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方庭院府邸的精致是古往今來所有人都認可的,隨便走兩步都是雅致的景觀,而如今全天下最精致的莫過于南齊相府,那么若論相府里最精致的部分那一定是王羽兒的閨閣。
世間人對自己從未見過的東西大抵都是極其缺乏想象力的,好比是種田的老農心中一定以為宮里的皇帝一天吃五頓白面,種地要用金鋤頭。
王羽兒的閨閣看起來很普通。當然如果不論其金絲楠木為梁柱、漢磚壘壁、硨磲作瓦、椒泥圬墻、珊瑚當格、明瓦貼窗等等外,那確實不過就是普通的一座小樓。
這樣一座小樓加上其中書畫、名卉、家具等等確實不是老農能想象出的,更別說還有一條小溪環樓而過,溪內錦鯉群游,溪邊則是仙鶴獨立,叢竹藏杜若,青藤抱玉蘭。
實在是地上人難述天上客,云泥之別。
王元浩此時行走之速幾乎與他的體型不稱——他肥胖的身軀此時仿佛脫離了地面。
但是此刻更迅速的是他的頭腦。
羽兒此刻突然出現又是什么含義?天家要表達什么意思,雷霆雨露,俱是天恩?這是一次敲打?
但是不管怎么說,孩子能回來就好。
扭動著肥胖的身軀爬上痛苦的樓梯。
這位半百的肥胖宰相在自己女兒的閨房前遲疑了片刻才邁步走進去,卻正好看到自己夫人正抱著自己的女兒一會笑一會哭。
“羽兒,你知道娘親有多擔心你么?你究竟上了哪去了?真是嚇死娘親了。”
她一會端著王羽兒的臉關心地問長問短,一會翻看著王羽兒有沒有受什么傷。
王羽兒此時也滴滴答答的流著眼淚。
“咳咳!”王元浩咳嗽了下,強調一下自己到了。
“夫人,我有些話要問羽兒,請你先回避下。”
倘若真是天家所為,這件事知道的人越少越好。
“你有什么事就直接說好了。”謝國香緊緊地抱著自己女兒,似乎生怕下個瞬間王羽兒就會消失。
“夫人,此事極為重要。”
謝國香在聽到這句話時,只好乖乖松開王羽兒,靜靜的出門。
人皆道南齊相懼內,但謝國香自己知道自己丈夫只是懶得在小事上和自己爭論罷了。
而且當每次王元浩說某事重要時,這件事絕對真的很重要。
看著謝國香還有家人離開后,王元浩這才和顏悅色地開口問到:“羽兒啊,為父有些話要問你,你可要如實回答。”
王羽兒聽到后,擦了擦臉上的淚,走到桌子前,拿起筆,揭開硯臺蓋,沾了墨在紙上寫下了謹遵父命。
王謝兩家聯姻,王元浩與謝國香的戀情當時在南齊可謂是一段佳話。表哥和表妹,即是兄妹又是夫妻,門當戶對,琴瑟和鳴、真是一對璧人。
若說唯一不妙處就是二人婚后多年無子嗣,終于老來得女,但是居然天生無舌,不能說話。
實在可惜。
“羽兒這段時間不在家中,著實讓為父擔心了,但是回來就好。”王元浩說到這里時略頓了頓,一雙小眼在屋內掃視數圈后才又繼續道:“只是為父好奇羽兒究竟如何忽然消失卻又忽然出現呢?”
王羽兒聽到這句話,眼圈又紅了,眼淚滴到了竹箋上。
她邊哭邊細細地寫出了她的遭遇。
從莫名的出現在破敗的街巷再到醉酒破落戶下作的調戲,又從自稱賀六渾少年堪稱可怖的拯救到逃離具甲騎士在背后響起的弓聲。
王元浩反復看著這幾張竹紙,又反復看著坐在繡墩上哭泣的女兒。
竹紙上清秀雅逸的小楷確是王羽兒手跡無疑,眼前之人更不可能有假。
世上怎會有如此詭異之事!從建康到遠荒,由南至北,一路上數千里路程,怎會不足兩個時辰就走了一遭來回?
蠟燭在燈罩內靜靜的燃燒。
父不信我邪?王羽兒執筆寫下這幾字,把紙向前推了推。
王元浩看著這幾字,心下一痛。
“今日不早了,羽兒今日累了,早點休息吧。”
王元浩邁著肥胖的身軀下了樓,伸手抹了把臉上的汗。
他只覺得安靜,雖然南方此時的夜晚并不會安靜——總會有些鳥蟲活動的小動靜。但是現在他只覺得安靜,平日里那些蠢笨的仆傭呢?有點人的動靜也好啊。
王元浩不無心煩的跨出了女兒閨閣的門檻,看著面前的管家問到:“小姐的用人呢?都死絕了?”
