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檀老師
- 佩珀爾幻象
- (日)伊坂幸太郎
- 5386字
- 2024-08-28 14:09:19
“挺有趣,但是讓人發毛。”第五節的語文課剛結束,我正要走回教職員辦公室,剛好在走廊上看見了學生布藤鞠子。于是我把筆記本還給她,同時說出了感想。
“是嗎?”她板著撲克臉淡淡應了這么一句,讓我的胃開始隱隱作痛。
當老師的特地向你搭話,你好歹也給點好臉色讓老師看看。——我壓抑下想要說出這句話的沖動。老師也是人,看見學生態度冷漠,一樣會心情難過,甚至感到不安。
布藤鞠子是個十分安靜的學生,雖然個性并不開朗活潑,但是相當聰明,而且富有責任感。不過她常常請病假,次數多到有些老師懷疑她是不是得了“上學恐懼癥”,但是這些老師又找不到任何足以懷疑她得了上學恐懼癥的理由,因此他們最后的結論是——“大概只是體弱多病吧”。關于這一點,布藤鞠子本人也堅持真的只是體弱多病。
“貓獄會獵人,還有什么貓的報仇,真讓人心里發毛。”我故意對她使用像朋友一樣的直白語氣說話,其實是煩惱了很久之后的決定。到底該跟這個學生維持什么樣的距離,一直是我心中的煩惱。
但她沒有再接話,這讓我有些如坐針氈。
過了一會,布藤鞠子才說道:“報仇的不是貓,是飼主雇用的人。”
我不禁露出尷尬的表情。她那口氣仿佛在質問我:“你真的好好把故事看完了嗎?”
上星期,布藤鞠子突然說她寫了一篇小說,希望我讀一讀,而且是放學后突然把我叫住,將筆記本舉到我面前。
“你自己寫的小說?”
“忽然想要寫寫看。”
當時的我跟現在一樣,不知道該說什么才好。我擔心如果說出什么令她不滿意的話,她可能又會不來學校了。所謂的體弱多病,搞不好是心理因素造成的。
“你愿意讓我讀你的小說?”
“我找不到其他人愿意讀。”她冷冷地告訴我。
“好吧,畢竟我是語文老師。”我心想總得說句話,所以說了這句話,換來的是一記白眼。
“對了,小說里提到了職棒東北金鷲,讓我有些開心。”
“是嗎?”
我甚至看不出布藤鞠子到底希不希望我說感想。但我相信這樣的交流對她是有幫助的。
“小說里寫到俄羅斯藍貓有著杞人憂天的悲觀性格……現實中的俄羅斯藍貓是那么神經質的貓嗎?”
“我怎么知道?”
我怎么知道?——這句話讓我覺得自己像個笨蛋。
“美國短毛貓是樂觀、有朝氣的貓嗎?”
“只是一種感覺。”
此時布藤鞠子忽然嘴里呢喃了一句:“阿美修、哈啦修、馬呲歐巴修。”[1]
我不由得苦笑著說道:“很有趣的諧音哏。”
我經常告誡自己要重視學生說的每一句話。
“是嗎?”
“初三課本里會介紹松尾芭蕉的《奧之細道》喲。”
“噢。”布藤鞠子露出一副毫無興趣的表情,不禁令我感到心寒。
“好,今天就上到這里,下課。”我一說出這句話,學生們全都露出如獲大赦的表情,紛紛起身離開教室。明天是星期六,相信他們的心情應該很雀躍吧。
這些學生從清晨到傍晚都被囚禁在這間教室里,想起來實在對他們感到有些抱歉。
但我們當老師的也必須一整天待在這個地方,說起來跟他們是同病相憐。
我正在講臺上整理著東西,學生陸續從我的身旁經過。有些學生會對我說再見,有些則和好友一起急急忙忙趕往社團。初二的學生,看起來既像大人又像孩子。
驀然間,我和坐在教室后側靠窗位置的里見大地四目相交。他正在收拾書包。我舉起一只手掌,做出準備切菜的動作,意思是:不好意思,等會到教職員辦公室來一下。
等到大多數學生都離開后,我才走出教室,前往教職員辦公室。我在自己的座位上坐下,取出小考試卷,拿起紅筆,批改了起來。
“檀老師,有空嗎?”
