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樓映星語,暖夜人未眠。
王羽兒的閨樓之上,門窗俱閉,到處都貼著單司禮送給王元浩的符紙。而且規矩極嚴密,不準隨便開門開窗,就連下人送飯,門也是即進即閉。
周圍遠處則是層層家丁日夜巡邏,沒有一人敢懈怠——王家獨女已經丟了一次,而這院里的家人也殺了一批,要是有第二次那估計除了跟著王元浩曾經從北面渡江而來的老奴們,余下的得殺個干干凈凈了。
可笑王元浩也是一代碩儒,南齊文壇鰲首,平日也是滿口仁者無敵。
這樣嚴密近乎監禁的看護王羽兒出門是絕無可能的,而就連在平日家人送飯時也得躲到樓上去。
“好悶啊!也不知道這樣的生活還要過多久。”王羽兒郁悶的想著,手中握著金釵挑弄著被關在湘妃竹籠子里的鸚鵡,“我就像這鸚鵡一樣,被困在籠子里。”
那鸚鵡被逗弄的在籠子里蹦蹦跳跳,似乎有點不耐煩了:“哎呀,你干嘛,哎呀,你干嘛……”嘴里絮叨著這兩句話。
“調理這鸚哥的小梨也不知調到哪院去了,不過就算她在這院我現在也見不到她。”
睹物思人。
小梨曾是王羽兒的侍女之一,也是少數“活著但已不堪用的”,王元浩特意囑咐管家把這些人送出建康,要王羽兒“這輩子都見不到這些惡奴。”
而對王羽兒的說辭則是她的那些家人被送去別的院干活了。
“我要是和這鸚哥一樣能飛就好了,飛到外面去。”王羽兒逗夠了鸚鵡起身從樓上的明瓦窗向外看,若是白天時這三樓窗外景致倒可全收眼底,然此時天已經黑了自然是幾乎什么都看不到的。
只有庭院里河邊路邊有燈具照住的地方模糊的看到幾團光暈。
而時不時有人走過,遮住這些光團,在樓上看來實是有些鬼影重重的恐怖。
“能飛也沒什么好的,外面的世界也不好!”看著這些黑影,王羽兒突然驚恐起來,她又記起了幾天前的恐怖事件。
彼時她也在這個房間內,初著羅衫,侍女小梨一定要幫她系上斗篷,她半開玩笑的搖頭晃腦拒絕著小梨的溫暖關懷。
“小姐,披上斗篷吧,今年春天不比往年,外頭可冷了。”小梨執拗的把斗篷給王羽兒系好,“要是小姐風寒了,小梨該有多難受啊。”
王羽兒不再鬧,低頭看著眼前給自己系斗篷的小梨,她認真的眸子上微顫的睫毛和她額頭上的一朵胭脂點成的小小梨花印——這是王羽兒點的——她覺得小梨點這個好看。
“好了,也不知道小姐這傍晚出去干什么。”
王羽兒抱著琵琶,沖小梨笑著招手。
“知道了,你要給夫人彈新學的曲子,我陪小姐去就是。”
這就是王羽兒喜歡小梨的點,他們之間不需要任何話語上的溝通,一個眼神一個動作就能明白彼此的心意,王羽兒認為小梨不是傭仆,而是自己的姐妹。
王羽兒沖著小梨露出了狡黠而調皮的笑,抱著琵琶如同旋風一樣沖向了樓梯,仿佛是在說看看誰更快。
“小姐,你慢點,小心磕著碰著。”小梨緊跟其后。
平常而溫馨的場景。
而接下來發生的事,是小梨在面對刑訊時所啼血再鳴的事實,也是刑訊人一字不信的事實。
樓梯轉角后,眼前那個剛剛還身著紅斗篷巧笑嫣然的小姐不見了,小梨仍舊笑著說:“小姐別藏起來了,我找不到你。”
重復了幾遍,紅木樓梯依舊空空,而王羽兒依舊沒有出現。
小梨開始略有不安,聲音微帶顫抖的說道:“小姐,你真的有嚇到小梨哦,快點出來吧。”
這句話重復數遍,每遍都更慌亂,每遍都更多一層哭腔。
在向聞聲趕來的其他侍女斷斷續續的解釋完情況后,小梨絕望而無助的坐在地上開始抽泣。
王羽兒轉過樓梯,感覺像是穿過了一層輕紗或是一層蛛網一樣的東西,剛開始王羽兒并未在意,后來卻發現并不對。
快樂從她的臉上消失,迷惑和惶恐占據了她的心靈。
紅木樓梯和青銅香爐還有青瓷花瓶及花瓶中的幾枝晚梅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無人的暗巷、傾頹的土墻、破碎的稻草屋頂還有從中露出的光禿禿的臭樗樹。
而且很冷,比建康的冬天更冷,幸虧穿了斗篷。
“這是哪?怎么連個人都沒有?”
