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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9章 往事 短篇小說

初中畢業(yè)時,我十九歲。爸爸對我說:丟兒,我看你也不是讀書的料,給你二十塊錢,你自個謀生去。

那時,剛改革開放不久。我懷揣著爸爸給的二十元錢,在自由市場轉(zhuǎn)悠。心在想,拿這二十塊錢做些啥好?猛然想起舅舅家的責(zé)任田里,種了許多洋芋,何不把舅舅家的洋芋賒些,拉到市場來賣?好在舅舅家離縣城不遠(yuǎn),只有五里地,抬腳就到。于是我來到舅舅家,跟舅舅談了自己的想法。

舅舅有些猶豫。不是害怕我掙錢,而是擔(dān)心我把他的洋芋拉到街市上賣了,不給他本錢。表哥說,不怕,丟兒不是那樣的人。咱是親戚,應(yīng)當(dāng)互相幫襯。

舅舅找來一桿大秤,說,別看你是我的外甥,咱人熟理不熟。我把洋芋賒給你,你按五分錢一斤還我本錢。少我一個子兒,我找你爸要去。

我把舅舅家的洋芋拉到街市上,賺了三十多塊錢。以后,我就在菜市場擺了一個攤子,每天起早貪黑,賣起了菜。好在賣菜的行當(dāng)也沒有啥竅門,不是高科技,也不擔(dān)心失業(yè),只要舍得吃苦,出一天太陽總能賺個十塊八塊,每過一段日子,我就給媽媽割一綹豬肉,買些粉條,打二斤豆腐,爸爸和爺爺還愛嘬一口小酒,媽媽把豬肉燉粉條豆腐端上炕以后,我和爸爸、爺爺坐在一起,猜拳行令,其樂融融。

爸爸從來不問我的收入,我也不用給家里上繳利潤。一年后,我的腰包鼓起來了,就想著把生意做得更大一點。聽人說,把洋芋販到西安,能賣好價錢,于是,我就籌思,想收購一車洋芋,拉到西安去賣。

我來到舅舅家,找表哥商量此事。表哥聽得我要把洋芋拉到西安去賣,連忙搖頭,表哥說,現(xiàn)在外邊騙子很多,我看你還是在本地做生意穩(wěn)妥。我也很犟,心想,假如人人都害怕出門,要汽車作甚?好在我也沒有白跑,從表哥那里得到了一條信息。表哥說,羌村那邊靠山,洋芋賣四分錢一斤。

我租了一輛農(nóng)用車,開始了自己的長途販運之路。早晨我還在被窩迷糊,司機(jī)已經(jīng)將汽車開到我家門口。媽媽知道我要往西安販運洋芋,揪心得一夜睡不好覺。畢竟我沒有出過遠(yuǎn)門,兒行千里母擔(dān)憂。倒是爸爸想得開,怕啥?叫娃出門闖闖,說不定還能闖出些門路,把娃死關(guān)在家里,有啥出息?

媽媽要給我們做飯,司機(jī)說,咱趁早趕路,到村里還愁沒有飯吃。汽車在土公路上跑著,拖著一條長長的黃龍,到羌村了,下了車,我和司機(jī)都變成了土豬。我們一個看著一個,相互笑著。這時候,來了一個老農(nóng),問我們,你們是不是來收洋芋的?

我們跟著老農(nóng),來到一處山腳。山腳下,有一處深深的山洞,山里人都這樣,把洋芋冬儲在山洞里,既不怕脫水也不擔(dān)心受凍。洞很深,老農(nóng)打著手電筒在前邊走,我和司機(jī)跟在后頭。走了一會兒,看見洋芋了,大約有一萬多斤,足夠一車?yán)?