“回老爺,小姐的用人全部都送去管教院了。”
“現在一個可堪用的都沒有嗎?”
“回老爺,已然差不多都死絕了,就是活的也不堪用了。”
“罷了,先調我的給小姐用吧。”王元浩皺著眉頭擺了擺手。
“老爺您上轎”。
王元浩平日除了上朝幾乎不步行,都是由人抬著步輦行動,但是今日不僅步行,而且幾乎小跑。
可見親己家女之深。天地君親師,不外如是。
六個精壯家人架起步輦,碗口粗細的輦杠在王元浩的重量下竟也略略彎曲,一行人緩緩前行。
王元浩在步輦上闔著眼,反復回憶著自己在紙上看到的內容。
遠荒鎮……賀六渾……騎士張弓搭箭……數千里間的須臾來回……
這已經不是世俗手段了。
無論北魏還是南齊或者蠕蠕,都有些鬼怪故事、野逸奇譚在走卒販夫和鄉里村鎮之間流傳。這些故事被人們心照不宣的隱秘相傳。
雖然各方官方都下意識的控制著這些故事在不妨礙秩序的情況可以流傳。而且甚至絕大多數官員并不信任這種下里巴人的可笑故事——他們認為這不過是愚昧的村人在泥地里掙扎時的幻覺。
但是王元浩知道事實既不同于那些清流雅議的官員所說,也不同于鄉村農夫所詭談。
確實存在一些超乎常識的力量,從上古開始流傳的神話中的力量。
“老爺,老爺,到寢邸了。”管家輕聲呼喚著闔眼思考的王元浩。
“知道了,明日送封拜帖到欽天監監正單司禮府上。”
“好的,老爺。”
王元浩在眾人的攙扶下從步輦上下來,喘了口粗氣,正欲進門時似乎突然想到了什么,定了一下,頭也沒回的又補了一句:“罷了,勿送了。”
說完自顧自的扭動著碩大的身軀進了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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遠荒,蒼白無力的太陽掛在空中,毫無暖意,風還極大,卷著地上的沙塵石礫從街頭掠到巷尾,刮過傾頹的土墻,最后吹到一堵青磚墻前。
墻內,赫然是賀六渾和他的爺爺。
“你也到了該去從軍的年紀了。”老人身體撐著矮凳,挺著身子幫賀六渾系上臂甲。
“好了,站直了!”老人看著眼前的好大孫,臉上面如冰霜。
“賀六渾!我家世代軍戶,鎮守遠荒,所謂何者?”
“回爺爺,為了報皇帝之恩,為了江山社稷,為了保境安民。”
“好小子!我再問你,營中誰為長,陣前誰最大?”
“營中軍紀為長,陣前將帥最大!”
老人臉色略有緩和,在懷中摸索一陣后掏出一個信封來,舉著手示意賀六渾接過信封。
“小賀啊,你拿著這個信封給你們旗頭讓他想辦法轉交給李將軍,我已經知會軍內了,你在旗隊內歷練兩年便可以去當將軍親兵了。”
賀六渾雖接過了信封,臉上神色卻不太樂意。
少年人,有幾個愿意承家中便宜?
“你這孩子和你爹一樣犟種,”老人看出了賀六渾心中所想,“你覺得這樣就不合規矩了么?咱家往上查八代都是兵!兵皮兵肉兵血兵骨頭!”
“你別嫌丟臉,就這機會也是你爹和你爺爺用命換出來的!”老人氣的一只手中矮凳篤篤篤的敲擊著地面:“你又是我養大的,武藝、騎術、兵法當個親兵綽綽有余了。去了外面大家都在爭啊搶啊不論招的,你真以為外面也是我這院地方么?”
“不論什么腥啊臭啊,你得都吃到肚子里都是你的才能用啊!”
賀六渾低著頭聽著比自己矮半個身子的爺爺訓話,一聲不吭。
“連挨罵都和你爹一個德行,一錐子下去都扎不出血來,木頭人!”老人越說越氣,轉身篤篤的自己回屋了。
賀六渾仍在院內低著頭。
不多時一個包裹從正屋窗戶扔了出來。
“當不上柱國大將軍就別回來這院子了,我丟不起這人。滾吧!”