很快街道不再無人,兩聲下流的口哨聲響起……
“那個少年……”
“飛來的箭!”
王羽兒的雜亂思緒被王府打更人的梆子聲拉回,夜已深,該睡覺了。
給夜明珠燈蓋上了蓋子,屋里只有微弱的光,王羽兒輕解羅衫,將錦被拉到自己的下巴頦上,很快進入了夢鄉。
此時,單司禮住處。
單司禮坐在院內石桌邊,手執白子不斷敲擊桌面,再看桌上儼然是一場勾心斗角、攻伐激烈的圍棋。
忽然單司禮白翳的眼眸動了動,似乎看到了什么,嘴角露出一絲不可察覺的笑容。
“四腳蛇,你沒想到這手吧?”
手中白棋猛然落下,伴隨著白棋落子清脆的響聲,一連串的喀喀輕響發出,被白棋包圍的黑子俱成齏粉,那石桌表面上的黑棋被白棋幾乎撲殺殆盡。
“大道威壓之下,四十九終究是大數,憑你用一個定數如何贏我?”
少年單司禮的微笑很好看,很燦爛,他無神的雙眼掃視著石桌,石桌上幻化出王羽兒閨樓現在的樣子。
王羽兒閨樓周圍的符紙無風自動,發出暗沉的紅光。
“我用符紙做媒介,也無法從王家女身上溯出時空因果么?”單司禮自信的笑容逐漸消失,對著石桌喃喃道,似乎這石桌能聽懂一樣,不過很快他似乎又想到了什么,抬手結印。
符紙紅光也隨著單司禮的手印由暗沉變得明亮鮮紅,而且無數紅線由符紙發出穿過樓臺實體,把整個閨樓包裹起來。
“王家女命數不簡單,我無法操縱,我也不清楚你這四腳蛇怎么操縱的。但是有一件事我知道,一但我把王家女命數遮蔽起來,就會讓你也無法操縱。”
紅線包裹范圍逐步縮小,從包裹整棟樓到只包裹了王羽兒現在的臥房。
“你又無法從藏身處出現,要反制我你只能在天道漏洞處出手,接下來我只需要一點點排除為數不多的天道漏洞就能找到你了。”
單司禮自信的笑容又回到了臉上,而且更燦爛。
那些紅線覆蓋范圍越縮越小,最后在王羽兒的床榻之上流淌、匯聚、交織成一匹流動的散發出暗沉紅光的布,那布溫柔的托起了正在床上熟睡中王羽兒。
王羽兒身著素色肚兜,嬌嫩的肌膚被身下如同流水般的紅布襯的更顯雪白。
慢慢的紅布輕柔的包裹住了王羽兒的身體,少女略顯青澀的身材在這樣緊密的包裹下如同珍寶,紅布一層層交疊,一層層聚集。
終于紅光暗淡,王羽兒緩緩落下,身上則多了一件暗紅色的廣袖流仙裙。
“還別說,王家女和這件裙子真的很合適,不枉我獨為她的命數而量身定制。”單司禮一甩衣袖,石桌上的景象消彌于無形,自我調侃道,“我當年可能確實更適合當個裁縫。”
南齊皇宮內,正在床上熟睡的南齊皇帝蕭瑟突然閉著眼睛爬了起來,以一種非常詭異的方式蛄蛹到了床邊,然后砰的一聲狠狠地摔下了床。
這下摔得真是不輕。
“嘶!儂宗桑啊!”蕭瑟睜開了眼,他惡狠狠地罵道,“儂條青宵蛇夜里廂搞么子名堂?”
