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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青道士

1

南疆十萬里。一重江水,一重山。

任君縱有飛天術,也難躍過此一關。

2

春寒料峭花不展。

青道士細雨騎驢,頭戴斗笠,頭頂上嗒嗒,腳底下噠噠,沿著漸漸蘇醒的江水慢慢朝渡頭的方向行去。

青道士和魏道士不同。他喜歡游四方,他不喜歡人。

他拍拍驢頭:“你不能快點嗎。家里該生火造飯了。”

驢搖頭晃腦:“你看看我是什么動物好嗎?”

青道士抹去臉上的雨水:“你莫不情不愿,隔壁家的種馬在發情,如果你給配種生個騾子,我就放你走。”

驢鼻孔里噴出憤怒的熱氣:“我是公的!”

青道士淡淡道:“我可以讓你變成母的。”

驢子揚一揚蹄子:“你不要欺負老實人!”

青道士踢了它一腳:“你連唬人的拳頭都沒有,快點走!”

崎嶇泥濘的小路,嗒嗒的聲音變得急促,但也快不了多少。

3

野渡,船小,人多。

哪里來了這么多的漢人,外面又打仗了?

青道士坐在驢上排隊。

山巒如墨、天色昏沉,他在滔滔水聲中打起了瞌睡。

陌生的船夫喊他:“道爺、道爺,船小,您得和驢分兩條船走。”

青道士看看驢,驢說:“你先走,我暈船。要不讓我自己游過去好了。”

青道士對船夫說:“驢先走。推它屁股,不要拉它嘴里的繩環,它咬人。”

一驢、一人先后登舟離岸,煙雨中隨波逐流。

船夫:“道爺,這個蠻荒的地方有人信道門嗎?”

青道士:“你又知道我不是外邊來的?”

船夫:“因為你沒有帶包裹,逃難的人再窮也有幾包衣服。”

青道士:“逃什么難?”

船夫:“大漢鬧赤眉軍起義,官兵敗退到夜郎郡了,很多流離失所的人都往南邊逃。我也是逃難的人,看到有利可圖才擺個渡,掙點錢。”

青道士淡淡說:“掙錢不假,但恐怕不是擺渡的錢吧。”

船夫臉一僵,撐篙的手慢了下來。船已到江心處,暮色來臨。

“道爺是個明眼人,那就把值錢的物件留下吧,”船夫和船尾的幫工抽出明晃晃的小刀,“不然就得到江里喂王八了。”

青道士搖搖頭,指指遠處的船影:“我身無長物,身邊只有那頭驢值錢。”

船夫露出兇相:“那頭驢是我們的。來,快脫衣服。是要自己跳下去還是我幫你一把。”

突然江心翻起了一個不大不小的浪頭。不遠處傳來人的尖叫聲,只見影影幢幢中一個龐然大物壓翻了前頭的小船,一口吃掉一個人。

青道士嘆氣:“都交待不要拉它的繩環,被咬了吧。喂,快來救我!”

龐然大物在江心發出巨響:“你個老妖怪,我要再信你的話,我就是王八!”

青道士納悶了。你本來就是個王八啊!

一個大浪翻來,小船轉眼就要被吞沒,而龐然大物已經躲入深水。

青道士見追不上了,只能招招手,翠綠的繩環從江中破水而出,回到他的手里,繩環上還掛著一截斷指。

船夫和幫工面面相覷一會,大駭:“妖、妖怪啊!”撲通一聲跳進水里逃走。

4

五十年前,或者說更早幾年。

青道士被雷聲從冬眠中吵醒。他煩躁地走出屋子,循聲而去。

烏江灘涂,一只巨大的江鱉四腳朝天,約莫一炷香就有一道雷落下,嚇得江鱉不敢伸頭。

青道士蓬頭垢面:“你干什么?”

江鱉:“道爺,道爺快來救我,這雷好可怕,我要被劈死了。”

青道士:“雷劈你做什么?”