在我批得正順手,逐漸掌握了節奏的時候,身旁忽然傳來了說話聲。
我轉頭一看,原來是負責帶三年級的女老師吉村。她的年紀比我大五歲左右,已近不惑之年,風貌儼然有校長或教務主任的氣勢。她的口頭禪是,自己明明是數學專業卻被分派擔任體育老師。
“怎……怎么了?”我不禁有些緊張。前幾天她才說我漏發了資料,這次不曉得又要說我犯了什么錯。
“檀老師,你能夠預知未來?”吉村老師說道。
“嗯?”我一聽,表情整個僵住了。而她似乎將這誤會成了另外一種意思,趕緊說道:“別用那種憂心忡忡的眼神看我,我不是超自然派的信徒。”
“呃……”
原來世界上有一種派別叫作“超自然派”?
“我想表達的是,多虧了檀老師上次的建議。”
“建議……?”
“上星期,我本來要跟以前認識的朋友一起去吃牡蠣料理,但你突然建議我‘最好別吃那個’。”
我聽到這里,才恍然大悟:“噢,你說那件事嗎?當時我建議你最好別吃牡蠣,只是因為最近常常發生牡蠣中毒事件,所以提醒你小心一點。后來你沒吃嗎?”
“我聽你那么說,確實很怕中毒,跟朋友商量之后,就決定不吃了。”
“牡蠣料理很好吃呢。”
“我們后來改去一家新開的意大利餐廳。”
“真是抱歉,害你改變計劃。”
“為什么道歉?那家牡蠣料理餐廳第二天就上新聞了,你不知道嗎?真的有人中毒。”
“我沒看新聞。這樣的話,幸好你沒吃牡蠣料理,真是太好了。”
我嘴上說得輕描淡寫,其實心里著實松了一口氣。我成功避免吉村老師吃牡蠣中毒,這也算是救人一命吧。像這樣的“小確幸”,能夠稍微緩和日常生活中的無力感。
“我朋友問我:‘你是不是能夠預知未來,不然怎么會突然決定不吃牡蠣料理?’”
“你那朋友也是超自然派的信徒?”
“今晚我要去居酒屋,這次應該不會有問題吧?”
“以后每次吃飯,都要找我試毒?”
“這個表達有點難懂。”她似乎突然覺得跟我說話很沒意思,于是轉身離去了。
事實上,我曾經預見吉村老師因腹痛而痛苦不堪的未來景象。后來我聽說她要去吃牡蠣料理,便猜到一定是牡蠣的關系。但我當然不會對她說出這些。一旦說出來,她一定會追問詳情。
我拿起紅筆,繼續批改試卷。
批改到只剩幾張的時候,忽然聽見有人喊了一聲:“檀老師,有學生找你。”我一抬頭,便看見里見大地站在辦公室門口。
“大地,老師接到消息,你今天帶了手機到學校來。”我開門見山地說道。如何與學生溝通,可以說是一個永遠的課題。如今我的年紀已三十有五,有十年以上的教學經驗,但即使是現在,我依然經常說出事后讓自己后悔的話,或是做出讓自己懊惱不已的決定。如今我只知道一點,那就是絕對不要問學生:“你知道我為什么把你叫來嗎?”試想一下,如果比賽比到一半,裁判吹哨了,卻問選手:“你知道我為什么吹哨嗎?”或是電腦程序出現錯誤信息,上頭卻寫著:“你知道為什么出現錯誤嗎?”那是多么讓人抓狂的事情!相信任何人遇到這種情況,都會在心里大罵:有話快說,誰要跟你玩猜謎游戲?
“到底是哪個家伙打小報告?”里見大地嘖了一聲。這個學生有著高挑的身材,聽說他在排球社相當活躍,但是跟老師說話的態度很差。
“你用了‘打小報告’這種說法,聽起來像是那個同學做了什么壞事。但真正不應該做的事情,是把不能帶到學校的東西帶到了學校,不是嗎?想象一下,假設發生了兇殺案,目擊者向警察說出兇手的身份,兇手氣得直跳腳,罵目擊者怎么可以打小報告,請問誰是壞人?當然是兇手,不是嗎?”
