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龍袖驕民圖》
《石渠寶笈》藏宋畫大幅,圖上明董其昌標(biāo)題云:“董北苑《龍宿郊民圖》真跡。”畫既無款,又無宋、元舊題。明詹景鳳《東圖玄覽編》卷一云:“相傳為董源《龍繡交鳴圖》,圖名亦不知所謂。”又云:“見于成國公家。”詹略早于董,知作者與圖名并非始自董其昌也。惟無論“龍繡交鳴”,抑為“龍宿郊民”,究何所取義?又何以知作者為董元?(董元即董源,字叔達(dá),曾任南唐北苑副使。)畫上人物是何本事?三百余年來,久成懸案。
按畫為四拼絹大幅,著色山水。山作圓厚巒頭,無崚嶒險峻之勢。水面空闊,是依山俯江之景,蓋江左名勝之境也。山麓人家,樹懸巨燈。近處水邊,二大船相銜接,上豎彩旗,數(shù)十人白衣聯(lián)臂,自岸上列立,直滿二船,似歌舞狀。船頭及岸上各有奮臂捶鼓者。徑路上亦有游人,與船上人俱細(xì)小僅數(shù)分。


池上又有董其昌題云:
《龍宿郊民圖》,不知所取何義,大都簞壺迎師之意,蓋藝祖下江南時所進御者,名雖諂,而畫甚奇古。
又題云:
丁酉典試江右歸,復(fù)得《龍秀(功按:此處原寫又誤為“秀”)郊民圖》于上海潘光祿,自此稍稍滿志……天啟甲子九月晦日。
又有清王鴻緒題,入清內(nèi)府后,有乾隆御題詩、跋,以不得命名之故,遂以“龍見而雩”之義當(dāng)之,謂是雩祭、禱雨之事。厲鶚《樊榭山房文集》卷八《龍宿郊民圖跋》亦指為雩祭。文繁不具引。
按宋平江南,非藝祖親征。明張丑《清河書畫舫》己集云:“乃寫宋太祖登極事者。”其誤俱明顯,乾隆御題中并已辨之。惟圖名四字,詹、董所記之外,尚有其他音同字異者。清阮元《石渠隨筆》卷二自注云:“收藏家有題為《籠袖驕民》者。”其記此圖人物形狀以為裸人,并云:“究不知何故。”足見此圖之名,舊為口耳相傳,故有音同字異之事。惟其義為何,最難索解。考之古籍,《漢書·郊祀志》上雖有“夏得木德,青龍止于郊,草木鬯茂”之語,但與圖景無關(guān)。惟阮元所云“籠袖驕民”之名,頗堪注意。按明陳繼儒《太平清話》云:
錢塘男女尚嫵媚,號為籠袖驕民。
其語源于元楊維楨。《東維子文集》卷六《送朱女士桂英演史序》云:
錢塘為宋行都,男女痡峭尚嫵媚,號籠袖驕民。
又元歐陽玄《圭齋集》卷四《漁家傲南詞》中亦曾及之。其序云:
余讀歐陽公李太尉席上作十二月《漁家傲》鼓子詞……每欲仿此作十二闋,以道京師兩城人物之富,四時節(jié)令之華……山林之士,未嘗至京師者,欲有所考焉。此亦可見其大略矣。
其詞云:
七月都城爭乞巧,荷花旖旎新棚笊,龍袖嬌民兒女姣,偏相攪,穿針月下濃妝佼。
吾又讀元人雜劇,曾三見“龍袖驕民”之語。《元曲選·合汗衫》第一折云:
俺是鳳城中士庶,龍袖里驕民。
又《元曲選·蝴蝶夢》第四折云:
你本是龍袖嬌民,堪可為報國賢臣。
又《孤本元明雜劇·劉弘嫁婢》第四折云:
你本是龍袖里嬌民,堪可為朝中宰相。
在戲劇中,直至清代,此語尚存。姚燮《復(fù)道人今樂考證》載柳莊居士《龍袖驕民雜劇》一目,次于王文治撰劇之后,殆乾、嘉時人。惟余未見劇本,不知其詞云何耳。
觀此諸條,可證“龍袖驕民”四字,實為民間俗語,惟其義何在,明清士夫已不甚了了。清梁清遠(yuǎn)《雕丘雜錄》卷七云:
陸文裕公《玉堂漫筆》中言:“龍袖嬌民是元時方言,不知其何等。”余在都下,常見都人與人相競,必自矜曰:“我龍鳳嬌民也。”蓋言為近帝后之民耳。義取如此,似無別說。
按陸深謚文裕,明中葉華亭人。于董其昌為鄉(xiāng)先輩。已不知“龍袖嬌民”是何等(語),無怪董之不解矣。
元周密《武林舊事》卷三:“輦下驕民,無日不在春風(fēng)鼓舞中,而游手末技為尤甚也。”又卷六“驕民”條云:
都民素驕,非惟風(fēng)俗所致,蓋生長輦下,勢使之然。若住屋,則動蠲公私房賃,或終歲不償一镮。諸務(wù)稅息,亦多蠲放,有連年不收一孔者,皆朝廷自行抱認(rèn)。諸項窠名恩賞則有黃榜錢,雪降則有雪寒錢,久雨則又有賑恤錢米。大家富室則又隨時有所資給。大官拜命則有所謂搶節(jié)錢;病者則有施藥局,童幼不能自育者則有慈幼局,貧而無依者則有養(yǎng)濟院,死而無殮者則有漏澤園。民生何其幸歟!
近代沈曾植先生《海日樓札叢》卷三“籠袖驕民”條云:“董元有《籠袖驕民圖》,向來不得其解。今按元曲《公孫汗衫記》……《武林舊事》卷三……《武林舊事》卷六有《驕民》一門,次《游手》。”乃知所謂“龍袖”者,猶“天子腳下”、“輦之下”之義;所謂“驕民”者,猶“幸福之民”、“驕養(yǎng)之民”之義。“龍”字加竹頭作“籠”者,殆從嬌媚之義著想。且口語易訛,用字不定耳。至“驕”字或用從馬之字,或用從女之字,此蓋古嘗通用。晉左思《嬌女詩》作從女者,唐李商隱《驕兒詩》作從馬者,所寫俱為兒女驕養(yǎng)、驕慣之態(tài),非有嬌媚、驕傲之義也。可知元人之語,實指太平時代、首都居住、生活幸福之民耳。

回顧此圖所寫,正是節(jié)日嬉娛之景。連舟捶鼓,一似競渡一類之戲(阮元謂為裸人,亦非),但圖中有丹紅夾葉樹,乃秋日景物,非端陽耳。綜而觀之,其名之為“龍袖驕民”,蓋無疑義。董其昌題,或為傳聞之誤。亦或因不解其義,改字從雅,而又曲為之說者。至此圖名何時所起?其為作畫時之原名,抑為后人所命,則不可知矣。惟既可知其圖名口耳相傳已久,則非明代某一藏家偶然杜撰者可比。縱非作畫時之原名,殆亦宋元舊傳者焉。畫上所寫既為江邊山麓居人之生活,其人又為龍袖中之驕民,則其地必為首都也。江城建都之朝代,史固多有,然以江左風(fēng)景言之,最著者惟南唐都建業(yè),臨揚子;南宋都杭州,臨錢塘而已。南宋名手遺作中,未見此種風(fēng)格者,傳為南唐董元之筆,殆非無故。古畫無款字者,往往為人妄指作者,妄加圖名。然亦有其來有自者,則未可概以附會目之,如此圖是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