當過司機。

本應在學校受教育,卻被拋入社會,乃是我們這一代人共同的命運,其中七〇屆年齡最小,底子最薄,因此七七年恢復高考,考取的絕大多數是老三屆。我老伴七八年考上大學,在他的鼓勵下,我七九年參加了高考,因為數學不行,故報了外語,——外語系數學不算分,清楚記得高考成績超過分數線五十四分,然而忽然出來一個新規定:年齡超過二十三歲,外語系不再招收。而我已經超了兩歲,自然被卡在線外。不曾料到第二年春天第二外國語學院又補招了一批,補招對象就是我這種情況的超齡考生。天公卻是再次捉弄人:這時候我已經成家并懷孕。此生與大學無緣了,從此走上自學的路。

自學的路很漫長,但漫長的路途中不時會出現指點迷津的師友。

這個漫長的過程可以分為三個階段。第一階段,是一九七九年我調入中國民間文藝研究會資料室,進入瘋狂讀書的階段。這時候的問題是不懂得怎樣讀書。有一位常來借書的同事,是“文革”前的北大畢業生,年紀不很大,但大家都稱他“老傅信”。他告訴我說:新出版的錢鍾書《管錐編》,你一定要好好讀。于是我馬上買了來,從此成為我的入門書。以《管錐編》為入門書,并不是說我讀書的起點有多高——實際上我的讀書生涯已經開始得太晚了——而是說,在高人的指點下,我遇見了一部好書。《管錐編》當然不是能夠一下子讀懂、讀透的書,它對我的意義,在于使我看到了一種讀書的眼光,讀書的方法和境界,知道了如何把書讀活,從此就不再一本一本讀書,而是一片一片讀書。這是求學路上一部書給予我的一把開啟寶庫之門的鑰匙。

買書的生涯當然更早,現在有證據留下來的是四十七年前買下的《宋書》,至今還包著牛皮紙的書皮——那是當日買書時候的原包裝——書脊上寫著編號,從“1”到“8”,直到今天不曾更換。版權頁的內容是,“宋書(全八冊),中華書局出版(北京人民路36號)”,“1974年10月第1版,定價7.60元”。就在剛剛查看版權頁的時候,發現里面竟然還夾著當年的發票,時間是一九七五年十二月十二日,橢圓的紅印上有“北京市新華書店王府井門市部”的字樣。王府井大街,在“文革”期間改作了“人民路”。所謂“新華書店王府井門市部”,乃是王府井南口新華書店開設的一個“早晚服務部”,面積很小,不過是書店前面辟出的一個窄長條,“早晚服務”的時間,依稀記得是早七點至九點,晚七點至九點。模糊的印象中,“早晚服務部”的時代,新華書店好像尚未恢復營業,但是這里居然經營“古書”了。那一年我二十一,正在王府井果品店開車,月工資四十塊零五毛。以后我又在服務部里陸續買到《史記》《曹操集》《陸游集》等。《曹操集》書皮上的編號是“27”,保留至今的編號到此為止。

曾經狠狠過了一把買書的癮,是七十年代末至八十年代中在民間文藝研究會做資料員的時候。我負責編目,做索引,借閱,更兼采購。當時為資料室買了不少好書,至今想起來還覺得那批書很有價值,只是后悔許多好書沒能給自己也買下來。書不能不拼命買,重要原因在于我的駑鈍,首先是記憶力不好,因此書不能不盡量把它“圈養”,一切只為使用的方便,就狹義的藏書而言,那是欣賞玩味的境界,為我永遠不能及。圖書館當然也常跑。圖書館的一大好處是可以大量瀏覽不值得買的書(值得與不值得,當然僅僅就個人興趣而言)。開卷有益的話真是說得太好了,跑野馬式的泛覽從來不會令人無獲而歸。然而另有一個嚴重后果,便是把看到的好書再想辦法買回來,終究還是“圈養”。

第二階段,是為組稿而讀書,更是廣結書緣。一九八四年春,新成立的光明日報出版社招聘編輯,九十多人參加考試,錄取了九人,我是其中之一。編輯,自然要組稿;尋找選題,自然要海量讀書。一年半之后,我進入三聯書店《讀書》編輯部。與尋找書稿選題相比,雜志編輯需要尋找的作者就更多。我負責外國部分,包括哲學、文學、音樂、建筑,因此這方面的書都需要涉獵,從中尋找作者,尋找話題。此外還有寫書評:當時有不少出版社給編輯部寄書,希望《讀書》做宣傳。那時候常去的書店是西單絨線胡同的內部書店,這里的書全部開架,而且品種很多。再有出版社的門市部,如建工出版社、農業出版社、中華書局。出版社門市部的好處是書的主題比較集中。當然還有中國書店:燈市口、隆福寺,更少不了琉璃廠。琉璃廠有個機關服務部,熟悉的人都稱它為“三門”。經常是周四在那兒和楊成凱碰面,向他請教目錄版本方面的知識。寫一篇兩千字的書評,往往要買來一大摞相關的書。買學術方面的書,會看一下印數,如果印數少,就考慮買下,因為怕以后用到的時候就買不著了。

這一時期的另外一項修煉,是在主編確立的“《讀書》標準”影響下,一面訓練了鑒賞的眼光,一面形成了自己的寫作風格。頂頭上司老沈是一位喜歡讀書并且很會讀書的人。《讀書》十年,主編對勤懇工作的獎勵,就是贈以我喜歡的書。由平日的閑聊,逐漸明白了主編心目中的擇稿標準,便是有創見,有韻致,題目不俗,總之是不僅有思想,還要文字好看。大雅久不作的時代,能夠填詞作賦固然教人佩服,然而憑著古文修養把白話寫得好看,才更是本領。當然,有發明有見識是好看的前提,此見識也包括了通達。八股文章,一律不取。順帶說一句,那時候阿拉伯數碼的使用已經開始多起來,但還遠沒有到當今的泛濫程度,《讀書》的規則是除引書頁碼之外,行文中的數字表達一律用漢字。這一原則沿用至今。

在《讀書》的時候,還參加了主編為幾個年輕編輯組織的德語班,老師是兩位德國神父。我是這個班里年齡最大的,所以學得很認真很拼命。后來德語班因故停辦,如同我曾經努力學習過的英語,德語也很快忘光了。

第三階段,是師從孫機遇安先生,開始名物研究之后。在遇安師的悉心指導下,我完成了《詩經名物新證》。師生二人都把它視作畢業論文,于是先生認為我應該認真選擇一個專業方向。答道:名物研究。師曰:這個詞,今人已經很陌生了。我想,我可以通過自己的努力,使這個詞為人所熟悉。其實我也是受到先生的研究方法的啟發。先生學的是考古專業,做的是文物研究,研究方法,則是在實物、圖像、文獻三者的結合處揭發研究對象的本質。這豈不就是名物研究?而相對于傳統的名物學,它的研究層次更為豐富。在考古學逐步走向成熟的情況下,今天完全有條件使名物學成為一種新的研究方法而解決文學、歷史、考古等領域中遇到的問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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