“你明明是語文老師,這個例子舉得夠爛的。”
“學校規定學生不能帶手機,這你應該知道吧?”
“嗯。”
“你經常帶手機來學校?”
“沒有啊。”里見大地噘嘴說道,“老師,我只是不懂,為什么不能帶手機?”
“這不是理所當然的事嗎?”
“手機明明是很方便的東西,可以隨時跟外婆發短信聊天。我外婆白天一個人在家,我怕她出什么意外。”
“嗯,這確實是兩難。”
“為什么兩難?”
“一來,不是所有學生都有手機;二來,如果讓學生帶手機來學校,怕有人會在上課偷玩。”
“我才不會做那種事。”
“老師知道,但其他人可能會。一旦沒有嚴格執行校規,就會有人開始亂來,給其他人添麻煩。”
“身為老師,怎么可以懷疑學生?”
我暗自思索,里見大地說這句話,是認真的嗎?他是真的感到不滿,抑或只是想在口頭上辯贏老師?
“就算有學生會惹麻煩,那又怎么樣?為什么我們這些沒有惹麻煩的學生卻必須忍耐?”
“整個社會都是這么做的,并不是只有學校而已。我們去電影院看電影,開頭也會播放禁止偷拍的倡導視頻,不是嗎?只是看個電影,銀幕上卻會出現‘違法復制將遭到處罰’的警告標語。再怎么不耐煩,想要趕快開始看電影,也沒辦法快進。像這種時候,大家都會覺得不爽,對吧?”
“會嗎?”
“這也是因為一小部分人做了違法的事情,才害九成以上的一般民眾必須忍耐。而且通常做違法事情的家伙,根本不會在意那些倡導視頻。”我說到這里,不禁想要問一句:“這個例子還行嗎?”但是,我當然沒有這么問,我問的是:“既然你平常不會帶手機來學校,為什么今天帶來了?”
畢竟他是初犯,只要不是有什么奇怪的理由,我打算就原諒他這一次。
但里見大地只是臭著一張臉,并不回答這個問題。
“或許你不想回答,但是像這樣的情況,你一定要回答才行。”每當這種時候,我都感覺自己正在跟一個手上有人質的歹徒談條件。如果惹怒了對方,交涉就此決裂,問題將沒有辦法獲得解決。必須在不惹怒對方、不傷害對方自尊心的前提之下,與對方交涉。“既然是學生,就要守規矩,不能帶手機來學校,這是學校的規定。如果要問老師自己的想法,老師其實覺得讓學生帶手機也沒什么關系,畢竟要聯絡其他人,或是有什么緊急的事情要處理時,使用手機都是相當方便的。但就怕有人會在上課的時候使用手機。”
“不然這樣好了,早上把手機交給老師保管,等到放學的時候,老師再把手機還給我們。這樣問題不就解決了?”
“這也不太妥當。”我提出了不同的看法,“畢竟手機里有很多個人資料,并不是所有的老師都值得信任,把手機交給老師實在太危險了。”
“你自己也是老師,怎么說這種話?”里見大地笑著說道。
“平心而論,不論任何行業,一定都有好人和壞人。如果可以的話,最好在教室里裝一個信號屏蔽裝置,讓所有人在上課期間都沒有辦法使用手機。”
“那要是真的遇到緊急狀況,不就完蛋了?”
“這么說也對。”我同意了,“總而言之,你就當作幫老師一個忙,告訴老師,你為什么要帶手機來學校。”
“幫你一個忙?”
“是啊,既然有學生不遵守規矩,身為老師,一定要調查動機,再思考解決對策。老師總不能在報告中寫上你不愿意告知理由,對吧?所以如果你無論如何也不想說出真正的理由,至少請你幫個忙,編一個像樣的理由吧。”
“老師的意思是,我可以說謊?”
