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年前，菊花娘就到處張羅著為菊花到處說對象。

在我們這里，姑娘到了二十多歲還找不下婆家，難免有人說閑話。可是，菊花已經(jīng)二十五歲了，尋上門來的小伙子都快有一個民兵連了，竟然沒有一個使得菊花滿意，為此，娘急得不知如何是好，這死女子，心里究竟想誰？

麥黃杏熟的季節(jié)，村子里唯一的大學(xué)生清明放假回來了，在村外的小河邊碰見了菊花，只覺眼前一亮，吃了一驚。在省城清明遇到不少絕色女子，從未使他動心，一則功課緊張，正在刻苦求名之時，不容清明癡心妄想。二則那些女子清高孤傲，目中無人，誰也不會把他這個鄉(xiāng)下佬放在眼里。如今，清明功成名就，畢業(yè)分配通知書已經(jīng)拿在手里，用不了多久，他將到一個令畢業(yè)大學(xué)生垂涎的科研部門工作，如此這般，一些出身名門的姑娘便主動跟清明搭訕。鳳凰攀高枝是一種普遍的社會現(xiàn)象，皇帝擇婿首先考慮的是皇榜狀元！郎才女貌是一種最佳婚姻搭配，誰也擺脫不了凡塵俗世的羈絆。這陣子，清明的衣服兜里裝著兩封城市姑娘的求愛信，兩個女子的家庭條件都不錯，這次回家度假，清明打算征求家里父母的意見。這多少帶一點炫耀的成分，父母親也不可能左右兒子的婚事，最多說一句：“娃呀，你看得辦。”

然而，清明看到菊花的那一刻，心靈的天平發(fā)生了傾斜。感覺中那些城市姑娘黯然失色。

公園里人造的景色，姹紫嫣紅，卻缺少天然的靈氣，野生瘋長的黃花，雖然無人打理，卻聚合了日月的光輝。同樣是露珠，附著在廣場的草尖上，顯得羸弱、蒼白，從山野的花蕊里滲出來，充滿鮮活的魅力，有一種天然的靈氣。卷發(fā)托出的臉龐，雖然美麗，卻比不上不加修飾的大辮子返璞歸真……

但是——清明也不是沒有考慮：未來的科學(xué)家討一個農(nóng)民老婆，合適嗎？這有啥了不起！現(xiàn)在不比過去，“臭老九”變成了香餑餑，只要我有所作為，何愁解決不了菊花的戶口問題！自古來夫榮妻貴。再說，菊花也是高中畢業(yè)，雖然沒有考上大學(xué)，但是距離錄取線只差幾分，足以證明她的智商可以。只要我精心培養(yǎng)她，說不定還能成為我的左膀右臂……

清明經(jīng)過認真地思考，決定向菊花求愛。他想菊花一定興奮得滿臉通紅，說不定一頭扎進他的懷里……這不是科學(xué)發(fā)明，在萬分之一的希望里尋覓，他相信，成功的把握100%！清明將把愛情“施舍”給菊花，并且不惜為此承擔任何責任。清明聽人說，菊花曾經(jīng)拒絕了許多小伙子的求愛，看來，只有清明才能贏得姑娘的芳心……

清明把自己關(guān)進屋子里，絞盡腦汁寫了一封求愛信，成功的小伙子內(nèi)心里充滿自信，他相信自己的魅力，大學(xué)生在農(nóng)村還非常稀罕，那是一場一邊倒的戰(zhàn)爭，人對人的愛情有時帶著某種虛幻的癡迷。

菊花來了，手里拿著清明的求愛信，明亮的眸子直視著清明，劈頭蓋臉地問了清明一句：“大學(xué)生，你知道，菊花為什么在嚴冬到來之前才開放？”

清明傻眼了，這個問題他當真沒有考慮。

菊花嫵媚地一笑，說得動情：“清明哥，大鵬志在萬里、燕雀屋檐安身，我們農(nóng)家小女，不敢高攀貴人，只求春種秋收，歲歲糧豐。盼你高屋建瓴，做出一番事業(yè)，小妹絕不當你的累贅。”

菊花說完就走，清明想破了頭，也不知道菊花拒絕他的緣由，看來這姑娘早已經(jīng)心有所儀，連大學(xué)生也不放在眼里。清明只能黯然神傷，有點找不到北。

知道菊花拒絕了清明的求愛以后，菊花娘的淚水捧了一掬。自從菊花爹死于大饑荒以后，菊花娘就守著菊花過日子，把全部感情傾注在菊花身上，她不愿意改嫁，害怕后老子虧待了菊花，眼瞅著菊花出落得水一樣靈秀，聽別人夸一聲菊花，娘心里甭提有多滋潤。可是，菊花一點也不讓娘省心！

