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除了擅長做實驗以外,唯一算得上的長處就只有攝影了。
作為自己步入大學的禮物,他用以前攢下的錢購置了一臺尼康相機。一方面攝影既不需要他露出自己的臉,也不需要擁有多么清晰的嗓音。他只需要將鏡頭對準他人,便輕而易舉地通過人的表象接近了他們的內心,這是他在拍攝風景時發現不了的現象。
人心都是模糊虛幻的存在。
校園里的眾生百態無不呈現在他的鏡頭里——他認為他通過紀實性的手法映現著G大學生們瑰麗生活的無趣與萎靡。他們亟須的是強而有力的精神引領他們振作,但他們——包括他自己都不值得被拯救,因為學校這地方永遠生產著印記貼在年輕人額前將他們分為“勝者”與“敗者”,而殊不知制作這樣標簽的人正是學生自己而他們鮮有自知之明。
他也熱衷于給自己拍攝的對象歸類,一類是眼里閃爍著光芒的,甚至本不怎么令人印象深刻的名字都會因其內里而變得特殊起來的那些人,他把他們歸于“強者”;而剩下的枯灰著面孔殫精竭慮地思慮著掙扎的找不到人生意義的及時行樂醉生夢死或生不如死渾渾噩噩的,自然被歸于“弱者”一類;并且他發現,有時弱者會成為勝者,強者也會成為敗者。
他的選材標準可以用“可敘事性”來概括,這既是新聞社的經歷培養出的口味,同時也是為了在博客上用簡單的文字勾勒出照片背后的故事以吸引更多人的關注。但他從未有過portrait,而他自己也只是少有地出現在一些合照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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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以攝影的情景為例,用舞臺表演為喻體,那么攝影師既是導演也是觀眾;如果他所參與的事是一次化學反應,那么他就是其中的催化劑。
所以他帶著他的相機加入了新聞社。
他拍過莊重盛大學校領導會議的合照,他也拍過穿著制服不斷變換造型的少女。他在沖洗照片時覺得他們是一樣的人。不過這些肖像的內容在他看來過于空洞,要么是只需記錄內容的一個證明,要么則是無關內容的對畫面的追求。
“靈感不會眷顧于枯燥的擺拍”。
他自認為自己十分擅長抓拍,甚至有時是偷拍。不過這兩者之間有著一個在他看來足以磨平非議的理由,那就是對于“真實”的追求。
他所追求的不是紀實性的“真實”。所謂紀實性真實,簡而言之,便是令人信服為真的解釋。
所以情侶臉上的笑容是真的,落在她肩上的花是真的,他和她并肩靠在樹隙的陽光間也是真的,但記錄這一場景的那張相片卻不那么真;他嫌棄她妝畫得不好,她埋怨著他總是遲到。他的臉望著別處,她一個人站在樹下,在這樣的照片中他才感受到了真實,那是一種他沒有參與其中將其破壞的純粹。
但很顯然人們雖然更多地討論悲劇卻同時拒絕著悲劇,人們向往真實的同時拒絕了真實。他無權否決這一點,新聞社的余灰覺得自己被迫做了那個幸災樂禍地粉飾脆弱人心的人。他能接受愛情的崩潰,但是他不甘眼睜睜地走在信念崩塌的道路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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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的學年伊始,他在高處記錄著開學典禮上整齊列位的黑壓壓的一片新生。操場上與往年一樣的巨大屏幕前顯示著領導與新生代表發表著他似乎去年就聽過的言辭。隨后是新一屆的“他”們的歡呼與鼓掌。他覺得空氣還是太沉悶了,于是順著階梯往樓頂走。他知道樓頂的門是不會開的,但是樓道間有氣流穿行著。
他看見被撕開封條的通往天臺的門。
“這一次會是最后一次么?”他心里平靜地涌現出這個危險的念頭。他推開門。平臺上的視野出奇地開闊,若不是他有任務在身的話,大吼一聲然后一躍而下也不是沒有可能。映入眼簾的是一名坐在天臺邊緣注視著操場的少年,他的鬈發被風撩起露出了他的眼睛。
少年注意到有人來了,從上衣口袋里拿出眼鏡戴上,隨后只是轉頭看了他一眼,只留給余灰一個側影。他的直覺使他抬起相機將他抓拍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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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學,那里很危險的”他的嗓音沙啞,在風里更加模糊。不過那個人完全不在意,而是自顧自說著:
“如果要熟悉教學樓的方位的話,最好的方式就是將地圖記下來,不過平面圖與現實還是有著不少差距。若是走進一棟棟樓慢慢熟悉起來當然也是一個選擇,不過如果是我的話,我會選擇站在最高處”
“你怎么打開天臺的門鎖的”
“打開鎖的人可不是我”他掏出一卷東西。
每學期開始的時候都會有檢修空調的活動,而在此期間頂樓平臺的門鎖都會被暫時打開以便工人的進出,檢修后用封條封上,再由掌管鑰匙的人來鎖門。封條這東西對一般人來說就足夠起作用了
那是一捆剩余不多的封條。
“擁有這東西就不就相當于擁有了鑰匙么”他露出狡黠的笑容。
“你這樣做不害怕被問責么”
“我又不是要從這里跳下去,誰來問責我呢?是你嗎?”
他印象里眼前的男子眼中充滿了傲慢與狂妄,那囂張的焰火幾乎要將他吞噬。
“你把相機的背帶放下來將相機拿在手上,來到這么高的地方不是為了拍照吧”他說話時沒有看著余灰,但余灰正緊張地盯著他。
余灰聽到這句話時顫抖了一下,把相機的背帶背上。面前的男子起身,臨走時看了他一眼,將那一卷封條交給他。
“記得把封條補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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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一眼是他刻意朝他看來的。那名少年的神情在戴上眼鏡后顯得正經而呆拙。
余灰琢磨著他的眼神。那像是在對他說“你不值得求死”。對方從他的語氣和動作里讀出了什么?或許他還聽見了他在走廊里的沉重腳步聲和喃喃自語?
他最后留下一句“是時候回到他們里面了……”就步伐矯捷地消失在樓道里。
余灰這才知道眼前的男子竟然是新生。他仰天長嘆一口氣,走的時候把門帶上,并封上了膠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