“但是不能讓老師聽出你說謊。如果你不想說出真話,拜托你想一個合情合理,聽起來像那么回事的理由。”
“什么啊。”里見大地笑了出來,原本緊繃的表情也稍微和緩了些,“說謊也要說得像真的一樣,反而很困難吧。”
“加油,老師相信你做得到。”
“老師,你也知道,我沒有媽媽,平常家里只有外婆在。今天早上出門的時候,外婆看起來不太舒服,我怕有什么萬一,所以把手機帶在身上,有什么事情才好聯絡。”
里見大地的母親很早就過世了,他從小就與父親和外婆一起生活。
“原來如此。”我用力點了點頭,放下了心中的石頭。這是個非常正當的理由。
“我說謊了。”
“嗯?”
“我只是猜想,只要這么說,老師應該會認為這是個非常正當的理由。我外婆雖然最近記憶力不太好,但是健康得很。我帶手機的真正理由,是害怕戰爭。”
我愣了一下,還以為是自己聽錯了:“戰爭?”
為什么會害怕戰爭?
“不久前,美國不是……”里見大地說出了他的解釋。
數天前有一則國際新聞,美國派人暗殺了中東某國的政治人物。里見大地說,這件事一直讓他放心不下。
里見大地的這番話讓我有些錯愕。我以為會讓他放心不下的事情只有比賽的輸贏。
根據新聞報道,美國在深夜利用無人機殺害了那名政治人物。
“雖然新聞上說,那個人是暗中策劃恐怖襲擊的危險人物,但美國怎么可以隨便殺害身在外國的外國人?”里見大地說道,“新聞上說,后來那個國家很生氣,發射導彈轟炸了美軍基地。”
雙方你來我往地互相報復,確實讓人不禁擔心,不知何時會演變成真正的戰爭。而且有傳聞指出,那個國家為了對抗美國,正在偷偷進行核試驗。雖然我看到這個新聞時的第一個感想是,連我這個住在遠東島國的小小語文教師都能得知那個國家正在進行核武器的試驗,那他們的“偷偷”也做得太名不副實了。
“昨天轟炸完,美國總統突然說要發表緊急聲明。我非常想趕快知道那個聲明的內容到底是什么。美國的晚上八點,我們這邊應該還是早上吧。”
里見大地說他為了隨時看新聞,才把手機帶到學校來。
“就只是為了早一點知道美國總統的聲明?”
“是啊,我真的很害怕戰爭。”
我想自己此刻一定是瞪大了眼睛吧。
“這算是很重要的理由嗎?”我忍不住說道。
雖然他有可能只是跟我開玩笑,但至少在我聽來,他不像是說謊。而且,即使是他的確說了謊,這至少也是個挺有新意的謊言。
“好吧。既然是這樣,那也沒辦法,這次就不追究了。”我說道。
“咦?”里見大地反而嚇了一跳。
“但你不能把這件事告訴其他同學。要是大家以后都以類似的理由把手機帶到學校來,那可就糟了。”我不禁在心中想象,學生們有的說要看總統記者會,有的說關心首相決策的景象。至于報告,我決定寫上剛剛那個外婆身體不舒服的理由。
“噢,好。”里見大地對我鞠了個躬,表情突然充滿稚氣。
“好了,你可以離開了。”我這句話一說出口,里見大地卻突然皺起眉頭。
我心里納悶他怎么會露出這樣的表情,正要仔細觀察,他竟然打了個噴嚏。我急忙將臉轉到一邊,但已經太遲了。
“抱歉,老師,我有花粉癥。”里見大地一臉歉意地從口袋中掏出面紙,擤起了鼻涕。
“哦,沒關系。”我嘴上這么說,心里卻相當懊惱。他以這么近的距離對著我打噴嚏,有很高的概率讓我“感染”。
注釋
[1]這一句的原文為“Amesho、harasho、matsuo basho”,意思分別是“美國短毛貓(American Shorthair)”“太美好了(хорошо)”“松尾芭蕉(日本著名俳句詩人)”。基本上三個詞連在一起沒有任何意義,只是諧音的雙關語。為了維持其諧音的特性,故采音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