賀六渾向正屋恭恭敬敬的磕了三個頭,默默撿起包裹,搭在槍上,退出了院子,又恭恭敬敬的磕了三個頭,這才遠去。
院內物什依舊井井有條。
良久,正屋門被打開,老人看著空蕩安靜的小院,靠著屋門癱在小凳上放聲大哭。
北魏征兵制是只有軍戶家中合條件的才充軍,但是鎮城內幾乎一半都是軍戶,征兵時人不可謂不多。
人多的地方話就多。
校場中間烏泱泱都是人頭,話顯然是不少的,各種雜音喧鬧著搞得校場如同菜市場一樣。
各旗頭和鎮上書隸在點將臺下為造冊登名忙碌,臺上幾個軍將則是冷眼看著臺下場中喧鬧的烏合之眾們。
“這也能叫兵?”其中一名軍將嗤笑道:“我手下親兵的軍奴都比他們多些兵樣。指望這些土狗瓦雞守邊鎮不是開玩笑……”
突然他看到了一個高大的身影正走上點將臺,立刻閉上嘴,老老實實的站好。
賀六渾在嘈雜混亂的校場中也注意到了點將臺上的那個高大身影。
那就是李玄道么?
突然,震天的鼓聲響起!
校場四周俱備槍明甲亮的騎士所包圍,他們騎著駿馬圍著校場飛馳。
在校場四周,巨大的鼓聲馬蹄聲甲胄碰撞聲還有騎士們的喊殺聲融合在一起震撼著大地,駿馬飛馳帶起彌漫的煙塵和騎士們利刃反射的光讓人膽寒。
這些騎士似乎不再是一個個人,他們成為了由人和馬構成的旋風、四條腿和兩條腿組成的怪物、碾壓敵人骨血的磨盤。
校場內來投軍的軍戶看著這場景亂了陣腳,怯弱的縮在一起,噤若寒蟬。
偌大校場,此時只有肅殺。
賀六渾仍然在看著點將臺上那個高大的身影——他并不是很在乎周圍這些騎士。
他是李玄道么?
逐漸的周圍的騎士停止奔馳,鼓聲也逐漸歇了,臺上那高大的身影站在那里,掃視著臺下的所有人,而校場內的眾人只覺得自己如同被猛虎盯上的羔羊。
他就是李玄道!
他一個人就壓制了校場內的所有人。
“更無一人是男兒。”
李玄道離開時,只留下這一句話,而這句話被校場外圍的騎士齊聲高喊了數遍。
秩序就這樣被建立起來,校場內眾人被旗頭領著兵按住處約束成一條條長隊,挨個去花名冊上認名畫押。
賀六渾自然也不例外。
“賀六渾,家在鎮內南街巷閭右二十三戶,父賀庭光,祖賀元”
“漢人么?”翻動著花名冊的書隸一臉不屑小聲嘀咕:“穿戴倒是齊整,吶,就這兒,畫押吧!”
那書隸把花名冊摔到賀六渾面前。
書隸背后站著的旗頭看到了這段,一巴掌呼到了那書隸頭上,連頭巾都打飛了。
“漢人怎么了?他爺爺北伐蠕蠕的時候你還在你娘懷里等著裹奶呢!”
書隸吃了這一巴掌從馬扎上跌落,卻連叫都不敢叫一聲,自己默默的從地上爬起來坐好,顫巍巍的把沾了墨的筆恭敬的遞給了賀六渾。
賀六渾后面的人好奇的看著這場不大不小的騷亂,還有人偷摸捂著嘴笑那狼狽的書隸。
打了人的旗頭飛快的繞過桌案,一把抱起了賀六渾,朗聲笑道:“好大侄,許久不見這么高了么!”
賀六渾疑惑道:“你是?”
那旗頭放下賀六渾,頗為沮喪的說到:“啊?你不記得你三叔了嗎?你小時候三叔還抱過你來著。”
賀六渾打量著眼前的旗頭。
那旗頭極黑,五短三粗,一個大額頭極為搶眼,連五官隱隱被那大額頭都擠到了一處。
長的很有特色。
但是賀六渾對這人沒有任何印象,臉上略有尷尬。
旗頭看著賀六渾臉上的表情也是知道了結果,尷尬大笑到:“不妨事,三叔糊涂了,那年你也就三歲,只見一面怎么記得住。”
隨即他又解釋到:“三叔叫孤鹿甲渾,曾經在你爺爺手下當兵,和你爹是拜把子弟兄,我們正經是過命交情。”
“你爺爺上個月就給我寫信了,讓我征兵時把你安排到我這隊里,還說讓我多關照關照你……”
孤鹿甲渾喋喋不休,似乎忘了現在仍在征兵記名。
但是也沒人敢催促他,大家只好盯著賀六渾看,希望賀六渾能察覺到眾人已經等了太久。
賀六渾感到眾人目光的炙烤,只好打斷孤鹿甲渾:“三叔,我還沒畫押呢。”
孤鹿甲渾一愣,哈哈大笑到:“看看我,一見故人之子什么都忘了,大侄子快畫押,三叔帶你去見二叔。”
畫押畢,孤鹿甲渾拉著賀六渾就往點將臺上跑。
“你三叔我不正混,軍里摸爬滾打這么些年,功功過過,幾乎全相抵了,才賺個旗頭,手里管個五百余人。你二叔人家讀過書,是個懂規矩的精明人,現在已經是軍將了,手底下管著五個你三叔呢。”
“孟如吐洛闊,快看我帶誰來了!”