我們拾了一籠洋芋,提到洞外,看了看質(zhì)量,覺得還可以。我剛想張口問價錢,司機(jī)朝我擺了擺眼,說:這洋芋個頭太小,咱還是到村里走走。

老農(nóng)急了,拽住我的衣袖,不讓我走。說,洞子靠里邊的大,靠洞口的小。靠洞口是婆姨從地里撿的丟棄的碎洋芋。

我看他臟兮兮的手,胡茬臉上積滿深深的污垢,嘴角掛著近乎巴結(jié)的笑,起了惻隱之心,順口問道,你這洋芋多少錢一斤?

老農(nóng)猶豫了一下,鼓足了勇氣,張口說道:四分錢一斤。

司機(jī)不屑地瞥了老農(nóng)一眼,說,這號爛洋芋還要四分錢一斤!心也太沉了。走,這村里洋芋多的是,咱到其他地方看看。

我知道,這是司機(jī)用的欲擒故縱法,目的是把洋芋收購價砍得更低一些。我也配合司機(jī),假裝要走的樣子。老農(nóng)急了,忙說,你們不要走,只要你們真心要,價格好商量。接著老農(nóng)問道:你們打算出多少錢?

不等我開口,司機(jī)搶先答道:你這爛洋芋,我們最多出兩分錢一斤。

我一怔,這價砍得低得有些玄乎。老農(nóng)蔫了,蹲在地下開始盤算。最后,老農(nóng)說,要不你們到其他地方轉(zhuǎn)轉(zhuǎn),我回家再跟老婆商量一下。

我跟司機(jī)一連看了村子里七八家洋芋,價錢都不差上下,對比下來還是第一家的洋芋好一些。俗話說,回頭的生意難做。這時,我有些不滿司機(jī)的多嘴和自作聰明,但也不好意思明說,畢竟人家是替咱說話的,咱不能算了卦不給卦錢,還要摳算卦的眼。

這時,村道上裊裊婷婷地走來一個女人,細(xì)皮嫩肉的臉,勾人魂魄的眼,一件紅格子緊身上衣穿在身上,把整條村子都映得亮起來。

司機(jī)首先迎著女人開口了:大妹子,你家有洋芋沒有,我們是來收購洋芋的。

女人嫣然一笑,說:這村里家家都有洋芋,你們一天拉一車,一個月拉不完。

這是實話。我們看了幾家,幾乎家家的菜窖里都存有一萬來斤洋芋。

我說:那我們到你家看看。

女人說:你們來村里看的第一家就是我家的洋芋。

我有些吃驚,那個胡子拉碴的老農(nóng)竟有這么水靈靈的一個女兒。當(dāng)年我才二十歲,見了女人有點害羞,一般的酸話還說不出口。司機(jī)的酸話上來了:怪不得,我看第一眼就覺得你爸有點像我的老岳父。

女人一點都不惱,反而笑得更燦爛:那你先得叫我一聲媽,那男人是我的丈夫。

我和司機(jī)目瞪口呆,這么鮮艷的一朵花兒,竟然插在糞堆上,豈不可惜?

