含章院圍了一群人。

孫羅睺和鄭金剛不信這些，站在離人群遠遠的地方，杵著像門神。

“老子就不信這玩意兒。”

孫羅睺說著風涼話，“你記不記得之前給濟北王算卦的那個道士？那人說濟北王貴不可言，是人君之像。

結果呢？當皇帝沒幾個月，誒，被高祖咔嚓了。”

鄭金剛附和著，“這種東西，信則有，不信則無，活那么幾十年，太明白了也……”

“道長好厲害！你怎么知道我六歲的時候差點摔進井里？”

“道長給我也算一個！”

“道長，我啥時候能娶媳婦兒？”

“道長，這是我的八字，您看一看！”

鄭金剛坐不住了，他想去看看。

孫羅睺一把抓住他，“你不是不信嘛。”

“我想知道我啥時候能娶媳婦兒。”

“娶啥媳婦兒？找三當家，看看積雪院里有沒有人稀罕你的。”

鄭金剛咽了口唾沫，他四肢孔武有力，人如其名，搬起米袋來絲毫不含糊，以前還沒落草的時候，給莊家干活，天天使出吃奶的勁兒，結果天天都吃不飽。

霍慶這邊缺人，他想著反正也不會更差，就來了。

他是個老光棍，戰亂后的孤兒，所以拋下身家的時候一點兒也沒猶豫。

他以為怎么也得找個媳婦兒，哪成想三當家是個暴脾氣。

鄭金剛有一次帶著倆小弟晚上路過積雪院，結果被封蘭橈一槍挑下山，在坡子上滾了五十步，身上疼了幾個月。

他亂中掉落的中衣被掛在含章院，掛了三天三夜，上有“淫賊鄭金剛之衣”。

丟人，太丟人了。

從那以后鄭金剛看了封蘭橈就繞開走，邊走還邊腹誹，這娘兒們太特么能打了，以后肯定沒人敢娶。

時至今日有沒有人敢娶他不知道，反正他還是光棍兒。

“稀罕個屁！”

鄭金剛有賊心沒賊膽，就算想也不敢去找積雪院。

關鍵是良家女誰明媒正娶給他啊？軍師還不讓搶，難道他一輩子就得做個老／處／男？

鄭金剛大搖大擺走進去，推開前面圍著的弟兄，“道長，來一卦，先算我的，我想算算，我啥時候能有媳婦兒，我媳婦兒在哪兒？”

道長打量著鄭金剛清澈愚蠢的臉，福至心靈，“你今年就能有。”

“真……真的假的？！”

鄭金剛不敢說，他暗戀積雪院的淑清芬很久了，但不知道淑清芬喜不喜歡自己這樣子的，畢竟霍晏楚那種在積雪院才受歡迎。

淑清芬溫柔，不兇神惡煞，她昨兒還托鄭金剛，沒錢買寫字的紙，鄭金剛一拍腦袋應下，從軍師那里拿了一沓，還說從自己的俸銀中劃掉。

“真的，”道長看起來還挺年輕，一身白衣玄邊道袍，頭頂芙蓉小冠，手持白玉拂塵，儼然超然出塵之姿，眉目舒朗，清癯如松，“你的正緣，應該就在這座山上，壯士……”

道長語重心長地拍了拍鄭金剛的肩膀，“你可要努力啊。”

“多謝！多謝道長！我給您，給您磕個頭！”

“哈哈不用不用。”

孫羅睺扶額，他剛剛還說不信則無！

蘇朝歌走得比許瀾夜快些，道長一看見蘇朝歌，眼底涌出喜悅，“緣！”

在場所有人被這聲喝嚇了一跳。

“小友！”

道長走著四方步，箍住蘇朝歌的肩膀，像是在看神仙，“我看小友的面相，實在妙，不如移步一敘？”

“許元暉，你葫蘆里賣什么藥？”

許瀾夜雙臂抱胸，眾人此刻又轉了目光，“你小子，以前借我的兩錢銀子還沒還！”

