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文遠
- 軟木塞的夜間隨筆
- 牛奶軟木塞
- 1609字
- 2024-08-24 18:18:21
昨天回鄉我又見到了文遠,那個我以為早就已經死掉的人。
我至今不知道他確切的名字到底是文遠、文園、文源抑或是其他的什么字。因為實在沒有多少人在乎這個問題,我也無人可以問起。
關于我和文遠的故事,要追溯到二十年前的夏天。
那時的我才六七歲,住在鎮醫院大院里。那是一個午前,我和四五個好伙伴正在小草地上玩鬧,正當我們瘋跑著轉過一棟樓時,一個男人出現了。
我清楚地記得那個男人的樣子:他的身材稱不上消瘦,但也絕對不能說胖。他上身穿著一件墨綠色的勞保外套,腰間系著一條染著黃漬的白毛巾,一條迷彩褲子,一雙綠色膠鞋。他二十多歲的樣子,走起路來一步三搖,時而摳摳建筑物的墻皮,時而擺弄一下腰間的噴壺。
那個年紀的我并不明白什么是大腦發育不全,但我也知道這個樣子的他和正常人有著很大的區別。這也許并不是我在大院兒第一次見到文遠,但不知為何卻是留在我記憶中最深刻的一次照面。
我記得身邊的小伙伴立刻止住了瘋鬧的腳步,驚恐地大叫一聲:“是文遠!”然后紛紛四散逃回家,我也跟在他們身后匆匆忙忙跑了回去。
某一天下午,我放學走到大院兒門口,遠遠地看見文遠在向我招手,我心里害怕極了,呆呆地站在原地。見我遲遲未向他走去,文遠干脆向我跑了過來,立在離我兩米遠的地方。他從口袋里拿出一把鑰匙對我說:“你媽媽給你?!蔽叶ňσ豢?,他手里正是我家的鑰匙。我抓過鑰匙跑回家,立刻打電話給母親,質問她為什么要托文遠把家里的鑰匙給我。母親在電話里跟我說:文遠并不壞,你可以試著跟他說說話。
往后的日子里,印象中見到文遠的時候漸漸多了起來。他總是出現在大院兒門口單身宿舍和報欄信箱之間的小廣場上,他的腰間似乎總是別著新奇的小玩意,有時是一個黃色的鐵盒子,有時是一個帶紅色噴頭的水壺。我和小伙伴們一起跳繩、玩卡的時候,文遠一旦遇到就會站得遠遠地看,當他覺得沒意思,就會搖搖手上的小玩意一步三搖地離開。
父親跟我說文遠是個瘋子,叫我離他遠一點,我相信我的小伙伴們一定也受過同樣的叮囑。可我見過真的瘋子,大院兒里的紅波在我看來是真的瘋子,我與他接觸較少,因為他是具有攻擊性的,見到他我總是繞得遠遠的。在我印象里,紅波總是手握兩個白酒瓶,見人便罵便打。可文遠跟他不一樣,我想,也許文遠只能算是一個傻子。
這一點我想大人們自己是清楚的,因為大人們見到紅波時也會匆匆走過,避免和他的任何交流。但見到文遠時卻是另外一番模樣了。大人們非常樂于和文遠聊天,人們會問他:“文遠!早上吃的啥???”,文遠則快速地把手里的小玩意往腰間一塞,含含糊糊地答道:“嘿,油條?!比藗儠査骸拔倪h!你媽叫什么名字啊?”文遠則會說:“嘿,不知道。”然后人們心滿意足地一邊咯咯笑著,一邊向身邊的人嘲道:“哈哈看他這個呆樣。”
后來,我離開小鎮進入了縣城,再后來我又離開縣城去到了千里之外的省城上學,如今的我在BJ的機關里有了自己的工作。有時的有時,我會想起文遠,想起他送給我鑰匙的那個傍晚,想起他拿著噴壺遠遠站著看我們跳繩的那些夏天。我不知道他有沒有家人,也不知道十多年過去他是否還活著,如果他還活著,生活會不會好一些。我的記憶中,文遠臉上似乎總帶著笑容,盡管我不知道那是否代表快樂。
昨天是奶奶的生日,我和常居縣城的父親回到鎮里的農貿市場采購一些雞魚肉蛋。賣菜的小販幺著秤斗上的茄子,炸貨攤老板把剛剛開膛破肚的黃花魚串在竹簽上,裹好面糊后熟練地丟進滾燙的油鍋。
“文遠!”父親突然欣喜地大叫起來,“哈哈!你妹最近怎么樣了?在哪干活?”文遠緩緩地抬起頭,擠出一個笑容:“嘿,在青島。”隨著說話,他不協調的右手打翻了小販的秤砣?!肮此@個呆樣。”父親得意地對我說。
我看著那個被父親喚作文遠的男人——熟悉的面龐上長滿了未剃干凈的胡須,他的肚子呈現一種病態的膨大,大到可以再塞一個文遠在里面。一件勞保外套、一條迷彩褲子、一雙綠色膠鞋。
上了車,我從副駕駛的后視鏡望向文遠在的那個路口,他人已消失不見。攤子上,炸好的黃花魚剛剛出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