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向地面望了一眼,又一次自殺未遂”。一個少年男子在大一學年結束時站在天臺邊這樣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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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是何其鐘愛高處,因為在那里,人的存在終于在眼中顯得比他們的心要小,這可以給他帶來寬慰,人們看上去同他一樣微不足道。
試問如果有另一個人像名為余灰的少年這般相貌平平的話,將余灰本人放在他身旁比較都會顯得耐看些許;如果遇上可以毫不昧著良心地習慣于夸贊別人相貌的人,在不得不評價他的外貌時也只能用“眉毛有特點”或者“眉毛有些富貴相”這樣的形容來掩飾自己的詞窮,好像他全身上下只有這一點可以令人稱道;不過大多數情況是,人們出于對他的尊重,會避免對他的外表作出評價。
時常能看見不少擁有美妙歌喉的人雖然其貌不揚,但是他的其貌不揚似乎反而增添了他們過人的嗓音。余灰也曾天真地以為在變聲期到來后能夠擁有富有磁性或者雄壯的聲音,但他的聲帶就如他早早停止生長的身體一樣停在了一個尷尬的位置,尖銳而缺少魄力。當然既然他可以通過訓練獲得雄辯的口才,那么也能通過練習獲得具有力量的聲音。于是在發育期沒日沒夜的不科學磨煉嗓音撕裂了他的嗓子,他的聲音變得沙啞而缺少肯定,總是快要斷氣的樣子。他戲謔地自嘲道這是他的煙嗓,他自嘲的時候總是只有自己沒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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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唯一可以慶幸從父母那里得來的,便只有健康的視力和還算好使的頭腦了。余灰的父母沒有指望他考上大學。他的家里還有一個弟弟和一個妹妹,弟弟小他8歲,妹妹小他12歲。他雖然成績在高中時還可以,尤以理科見長。在他完全是理科生的班級中,男女比例約為7比1,總共32人。然而在他看來當人的思維在抽離身體思考時,已經和性別無關了,所以他只想要結交與自己擁有相同看法的人,向著純粹的,至高的理想邁進。他本以為自己是曲高和寡的那一個,但是那所重點中學里,像他一樣戴著方形黑框眼鏡、背著沉重書包、留著青澀胡楂、短發干練,埋在各類練習題和抽象數理海洋中的人還有無數。好像他在任何方面都不是最優秀的那些,只能做一個可憐的普通人。安慰他做自己力所能及之事的不在少數,雖然他早已認定自己不是金子,也無法發出光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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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他不解。既然他是這樣一個可有可無,甚至沒有他世間還會少一分埋怨的存在,他又為何存在。答案很簡單,他出生了,他不想死。真的是他不想死嗎,還是他不能死、不敢死?
死?他為什么如此輕易地就聯想到了結束,是因為和別人相比較么?他早就不在乎了。人們若是在街上看見侏儒癥患者,會投以憐憫與尊敬,以顯得自己懂得道德;碰上他呢?人們只會希望他作他們生活中的陌生人,一個路上偶然碰見的無關緊要的相貌平平的普通人。他覺得自己一生最受關注的時候或許就是剛從母親腹中分娩出來時被醫生們圍觀的時候,那時候是他和那些日后閃耀著光芒的人們在同時期最相像的時候了。
考上了那所以文科聞名的大學是否意味著他是特殊的呢?似乎這反而襯出了他才能的平庸,或者說是他野心的庸俗。
在剛入學那天,他見到的同齡異性比他過去見過的加起來還多,和高中生不一樣,大學的女生向他詮釋了“女人是由水做的”這一說法,但他覺得就算自己泡在那樣的雨水里,自己仍是滴水不沾的干燥灰燼。他對自己沒有自信,但他相信別人的眼睛。
然而他在大學校園里除了他腳下的方寸地盤,所到之處都是一片春光明媚。精美妝造和花言巧語的知識不知是哪里來的人生導師總是偏心地傳授與一些人,而另一些人則一生對之一竅不通。可他明明不在那些一竅不通的人當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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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在高中時曾浪漫地與相隔了十個班的女生秘密地書信往來,他們全程沒有見過彼此。那是在學校留言板上的詩歌創作板塊,那里是眾多含蓄委婉的告白場所。
他無意間看見了一名女生的留言,那是用化學公式寫的詩,內容可以破譯為一個請柬,邀請知曉謎底的人參與解題。他留下了自己的答案,算是加入了那場解謎。能夠用互不相見的方式在公共場合交流情意的方式只有謎題一種。謎題本來也就是將答案系上又交由他人解開的游戲,而刺激之處在于知道的人越少,將解謎繼續下去的動力便越大。
所以最后那女生與他在放學后相約學校樓頂的樓梯口拐角見面。他在那里有了人生中第一次想要跳樓的念頭。
若說他在男生中不算高個的話,那么和他相比的那名女生一定是女生中的矮個,但目測她的體重卻使他產生了他們一同從這個高度跳下去的話,她會更先著地的錯覺。至于她的相貌,他在尚未開口說話前極力地保持著自己的禮貌,而這一點恐怕對方也是如此。他本想裝作路過或者走過了樓層轉身下樓,但他沒有這樣做。
他和她確認并交換了姓名后簡單地聊了幾句和謎語相關的話題就不歡而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