這一下動靜不小,屋外的值夜宮人趕快進來查看發生了什么。
蕭瑟不耐煩的擺了擺手:“看什么?沒見過睡癔癥了?更衣,去一舍殿。”
很快就到了一舍殿,宮人在點完所有燈光后就自覺離開了。
“大半夜你這家伙發什么瘟?”蕭瑟很是不滿,但還是手觸后背脊梁喚出黑龍,“你最好有急事!”
“王家女娃的聯系斷了,她的命數被人隱匿起來了。”黑龍剛被解除封印就從背后游到了蕭瑟手上。
“這種小事也要吵醒我?你是豬龍?這不是明擺著是朕的好監天司監正做的嗎。”蕭瑟揉著惺忪的睡眼道,“有此良臣能臣不知道能不能算我大齊國運昌盛。”
“你這小兒,忘了你父親交代的遺言了么?表面上大齊國運依托道尊,實際上不過是道尊搜捕我的工具。”黑龍在蕭瑟枯槁的手臂上環繞一圈,身周布滿閃動著雷光的烏云,“等道尊找到我奪走了他想要的權柄后,大齊就是你們這些裸猿常說的盡鳥之弓。”
“那你說我要是把您老賣了呢?道尊會不會感激我,然后送我大齊統治天下?”蕭瑟看著手臂上云霧中翻騰飛動的黑龍,兩眼瞇起來露出狡猾的笑容,“畢竟我歷代大齊皇帝從撿到你后,被北魏野人追的狼狽過江不說就連壽命也都普遍短了,全喂給您老了。”
黑龍聚集雷電,準備大怒。但是似乎想到了什么,甩尾驅散了雷云,一個卷身繞上了蕭瑟的手指。
“被北魏人追過江恰恰說明了如今佛祖勢大,北魏國運強盛。小兒你此時若出賣我,道尊斗不斗的過佛祖且不說,他要是收回我的權柄后扭頭就走了,你大齊不是隨便成為了北魏野人的玩具?”
蕭瑟的笑容凝固了片刻,然后捧腹大笑,甚至連眼淚都笑出來了。
“哈哈哈哈,老前輩,小孩子怎么敢隨便出賣您啊?雖說崽賣爺田不心疼,但是家有一老如有一寶啊,我呀,是跟你說玩樂的!您老還當真和我解釋解釋原因嘛!”
說到這里,蕭瑟眼睛在眼眶里打了個轉似乎又想到什么,問道:“老祖宗,您說這佛祖費勁巴拉的干嘛非得幫那群野人啊?祂老人家落的什么好處啊?”
“又想轉投佛祖啊?其實論理上也可以,畢竟佛祖并不對我的權柄感興趣。”黑龍似乎很高興聽到蕭瑟有這種投降想法,身邊的云霧隱隱透出霞光,“佛祖的權柄是同化,會把所有投奔他的人全變成另一個他自己,他自己越多實力就越強。換而言之,他對你這黃口小兒的興趣完全比對我的興趣要大的多。”
“也就是說現在北魏幾乎全部都是佛祖分身?”蕭瑟舉起另一只手撓了撓本就不多的頭發,一屁股坐到了一舍殿臺階上,頗為悲哀的說“不怪太爺爺不努力啊,十萬佛祖鐵騎,乖乖隆地東,這誰打的過?”
“那倒不至于,佛祖只會同化沾染強因果的人,被同化的人稱為‘相’,不同的‘相’越多,佛祖就越強。”黑龍露出笑容,身邊的祥云繚繞,紫氣騰空——他現在比剛才的蕭瑟還要高興,“北魏王庭現在估計沒有一個人了。”
蕭瑟這時如同撒潑的孩童一樣,在一舍殿上痛哭打滾。
若有外人看到定會覺得這場面著實挺詭異——一個枯瘦如骷髏的老頭,舉著一只紋著猙獰黑龍的手在通體漆黑的石殿中撒潑打滾、大發脾氣。
突然蕭瑟安靜下來,一個靈巧的鯉魚打挺坐了起來,話語冷靜的就像換了個人。
“老人家,你說有沒有什么辦法把王家小姐命數中的特殊之處直接去除掉?”
“小兒,這你算是問對了。欽天監的狗賊們不會的東西,卻正是老夫拿手的!”黑龍很顯然對蕭瑟犯病發癲習以為常,“你想用直接抹除那妮子命數中特別之處來讓欽天監的狗賊不能繼續隱藏其命數?”