許元暉偕同二人回到了積雪院，蘇朝歌害怕他倆說出些什么，被含章院的人聽了就不好。

道長雖不食煙火，然見了積雪院女子，頷首有禮，脈脈含情，自有一派風流，清風繞襟，伴著篁竹，活脫脫像個謫仙。

但在許瀾夜眼里，這是個欠債不還的老狗。

三人一進蘇朝歌的屋子，氣氛就劍拔弩張起來。

“哎呀瀾師弟，不就是借了你兩錢銀子交進功德箱嘛，我把錢給佛祖，我做善事，你借給我，你做善事，你我用一份錢做了兩份善事，大功德一件，談什么錢不錢的，俗了。”

“欠債還錢天經地義。”

許瀾夜極為不滿許元暉招搖撞騙的作風，攤著手掌，“你現在這么會算，也不缺錢吧？”

許元暉倒是打量著他，“喲喲喲喲，這夾纈，這紋路，這成色，這革帶，這刀……你發跡了！這把刀一千兩銀子也值！你都這么有錢，還在意那兩錢？給師兄免了，就當是師門情誼。”

“許老狗！”

許瀾夜揮拳就想打過去，“你當年騙我的何止兩錢！我跟你算兩錢已經是給你臉了！”

“福生無量天尊！不要打架！不要打架！”

蘇朝歌眼花繚亂的，“等等，你們兩個，舊相識？”

許瀾夜正扯著許元暉的衣領，拳頭停在半空。

“這位小友，你叫什么名字？”

許元暉眼睛一轉，“不會是小朝歌吧？”

“你放尊重些哈。”

許瀾夜雙手叉腰，站在蘇朝歌身邊。

“你好你好，小朝歌，我叫許元暉，是侯四娘派來找你的線人。

算起來我該叫你小師姐？可你比我年紀小，就輩分大，不成，我也學師父，叫你小朝歌。”

“油嘴滑舌，沒安好心。”

許瀾夜白眼快飛上天了，“你別聽他放屁，他從小就愛騙人，我跟他在師門的時候，他跟我說花銀子能買心愿，他會施法幫我如愿。”

“后來呢？”

“他拿錢扔進功德箱了，我血本無歸，他花我的錢，祈禱自己風寒痊愈。”

許瀾夜沒好氣地說，“虧還是個道士。”

“不能那么說，釋道都能保佑人，錢不錢的，俗氣，做功德才是頭等大事！”

許元暉解釋著自己的歪理，“小朝歌，我幫你起卦怎么樣？別人我收五文，你看在友情價，收三文。”

許元暉伸出三個手指，許瀾夜把他三個手指壓下去，“她是你師姐，你敢向長輩要錢？年還沒過，來，磕個響頭讓老子聽聽，老子聽得樂意，越俎代庖替更生給你壓歲錢，誒，也是一份錢兩份功德。”

“咳咳，這可不興越俎代庖，小夜啊，為兄是真不想把你那些破事兒說出來，奈何你……哎……”

蘇朝歌笑著問：“什么破事兒？”

“你敢說！”

古雪刀出鞘，許瀾夜暴跳如雷，“狗日的，老子劈了你！”

許元暉被追得繞柱而走，“小夜喝過尿……哈哈哈哈哈——啊！”

“媽的，是哪個夯貨騙老子能修仙養生的！”

一陣雞飛狗跳后，蘇朝歌強行安定了二人。

“咳，小朝歌，我先給你把個脈，再把我要說的跟你說了。”

許元暉坐到杌子上，從隨身帶著的醫箱里拿出小軟墊。

蘇朝歌手腕枕著軟墊，許元暉為她把脈。

片刻后，許元暉長吁短嘆。

許元暉一反剛剛的嬉皮笑臉，“小朝歌，你這是在自戕，照你現在的思慮，如果不補，活不過三十。”

“三十？”

許瀾夜驚詫道，“這，怎么會……她看起來還是……”