前年，老支書奎叔為菊花說得一門親，小伙子長得歡眉大眼，家有三孔磚窯，不缺自行車、縫紉機，只要句話點頭，連菊花娘一起接過去。你猜菊花說了個啥？“奎叔吔，草棚里住下最舒服，兩條腿走路最平穩(wěn)。”

去年，菊花舅來到菊花家里，給菊花介紹城里一個采購員，夸那人本領(lǐng)有多大，長得眉目清秀還洋氣，只要菊花跟了他，一輩子不愁吃飯和穿衣。你猜菊花說了個啥？“舅吔，張口吃飯、伸手穿衣的日子俺過不慣。”

狐貍吃不上葡萄就說葡萄很酸。幾年來，有關(guān)菊花的風言風語沒有少往菊花娘的耳朵里灌，這一次，菊花娘感覺再不能由著閨女的性子來了，非得亮開底子攤開牌，把女兒的心思挖出來。

“菊花。”菊花娘撩起衣角擦了一下眼睛，說：“你年齡不小了，給你介紹的對象這個不中意，那個不愿意。娘想問你，心里究竟戀著誰？”

菊花沖娘一笑，臉上有點羞澀：“娘，你甭管，我的事我心里有主意。”

“甭管？你是風吹大的，草吃大的？人大心大，連娘的話也不聽了。”

菊花看娘生了氣，心里也不是滋味，勾著頭想了半天，感覺再瞞著娘就對不住老人，索性把核桃棗兒全倒出來，免得娘經(jīng)常掛心。菊花抬起頭，甜甜地叫了一聲：“娘，俺心里有了一個人。”

“誰？”娘吃了一驚，娘倆朝夕相處，沒見過菊花跟那個小伙子來往。

“三年前，背了一捆子梨樹苗，趕了六十只山羊，上了鳳鳴山的那位，臨走時跟書記撂下一句話，啥時梨樹不結(jié)果，啥時不回村。”

“你說的是重陽？”娘問。

“正是。”菊花回答。

“一老公雞馱不起的家當、一點就著火的脾氣。”

“我不嫌。”

“出門一把鎖、進門一把火，家中無老人、舉目無親人。”

“我就是他的親人，你就是他的老人。”

“給你談了那么多的對象，為啥單單相中重陽？”

“不怕生得窮，就怕沒志氣，脾氣大的人好使，性子大的馬不惜力氣。”

“娃呀，”菊花娘深深地嘆了一口氣：“現(xiàn)在的年輕人都往上攀，沒想到你這樣沒出息。”

菊花嫣然一笑，對娘說：“生就屬雞命，就得刨著吃，菊花插不到人家的花園里。”

“你再想想。”

“想好了。”

“娘不愿意。”

“為啥？”

娘抹一把眼淚：“娘的命苦，跟了你爹，心眼實誠，光知道下死苦，結(jié)果餓死了。娘怕，重陽也是那號男人。”

菊花把頭靠在娘的肩膀上，慢聲細語：“娘說對了，我就喜歡那號人，對人心實，對事專心，不會走邪路，不想占便宜。”

娘越哭越傷心，菊花疼娘，沒了主意。村里人誰不說，娘是好人。那年，山上的梨樹被砍光了，重陽爹被趕下山，窮得揭不開鍋，菊花娘看著揪心，打發(fā)菊花悄悄送過去半袋小米。重陽的爹死后，菊花娘常給縫補衣裳，逢年過節(jié)，娘還叫重陽到家吃飯……娘是好人，娘不會不愿意。

娘抹一把眼淚，一邊哭一邊想：這娃像他爹，認準的道兒走到黑……重陽啥都好，就是窮，人叫窮日子過怕了，害怕菊花跟自己一樣，一輩子受苦受累……重陽啥都好，就是犟，跟他爹一樣，說啥就是啥，行為做事不會拐彎，現(xiàn)今的社會，容不得那樣的人……重陽啥都好，就是……

娘抹一把眼淚，不脫衣服，頭蒙著被子躺下了，娘知道，菊花心軟，娘的眼淚最能打動閨女的心。

菊花學(xué)著娘的樣子，頭蒙著被子躺下了，她知道，這是原則性的問題，讓不得一點兒步，娘心疼閨女，使點小性子，就能使娘回心轉(zhuǎn)意。

到底娘忍不住，坐起來，推了推菊花：“死女子，起來脫了睡，小心著涼。”

菊花不言傳。

“菊花，不是娘不愿意，娘為你好。”

菊花不吭氣。

“菊花，明早，我烙些油餅，你送上山去。”

菊花一骨碌坐起來：“娘愿意了？”

“娘不愿意，娘心疼閨女。”

“娘——”

初稿年月不詳，2022年元月4日凌晨整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