女人看出了這一點,解釋道:你們覺得我跟禾禾不般配是不是?許多人都這么說。其實,禾禾只大我五歲,他看起來面老。

完了,人家不但不嫌棄自己的丈夫,還從言談吐語中看出,這是一對恩愛夫妻。司機(jī)仍不甘心,繼續(xù)挑逗道:小大姐,你看我能不能跟禾禾結(jié)成連襟。

女人仍然笑嘻嘻地說:我家的老母豬這幾天正跑窩,你如果不嫌棄的話,我可以給你們穿針引線。

司機(jī)的臉漲成了豬肝。那女人連忙道歉:老哥你沒生氣,我們山里人都這樣,說話沖倒驢。

司機(jī)自夸他是鋼嘴鐵牙,說遍天下無敵手。這一次遇到高手了,讓人家打得一敗涂地。好在大家出門在外,有口無心,說幾句玩笑話,也不必太在意。

說話間我們來到了洞口,女人的丈夫禾禾正站在那里。

禾禾看見我們,臉上還是掛著巴結(jié)的笑:你們看過了,這村里的洋芋還是我家的好。我養(yǎng)了一百多只羊,洋芋全是羊糞上的,不但個頭大,還好吃。

女人說:天也不早了,咱不談生意,先吃飯。一回生二回熟,生意不成仁義在。

這個女人,不可小瞧。

政策剛有點活泛,山里人還是以粗糧為主。早飯是玉米面煎餅、洋芋菜、玉米面糊湯。我們都餓了,吃起來很香。

吃完飯女人說,洋芋你們也看了,按理說四分錢一斤我還不想賣,但是禾禾已經(jīng)把價錢說出去了,覆水難收,就按四分錢一斤賣給你們算了。

俗話說,巧買家倒不過拙賣家。看來,女人已經(jīng)把我們的心思琢磨透了,她一點也不給我們留砍價的余地。雇一天汽車一百二十元錢,我耽擱不起功夫。心一狠,就買這家的!

司機(jī)自知斗不過女人,也不再開口。禾禾對女人說:巧巧,我到村里叫幾個人幫忙,你到代銷店里買幾根蠟燭。我們才知道,那女人叫巧巧。

我和司機(jī)來到汽車前,把磅秤抬下車。司機(jī)常拉貨,車上就帶著磅秤。誰知禾禾帶著幾個人來,肩上扛著一桿桿秤。

我說,咱用磅秤吧,磅秤好使。禾禾說,不行,你們城里做生意的人我知道,大秤進(jìn)小秤出,愛在磅秤上做手腳,我還不放心。司機(jī)說,我走南闖北,沒有見過這么難說話的人,用桿秤麻煩,我們耽擱不起功夫。禾禾說,我咋難說話啦?一家買賣兩家情愿,咱公平交易,誰也不要虧誰。這時,巧巧來了,站在旁邊看著,不動聲色。

我問巧巧,嫂子,你說,這事咋辦哩?巧巧想了一會兒,說,我看這事不難,咱用桿秤過一籠洋芋,然后再拿到磅秤上稱,假如斤數(shù)相等,就用磅秤。我們不想坑人,主要是害怕別人坑我們。司機(jī)生氣了,你這女人說話怎么這么難聽,好像我們專門靠坑人吃飯。這洋芋咱不要了,到別處買去。

旁邊幫忙的人一起勸解說,算了算了,巧嘴不饒人,其實是好心,咱山里人就講個實在,只要磅秤沒有問題,就用磅秤。我有些納悶,人家巧巧說話并不過分,司機(jī)為啥生氣?

禾禾對巧巧說,女人家不要插嘴。然后對我說,我看你們兩個也不是騙人的人,只要磅秤沒有問題,咱就用磅秤。于是山洞里點上蠟燭,來幫忙的人把洋芋拾到籠里抬出來,準(zhǔn)備過秤。我一看,洋芋上沾著不少土。對禾禾說,你看,這洋芋上沾著不少土,總不能連土賣給我們。

禾禾說,我們這里賣洋芋有個老規(guī)矩,一百斤洋芋除五斤雜。我說,不止五斤。來幫忙的人說,我們這里今年雨多,這洋芋是下雨天挖的,土就是多點,每百斤洋芋就按七斤除雜吧。我堅持要按十斤除雜,最后商定,每百斤洋芋按八斤除雜。

巧巧回家做飯去了,司機(jī)在駕駛室里睡了覺。我跟禾禾一邊過秤一邊記賬,前來幫忙的人把洋芋從山洞里抬出來,過了秤,裝到車上,忙了一上午,一車洋芋裝滿了,山洞里的洋芋也裝完了。

經(jīng)過匯總,減去雜質(zhì),總共九千二百斤,應(yīng)付洋芋款三百六十八元,我數(shù)了三百七十元錢給禾禾。禾禾不接錢,蹲在地上用柴棒不停地算。口里不停地念叨:怪了,這堆洋芋怎么也有一萬二三,卻連一萬斤都不到。

