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生不如說說,要如何剿匪?”
“人心,我來幽州之時被霍家寨的人劫掠過,大當家霍晏楚放了我,他是個俠義之人,說窮人不殺窮人,還找我學字讀書。”
趙崇約身子后傾,心里暗暗譏諷。
書生就是容易把事情想簡單,霍晏楚要是那么好震懾,自己何至于頭疼至此?
“我和霍晏楚也打過交道,這人負隅頑抗,官府屢屢給他好處,他都不肯,到后來,他連信使也不放在眼里,每次好說歹說,打完太極就趕人下來,我倒是好奇,你說的人心是什么?”
“霍氏之所以能占山為王,全賴是老當家俠氣干云,燕趙自古多游俠,這些人武藝高強,亂世中聚攏至一處,劫富濟貧,天下太平后,又買地蓄奴,建立塢堡,久而久之有人有糧,也敢和官府抗衡。”
“不患寡而患不均,更生是想說這個?”
趙崇約道。
“是,一旦涉及到錢權,親兄弟也會反目,老當家一走,霍晏楚空有想法卻無馭下資歷,老人求穩不想為寇一生,新人意氣用事不與官府同謀,霍家寨自內攻破,省卻我們的功夫。”
“以利誘之,二桃殺三士,也可施行,不過霍家寨鐵桶一般,又想方設法阻攔信使入寨,我倒是想知道,你有什么法子入寨?”
蘇朝歌眼睛閃著光,激動得揪緊了衣袍,“我已想好法子,不過還要向府君借一個人。”
“誰?”
“刺史府押衙,許瀾夜。”
蘇朝歌緩緩答道,明顯成竹在胸,“同時,我還想向夏夫人討要一盒去年的燕脂,亦即上一年賣得最好的楓林晚。”
蘇朝歌走后,趙崇約急忙喚來季青衣。
“你覺得,這招能有用?”
趙崇約問。
季青衣環著雙手站在風口,衣襟搖曳,“二桃殺三士,這計策能施行的前提便是三士遵守晏子所設的規則,將桃子作為為人臣者的榮耀,我實在想不通,這招怎會對霍家寨的人有效,那分明就是一群目無王法的狂徒。”
“我也這么覺得。”
趙崇約合上茶盞,“不僅如此,蘇更生還專門向我要許帥。”
季青衣嘖了一聲,“許帥萬事不關心,讓他出山,總是難啊,府君怎么想?”
“土匪窩里總有不測,許帥除了能保障他的安全,還明白其中的紛爭,數年之前,若是許瀾夜留在霍家寨,這寨子姓不姓霍,還不一定呢。”
“那府君少不得下血本。”
季青衣福至心靈,忽然想起一物,“庫房中的古雪刀,是時候該出鞘了。”
趙崇約少不得心疼,“寶劍藏于匣中,總是明珠暗投,遇明主,也算是好事一樁。”
季青衣踱步片刻,又想起一件事來,“府君敢放任蘇更生,就不怕出了什么別的岔子?當今皇后是蘇家女,萬一問罪起來……”
“問罪?蘇皇后要是心里有這個從姐,為什么來幽州一年了也不見提攜?她等著漁翁之利,要我做鷸,卻不知自己是螳螂。”
趙崇約微微一笑,清風拂過發梢,“事成之后,我能回京,騰出位子,蘇更生還愁沒法入九品之流?”
刺史空懸,那下一個刺史最有可能會是誰?
季青衣趕忙上前,明明方才還在擔心蘇朝歌安全與否,聽了趙崇約這句話后,就什么都顧不得了,“屬下盡心竭力,效死以報,還望明公體察。”
“流水不腐,戶樞不蠹,我這刺史做了幾年也該回京師看看,想想還有點舍不得你們呢。”
正月初二,趙崇約打開庫房,于厚厚灰塵中打開木匣,雙手捧起寶刀“古雪”。
門房老鄭舉著油燈,湛然刀光如秋水,涵著碧色,凝滯不流。
趙崇約以指節叩刀,只聞得轟鳴。
“不愧是鷹眼將軍裴玄曾經用過的寶刀,府君,您今兒個怎么有這般閑情賞刀啊?”