看起來還活蹦亂跳的。

“那都是皮相，其實內里啊，已經虛耗得差不多了。”

許元暉掐指一算，“你年幼喪父，入仕蒙冤，又在前幾年失了母親，多年耗著底子，早就殘破不堪。

再加上你們蘇家這一支，身子骨都不好，你在京中的叔叔伯伯，身子也都差。

他們好歹生活優游，不像你，總有操不完的心。”

許瀾夜那一刻忽然后悔，他太后悔為什么沒早遇見蘇朝歌。

可蘇朝歌呢？不緊不慢，像是早有了預感，收回手去。

“有勞道長，不瞞你說，我自從生下來，就有相士說過，這些年，父親在的時候，尚且能好好養著，父親一走，家里沒了頂梁柱，尋常吃的補藥再吃不起，也就只能守著殘軀，過一日是一日。”

“我要帶你下山。”

許元暉的語氣不容置疑，“你不能再這樣了，你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嗎？！剿匪的事兒，小夜一個武將都沒出面，幽州刺史也沒動靜，燕王更是按兵不動，他們派你一個文士來做說客，怎么想的！”

許瀾夜羞愧難當，許元暉說得沒錯，他一直在逃避，就因為不想像袁嘯天那樣，活得跟孫子似的，到處討好送禮。

他不想低頭。

然而蘇朝歌不僅低了頭，還讓他覺得腰桿直挺挺的。

“因為我不想蹉跎完剩下的時日，我等了太久，從開蒙讀書，到雁塔題名，再到冤案，我二十五了，依舊一事無成。

我等皇后，也等陛下，可他們沒有一個人肯眷顧我。

我知道等不來了，我只能依靠自己的力氣和畢生所學，為自己開一條路。

我要證明，我是不可替代的，我是萬象十年河北唯一一個進士，我擔得起這名聲！”

許元暉默然半晌，“那好，你想待在這兒，我不管你，總之，我這里還有幾粒之前配的藥，你這些天先吃著，注意多吃飯。”

說罷，從衣袖里掏出個小藥瓶，塞進蘇朝歌手里。

“更生，真的還有不到十年？”

許瀾夜心情低落，竟是難得的泄了氣。

“十年？十年都算多了。”

患者不聽勸，許元暉也沒辦法，“我要跟你說一些關于朝廷的事，第一件，是你當年的案子有進展，最近陛下在清查原先蕭氏的案宗時，蘇言修蹦了出來，說當初陷害你越級言事，背后是蕭氏世子蕭錯指使。”

“他是蕭宗陵的嫡子吧？也是當今太后的外甥，陛下即位也是一番血雨腥風，我在幽州聽說了，蕭宗陵發動政變，本想扶植另一個藩王，最后卻因走漏風聲被反撲，本人自殺謝世，蕭錯被太后保全。”

“這么一個混蛋……”

許瀾夜雙拳緊握，揪緊了衣服料子，“不死還活著，真是太便宜他了。”

“嗯，不僅活著，現在還在燕王手底下做事呢。”

許元暉又掐著指頭算了算，“因著這層關系，在薊州躲風頭。”

蘇朝歌對世家關系了如指掌，“那……蕭錯豈不是陛下的表弟？”

“官官相護。”

許瀾夜怒目圓睜，恨不得天降一道雷劈在蕭錯身上。

“好在蕭錯已經被處置了，你以后不知道會不會跟他打招呼，要是能撞見，沒關系，可勁兒整他，他現在是罪臣之后，那叫一個人厭狗嫌。”

“那我的冤屈，可曾洗雪？”

許元暉愣了片刻，的確，這件事對蘇朝歌很重要。

蒙冤，所以褫奪進士出身，她是大案的主角，所以案情進展對她而言非常重要。

“依照吏部的意思，你的出身復原，你還是萬象十年的進士，但……蘇言修及時脫罪，皇后作保，無人敢罰。”

蘇朝歌好似沒聽到后半句話，她眼中帶淚，凝于眼睫，雙手舒展，會心一笑，“那就好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