“前輩少有的聰明了一次啊!”蕭瑟舉著黑龍所棲的手,低頭用另一只手扣著磚縫,大腿膝蓋擠壓著胸腔,所以聲音更加低沉,“我們通過先滅卻王羽兒的特殊命數,欺詐單司禮這能臣,讓他少睡兩天好覺。”
“那妮子命數獨特,天道特亡其口以塞其音,我有手段繞過天道行事讓那妮子再次開口說話……”
“但是小兒,你怎知欽天監會為那妮子獨準備一套隱藏手段?”黑龍疑惑道。
蕭瑟不再扣地磚縫而是仰起了頭,轉過臉對著黑龍,扭曲的皺紋擠滿了他的臉,呲著一口不剩幾個的黃牙露出了一個比哭還難看地猙獰笑容,道:“嘿嘿嘿,我不了解術道,但了解人心。”
黑龍啞然失語片刻,鄙夷的罵了句:“裸猿,讓人作嘔。”
隨后只見黑龍游下蕭瑟手臂,化成虛影從蕭瑟指尖慢慢涌出。
初時,那虛影只有兩根手指那么粗,后來隨著逐漸脫離蕭瑟的身體而更加巨大,最后居然快占據整個一舍殿所有空間。
終于黑龍停止了擴張自己的身體,扭轉龍頭注視著蕭瑟。
蕭瑟此時正無力的靠著臺階半癱在地上,雙眼木然的掃視著身周,口涎從嘴角流出穿成了晶瑩的吊墜,只有那只釋放出黑龍的手略略似乎還有點力量,但也只是虛弱地堪堪架在腿上。
而蕭瑟對面的黑龍雖然只是個暗淡的虛影但是卻散發著古樸、野性、和飽含生機的原始的森莽氣息,祂的出現一下子似乎把這個石頭搭建的宮殿變成了洪荒之前所不為人知的歷史過往。
黑龍的兩只眼睛開始發出光亮,變成了兩個光點。一個紅色一個藍色,伴隨著黑龍一左一右的眨眼,這兩個光點開始逐漸旋轉,而當旋轉速度快到一定程度時,兩個光點完全變成了一個——一個散發著介于紅與紫之間的,魔幻且難以捉摸、難以描述的顏色……
王羽兒閨樓下那條小溪中,水突然如同沸騰起來一樣,小溪里的所有魚似乎都受到了什么感召,爭先恐后的想要躍出水面,跳到岸上。
一只最為健碩的錦鯉成功了,它勇敢的跳到岸邊,開始朝王羽兒的繡樓拍著尾巴蹦去,就在它上岸片刻后,第二條,第三條……一條接一條的種類繁多的魚前仆后繼的成功沖到岸上。
它們奮勇地沖向王羽兒繡樓,用一種滑稽的姿態。
只可惜,魚無水難活,只這么蹦噠著走了不到一半,這些魚都死的差不多了——離繡樓最近的那條魚也還有兩步路才能到門口。
寂靜片刻,詭異的事發生了。
每條魚的嘴里都窸窸窣窣鉆出了什么東西。
白色的肥蟲子,梭型的身體,萎縮的幾對畸形足完全不足以支撐其在陸地上行走——注定了只能一點點蠕動。
這些蟲子似乎繼承了魚的遺愿繼續向閨樓發起緩慢的蠕動沖擊。
它們無聲地越過門檻,鉆進門縫,爬上樓梯,爬上床榻……
中間傷亡頗巨。
只有一只幸運兒來到王羽兒床榻之上。
熟睡中的少女精致的面孔惹人憐愛,時不時還能看到其睫毛輕微的顫動,似乎是夢到了什么。
而那只白色肥蟲開始沿著少女的脖頸一路攀爬到了少女的臉上,在一陣摸索后,最終發現了自己目的地——嘴巴。
美人的嘴巴是充滿誘惑的,這是共識。但現在不僅僅是人的共識了,也是這蟲子的。
它抖動了兩下后確定自己是在少女的嘴巴位置后,開始用自己的屁股對準少女的嘴,一點點撬開,慢慢地擠了進去,然后靈活地“全身而退”,安靜地沒入了王羽兒的口腔之中。
王羽兒仍在睡夢中,蹙了蹙眉,卻并未醒來。
這一系列事件的過程,安靜、詭異且讓人作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