“裴玄教了幾個好徒弟,識刀的本事也一流,名刀自該配英雄,荒廢蒙塵可惜了。”
老鄭心領神會,“許帥是裴將軍的徒弟,刀法也是一絕,每次校場射獵都出盡風頭,咱們都說,許帥雖是儀仗隊的,但打起架來,一點兒也不輸邊騎營和神武軍的漢子!”
“哦?”
趙崇約調任幽州刺史,只大體上了解些幽州庶務,不明就里。
邊騎營是燕王麾下騎兵,經朝廷允許,每年撥錢糧養著。
神武軍則是朝廷招募的精銳府兵,在幽州守城戰立功勛卓著。
然而,主將裴玄守城兩個月,力戰不支自刎殉國。
翌日邊騎營率援軍至,可以說裴玄是死在了勝利前夕。
人走茶涼,就有人揪著裴玄守城兩月導致人食人的事不放。
想至此,老鄭后背落了一層汗,“老奴多嘴,府君別放在心上。”
“神武軍和裴玄在幽州是忌諱,怎么聽你說起來,竟然輕輕松松?”
“現在的人吶,沒見過裴將軍,傳言又恐怖得很,說什么人吃人哇,專門用人做軍糧哇,傳著傳著,裴將軍就變成鬼魅,能止小兒夜啼。”
趙崇約嗤笑一聲,“傳聞向來可怖,現在神武軍可不比之前了,守城損耗了精銳,剩下的……”
趙崇約微微一頓,那許瀾夜作為剩下的,難不成是貪生怕死之徒?
老鄭打著圓場,“剩下的才是精銳呢!熬過了最難的時日,心跟鐵做的一樣,老奴就是不明白,怎么這神武軍就解散了?許帥還能在府衙里做個一官半職,別的就……”
上山當土匪,或者給人家種地當佃戶。
神武軍的授田是一筆爛賬,草創的軍隊血氣方剛,玩不過精通此道的官吏。
許瀾夜聰明些,知道早早入官府點卯坐班,其他的拿不到地,一身武藝,落草為寇者不在少數。
是以剿匪難度驟增,漸漸有尾大不掉之勢。
剩下的才是精銳。
老鄭一句話無意間點撥了趙崇約,一把刀和仕途青云比起來,孰輕孰重再清楚不過,“老鄭啊,許帥那兒,你知道多少?”
“府君明鑒,小老兒只知道,許帥是裴將軍最厲害的徒弟,前幾年落草實屬不得已,現在許帥是押衙,管理儀仗,又有人勸他從軍,許帥接連拒絕,就連什么酒席宴會啊都一律不去。”
這些趙崇約也都知道,看來問不出什么有價值的東西。
趙崇約將古雪刀放入匣中,老鄭亦步亦趨跟在身后,“老鄭,許帥這時候一般會在哪兒?”