點將臺上,一個瘦高的軍將看著孤鹿甲渾眉頭皺起,喝道:“孤鹿甲渾!你拉著這個兵跑來跑去,騷亂行陣,成何體統?”
“二哥,這是大哥的兒子啊,你看,他和大哥長的多像啊!”
那瘦高軍將正是孟如吐洛闊。
孟如吐洛闊看自己三弟在點將臺下咋咋呼呼,聲音又高了八分:“孤鹿甲渾,速速歸隊,不然軍法伺候。”
孤鹿甲渾看著二哥認真的臉,只好怯弱的拉著賀六渾又回去原本自己的位置站著,氣鼓鼓說到:“媽的,孟如吐洛闊這個滾蛋當了軍將就忘了大哥,真是白眼狼,沒有大哥他現在能耀武揚威么?”
賀六渾心里明白孟如吐洛闊顧及軍陣安慰道:“三叔,二叔也是為你好。”
孤鹿甲渾驚訝的看著賀六渾:“他孟如吐洛闊給你什么好處了,大侄子你這樣為他說話?”
“三叔您想啊,點將臺除了二叔還有三個軍將,您拉著我上去,二叔怎么辦?其他軍將一定會說二叔治軍不嚴,到時三叔又要背處分了。”
孤鹿甲渾更是驚訝的看著自己的大侄子,思索片刻后自己也搖了搖頭:“大侄子你說的有道理,三叔莽撞了。”
隨后笑著拍了拍賀六渾的背,“不愧是大侄子啊,這么復雜的事一下就想通了。”
“三叔謬贊了,”賀六渾被拍的有些受不住,一邊撥開孤鹿甲渾的手一邊問到:“這畫完名冊又該怎的?”
“先在校場內等著別的沒畫完的,到中午開飯分隊伍,等吃畢了飯發干糧,然后下午開拔行軍,估計今晚在外面睡,第二天上午能到戍堡就不錯了。”
孤鹿甲渾說完似乎突然想到了什么,對著遠處一個披甲騎士揮了揮手。
那騎士騎著馬緩緩過來,下馬后對著孤鹿甲渾施了個禮,“孤鹿旗頭有何事?”
“張黑女,這是我大侄子賀六渾,我把他分給你這隊了,一會開拔你照顧點,聽到沒有?”
“遵命,旗頭。”
“媽的,你好好看看,別一會兒認錯了!”
“旗頭交代的事怎么會認錯呢。”那叫張黑女的騎士笑著回到。
“滾吧,沒正形。”孤鹿甲渾笑罵道,回過頭又對賀六渾說,“大侄子,你也認認他,以后有什么事情來不及找三叔處理就直接找他。”
“張隊長,幸會幸會。”
賀六渾雖然并不打算用什么特權,但是該講的禮貌還是要講的。
“幸會,賀賢弟。”張黑女沖賀六渾拱了拱手,自己上馬仍回校場邊緣。
孤鹿甲渾看著眼前的年輕人越看越喜,當即解下了自己的佩劍遞給賀六渾。
“大侄子,你拿著。”
賀六渾一怔,連忙擺手推脫,“三叔,這太寶貴了,您的佩劍我怎么能拿呢?”
“嘖,拿著!”孤鹿甲渾不滿的嘖了一聲,又壓低聲音道,“這是大哥當年送我的,自大哥走后我就憋著勁要在你懂事后還給你。”
賀六渾雙手接過這把劍,看著牛皮劍鞘上銅釘眼圈泛了紅。
孤鹿甲渾嘆了口氣,安撫性的拍了拍賀六渾的背,“小子,好好干,別給家里丟臉。我還有事,先走了。”
賀六渾抬手揩了揩快要流出的淚,從懷里摸出一封信遞給了轉身的孤鹿甲渾。
“三叔,這是我臨出家門爺爺給的信,托您轉交給李玄道將軍。”
孤鹿甲渾接過信,看了眼封面就將其揣到了懷里,“有事找張黑女,他解決不了就來找三叔,一定一定!”
“列隊!列隊!我叫到名字的出來!”
遠處,點將臺上戰鼓聲又震天雷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