司機(jī)發(fā)動了車,柴油汽車突突地冒煙。旁邊幫忙的人將錢接過來,交到禾禾手里。禾禾正在數(shù)錢,司機(jī)不耐煩了,連連催促,快點,咱還要趕路哩。禾禾站起來,一手拿著錢一手拉住我的衣袖說,哪有不吃飯就走的道理。我看司機(jī)急著要走,對禾禾說,我們要趕路哩。禾禾把那一整沓錢裝進(jìn)衣兜里,掏出一張皺巴巴的兩元錢找給我。我說了一聲:咱后會有期。就跳上車,司機(jī)急不可待地一踩油門,汽車吼著竄上了土路,揚(yáng)起一路塵土。

快到縣城時,司機(jī)才說,咱的磅秤就是有問題,這車洋芋最少也有一萬二千斤。我瞠目結(jié)舌:怎么能那樣?司機(jī)說,怎么了?見鱉不捉神仙怪罪,生意人不在秤上做點手腳,一輩子也別想發(fā)財。我不再言語,尋思著,損人必須利己,司機(jī)也不會白費心機(jī)故意坑人,以后結(jié)算運費時多給他付些錢就是了。況且,自己也不會吃虧。

回到縣城時天還早,我們吃了飯,司機(jī)說,他的車有點兒毛病,必須修理一下,今天走不成了,明天一早走。我知道,這是托詞,多耽擱一天就多付一天的車費,沒有辦法,我只得自認(rèn)倒霉。我說,好吧,明天咱們走早點。

回到家清算這天的支出賬,發(fā)覺少了十元錢,想不起問題出在哪里,好在錢數(shù)目不大,也沒有在意。晚上睡覺前爸爸問我:明天到西安賣洋芋時要不要我跟上你去幫忙?看樣子,爸爸對我還是不放心。

我說,汽車上坐不下咱倆。其實,我是壓根不想讓爸爸跟我同去。爸爸也不再說啥。我睡在床上,第一次失眠了,心里慌慌的,有點做賊的感覺。我就是腦子笨點,可是從來沒有坑過人騙過人,更深的道理咱也說不上來,總覺得那天的事做得有點不對勁。

夜里想的太多,一覺醒來天已經(jīng)大亮。正埋怨司機(jī)為什么不來叫我,門口突然有人喊道:這是丟兒的家嗎?

是爺爺把那人領(lǐng)進(jìn)屋的。我一看,頭大了,你猜那人是誰?是禾禾!肯定禾禾發(fā)現(xiàn)了磅秤的破綻,前來找我的麻煩的。

禾禾的頭上冒著熱汗,一見面就說:你昨天算賬時多付了我十元錢,害得我一夜沒有睡覺,天明時趕到菜市場,向人打聽你家的住處,終于找到你了。這十塊錢不還你,我一輩子都活不安穩(wěn)。說著,禾禾從內(nèi)衣兜里掏出了帶著體溫的十塊錢。

我耳鳴了,失聰?shù)梦衣牪坏教祀H邊隆隆的雷聲。豆大的雨點鋪天蓋地地落下來,我看見了爺爺和爸爸對禾禾說著什么,一句也聽不清。

聽力重新恢復(fù)以后,我聽見自己說,雨下大了,你吃了飯再走。

可是,我始終沒有勇氣把司機(jī)在磅秤上搗鬼的事兒告訴禾禾,不是想占便宜,而是害怕把我牽扯進(jìn)去說不清,丟人。那車洋芋我賺了一倍的錢,但是我高興不起來,總感覺好像有一盤石磨壓在我的心頭,叫我喘不過氣。我把禾禾還給我的那張各族人民大團(tuán)結(jié)的十元票子壓在玻璃板底下,時時告誡自己,人一輩子,干啥都行,千萬不能虧人。

一九八零年寫于洛川

二〇〇九年十一月修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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