“校場!許帥的弓馬刀槍一日都不曾荒廢過,每天都要在校場待半天,上午在府衙就下午去,如若休假便上午去,今兒個初二,他又沒什么親戚,估計在校場呢。”
許瀾夜正在校場彎弓搭箭,遒勁有力的臂膀將角弓拉得如滿月一般。
羽箭應聲而飛,須臾穩穩中五十步外的紅心。
“從良”的生活千篇一律——點卯上班,站在府衙門口裝得兇神惡煞。
偶爾的刺激可能只有宵小伏擊,他一展神勇奪得滿堂彩。
無聊的好處可能也只有安穩,沒有驚濤駭浪的江湖傳奇,也沒有吹角連營的家國大義,許瀾夜的意氣早就消磨殆盡,他現在是唯恐有什么變數。
遠處趙崇約親自過來,抓住許瀾夜的手臂,“許帥,我有事同你講。”
許瀾夜解下弓繳,角弓收入腰間掛著的豹韜內。
他烏發束在頭頂,青絲傾瀉而下,順風披拂,湛藍緊身胡服利落干練,修飾出猿臂狼腰的身型。
校場四周無人,柵欄圍著一片沙地。
柵欄每隔五步就有一面旗幡,上繪青龍白虎和朱雀玄武,隨風獵獵作響。
靶子、馬樁,以及軍帳和各種訓練器械依次排開。
三人走到靶子前,許瀾夜拽下入木三分的羽箭,插入腰間左手邊的胡祿內,“府君叫我有什么事,竟然親自來了。”
許瀾夜心知趙崇約這般神情必然是有要事相托,“府君待我好,我呢,結草銜環也要報答,只是有一點,我不去邊騎營,不與燕王共事,也不從軍入伍重回沙場,若府君為著此事,還是打道回府,恕瀾夜不遠送。”
“許帥還是這么執拗。”
趙崇約調笑著,又讓老鄭遞上木匣,并親自打開,“你看看這是什么?”
“古雪刀?”
許瀾夜摩挲著刀鞘,“師父的佩刀。”
“此刀束之高閣實在可惜,我空有刀卻使不出威力,還得讓你來。”
許瀾夜的了首肯,抽刀出鞘。
睽違多年的古雪刀,曾是他年少郁結于心之物。
他迫切地想要從師父手中得到古雪,卻屢屢被師父教導,刀環上人不可執著于刀。
時至今日,他心中也不糾結,半是坦然。
斯人已逝,古雪長留,思及此不由得愀然。
“往事如風,都已散了,府君今日親自來,怕不是敘舊的吧。”
“許帥敞亮,我有一事相求,萬望許帥不要推脫。”
趙崇約笑道,“落翮山,許帥還記得吧?”
“那是我此前落草的地方,怎么了?”
“落翮山霍家寨極其猖獗,近幾日甚至搶掠官府入貢的隊伍,傷了許多人,我亦是痛心疾首,可巧,蘇孔目獻策,說有法子可解落翮山之困,而我又不忍她一個人鉆進那龍潭虎穴,現在想來只有你能護住她。”
許瀾夜聽出這話里有話,卻沒點破——真不忍,干脆拒了,何必惺惺作態,當了婊子還立牌坊。
“蘇孔目?就是那個因為妄議朝政被撤了進士身份的蘇朝歌?”
許瀾夜雙臂抱胸,他印象里,蘇朝歌文文弱弱一介女流書生,不像是能說出這些事兒的人。
想來又是趙崇約找人背鍋,一個不夠還要拉一個。
“是她。”
趙崇約眼見許瀾夜還在猶疑不決,只好用了殺手锏,“若是許帥能平安回來,你弟弟也能在府衙找到職務,一生無憂。”
讀書人騙鬼呢。
許瀾夜腹誹,他平安回來,趙崇約升官走人,新官上任,他還能找誰說理?只要他能力還在,弟弟就永遠會是官府人質。
“我一個人不行?”
許瀾夜叉著腰,“還得帶個拖油瓶。”
許瀾夜初見蘇朝歌在一年前。
彼時蘇朝歌剛灰溜溜從京師跟著趙崇約來府衙,臘月底臨近過年,府里發了不少過年的米面糧油,這人不來拿。
許瀾夜沒好氣地搬去蘇朝歌家,剛一開門就看見這人哭得眼圈發紅,一襲白衣攥著帕子擦鼻涕。
肯定是心念京師吃不了苦,扭捏作態,可笑至極。
“不行。”
趙崇約耐心耗盡,“許帥這幾日準備妥當,咱們就出發。”
胳膊擰不過大腿,許瀾夜只好應下,“成,我盡量。”
“不是盡量。”
趙崇約正色道,“是一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