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了你好久。”

女孩略帶些嗔怪地說道，伸出手，像是在讓他拉自己下來。

“……”

許川水依舊沉默著。

盡管他眼中的自己無比正常，并沒有什么炮管之類的東西從胸口里伸出來，但他清楚地知道，現實世界中的「煉獄」型自走火炮MK IV早就蓄好了能，他只需要心思一動，李云安就會灰飛煙滅。

但代價是，眼前的一切也會消散。

他站在這一片晚霞投下的緋色中，從未覺得有過如此悲欣交集，自己曾無數次在這片天臺上握住女孩的手，而女孩也無數次從那高高的外沿跳下來，等著他將自己接住。

“你是真實存在的嗎？還是依附于我的記憶中？”許川水輕聲說。

“當然是真實存在的，我不就在這里嗎。”她在許川水眼前招招手，“你該不會又陷入什么哲學問題了吧。”

許川水搖了搖頭，爬上圍墻，靠著女孩坐下。

“……”

女孩盯了他一會，像是察覺到了他心中的復雜，便撇撇嘴：“有什么話想說就說出來，我們之間還有什么需要隱瞞的嗎？你又像這樣子當悶葫蘆，我可要生氣了。”

許川水又怔了怔，那確實是女孩獨有的細膩心思，多年前的某個早晨他被長老訓了話，便想一個人跑到這里來坐著，結果看見女孩也在。

這些事許川水已經在酒精的麻痹下忘記很久了，卻忽然在腦海里無比鮮明地涌現出來。

那天早晨他問女孩為什么會來，女孩說在外面聽見你被長老罵不思進取了，他覺得那件事有點丟臉，便悶著聲想要走，其實是青春期到了不好意思說，女孩就生氣地說怎么？我們不是約好了什么事都要說嗎？你是想一個人生悶氣把自己憋死么？

往事在心中流淌，但許川水沒來由地感到一陣哀傷：“不，你并不是真實的。”

“那就當我不是真實的好了。”

女孩說，卻忽然把手塞進他掌心：“能感覺到嗎？我能感受到你手的溫暖，雖然不知道你怎么了，忽然嚷嚷著說我不是真實存在之類的瘋話。”

“但是我就在這里，我的手就在這里，你想什么時候握住都可以。”

許川水愣住了，這次的幻象就連觸覺都模擬了出來，女孩柔軟無骨的小手觸感在他掌心里，是那么的真實。

讓他舍不得松開。

“倒是你現在很不對勁，好像不屬于這個世界似的。”女孩又輕聲說道，“該怕的人是我才對吧，總感覺你下一刻就會突然消失。”

“既然這樣，為什么又要握著我的手呢？”許川水低聲說，想要把手抽離出來。

女孩卻握緊了，握得很緊很緊，不讓他抽出絲毫。

“我不握著你的手，怎么能確認你現在還在我身邊呢？”她認真地說，“所以我要握緊你的手，不要讓你跑掉。”

許川水無言以對，他的確不屬于這個世界，這只是個依存于他記憶的虛假幻象，指不定下一秒他就會啟動那座蓄勢待發的火炮，把眼前的所有都摧毀殆盡。

但女孩就握著他的手，仿佛是某種聯系，把他這個漂浮在天空上的氣球給栓住了，不讓他飄走。

“如果我下一刻就要離開，你會怎么做。”許川水問。

“那就一起私奔吧。”女孩眺望著遠方的晚霞，隨口回答道，“去哪里都無所謂，只要你在我身邊。”

甚至沒有絲毫猶豫，口氣稀松平常得仿佛這只是一個再簡單不過的決定。

“如果我說我不能帶上你呢？”

“為什么不能帶上我。”

“就是不能。”

女孩哦了一聲，兩條小腿在風中輕輕的搖晃，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你這是要離開我嗎？”她說，“那你就走吧，想去哪里都可以。”

“你會傷心嗎？”

“會。”女孩很直白，“我也不想你走。”

“但你總有一天要離開不屈教團的對吧，因為本來就沒有誰可以一直陪著誰，外面的世界那么大，或許也有人可以替代我，如果你想離開是出自你的意愿，那你就這么做好了。”

“可是……”

許川水頓了頓。

他想說外面的世界其實也沒有那么大，更沒有人可以代替你。

那樣的世界，又有什么可以留戀的呢？

他忽然覺得就此沉浸在這樣的幻境里也沒有什么不好，在這個屬于他們的世界里，他們可以去很多地方，女孩不會死去，而是永遠屬于他，可以一直一直陪在他身邊，直到天涯海角。

可是，他依然想知道女孩是懷著怎樣的心情說出那句話。

“那為什么還要放我走？”許川水問。

“因為你就是你啊。”女孩轉過頭來，注視著他的眼睛，“許川水就是許川水，不會為任何人的意志所改變，哪怕是我。”

“……”

許川水無言。

“你不是一直希望這么做嗎？整個人生都被捆綁在不屈教團里。”女孩接著說道，“不僅僅是存在而已，要真真正正地活著，現在也好，將來也罷，我知道你心里是一直憋著一口氣的。”

“所以，不用在意我的看法。”

她迎著晚風，沖許川水微笑：“就算你真要離開，我也會支持你的，哪怕永遠都不再回來。”

“……”

許川水依然無言。

在剛才那個瞬間，他確確實實地有想過留在這個幻境里，因為他還有很多事想要彌補女孩，比如帶她去很多地方，又比如那些自己承諾過卻沒有辦到的事情。

以及最重要的……

在女孩生命的最后幾天里，他缺失的陪伴。

由于許川水太過執著于找到治療辦法，忽略了她本身的感受，結果就連女孩的最后一面都沒有見到。

他甚至都不敢想像那段時間里女孩是怎么度過的。

黑暗、漫長、令人痛徹心扉。

可是，女孩說：

“想做什么就去做吧。”

他才知道，她并沒有怪他，在生命的最后時刻依然支持著他，哪怕是這依附于記憶的幻境里，這一點也未曾改變過。

她從來都是愛著他的。

“所以。”女孩忽然湊了過來，“你要離開了嗎？”

那雙泛著水霧的桃花眼一動不動地凝視著許川水，等待著他的答案。

事實上根本就不需要許川水做出回答，許川水剛剛流露出些許眼神，女孩就已經讀出了答案，因為這是女孩特有的方式，細膩的小心思。

然后，她輕輕地吻了上去，堵住了許川水所有想要說出口的話。

嘴唇微涼，像是天臺上吹來的晚風，呼吸帶著飄忽的香味，隔著那么多年漫長的時空依舊縈繞在他鼻尖，仿佛織成了一張綿綿密密的大網，將他徹底覆蓋。

而這個吻結束的時候，女孩已經開始變得虛幻，脆弱得像是下一刻就要消失，自那瞬息萬變的光影里，他們互相對視。

“去吧，我的男孩。”她笑著說，“無論那個讓你哀傷的東西是什么，去毀滅掉它吧。”

“……”

許川水默默地看著她，片刻之后點了點頭。

“不愧是我的女孩啊。”

他說，然后毫不猶豫地摁下了心目中代表開火的按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