江鱉:“我五百歲了,要渡雷劫,修煉才能更上一層樓。”

青道士:“修行不易,你要渡劫就非雷劈不可。瞧你皮糙肉厚,這點雷火劈不死你。”

江鱉:“我怕!道爺,您還是把我翻過來吧,我不渡這個劫了。”

青道士:“你是公的,還是母的?”

江鱉害羞:“公的。”

青道士一揮手:“丟人!”

一陣大風把江鱉吹翻過來。

它迅速爬向奔騰的烏江:“謝謝道長再造之恩,來生必定當牛做馬,結草銜環報答大恩。”

第二日,雷聲連環而作。

青道士從夢中驚醒,再到烏江岸邊。

“你做什么?”

“我昨夜痛定思痛,五百年修行不易,我不能半途而廢!”

“那你把頭伸出來挨劈啊!”

“可是我怕啊,一個雷就把我劈翻了,劈到頭上得有多疼啊!”

“……”

“恩公,我想清楚了,您還是把我推回去吧,我以后必定夾緊尾巴作妖!”

青道士惱怒地一揮手,江鱉翻滾著拋向烏江。

“恩公之情,今生無以為報,來生必定當牛做馬!”

“滾……”

第三日,雷聲剛剛起。

青道士尚未入眠,屋外寒霧蒙蒙。

青道士頂著黑眼圈把江鱉翻過來:“你今天又來做什么?”

一個雷落下,劈在青道士旁邊,江鱉把頭縮得更緊了:“我想渡劫,可是我怕。”

“有什么好怕的!又劈不死人!”青道士仰面咆哮,一道雷劈在他腦門上,冒起一陣煙。

他一愣,暴跳如雷,指天怒罵:“有本事別暗箭傷人,滾下來干一架!”

雷聲隆隆似挑釁,但終未落下。

江鱉看著面目猙獰的青道士,恐懼更甚:“恩公,我還是回去吧。您的大恩大德,來生必定當牛做馬,結草銜環以報!”

青道士攔住它:“今生不報,叨叨什么來生!”

江鱉不解:“因為當牛作馬是陸地動物的事啊,我在水里生活,不能給你當勞動力。”

青道士氣急敗壞:“那你報恩得等多久?”

江鱉想了想:“千年王八,萬年龜。我雖然修行小成,但大概也只能活三五千歲。恩公不急,我死后當稟明閻王讓我托生牛馬,再來報您大恩!”

青道士冷冷一笑,掏出一個柳葉編成的翠綠繩環:“也罷,我的命沒那么長。來,張開嘴,你表演個結草銜環,就算你報過恩了。”

江鱉的頭還在殼里:“咦,好奇怪的癖好。不過全聽恩公吩咐。你拿過來點,我不敢伸頭,有雷!”

青道士把繩環遞過去,待它張口咬住繩環,即刻持環后拉。

江鱉猝不及防,要吐出繩環,卻發覺繩環與嘴巴血肉相連,哪里吐得出來,急得哇哇大叫。

青道士:“別白費力氣,這個環你是吐不出來的,讓我來幫幫你。”

青道士一用力,江鱉的頭被拉出殼來,然后四腳也伸將出來,結結實實地踏在地上。

它顫抖著抖擻了一地水珠:“你干什么!我會被雷劈的!”

青道士拉著它:“走吧,天可不敢劈我的驢。”

江鱉驚恐,看看天,沒有雷,又看看腳下,離地五尺。

它居然變成了一頭褐色的驢。

它吶喊:“至少我也得變個白馬啊!”

青道士結結實實給了它一巴掌:“少做夢。那是龍三太子的事。”

5

南疆山高林密,且毒蟲肆虐,潮濕霧瘴。故房屋全憑木造,再以木樁支撐,平地升起十多尺,只用木梯上下,以避潮濕蟲害。

青道士師徒就住在這樣的房子里。

“師父,你回來了。”

“嗯。”

“師父,你看,我砸的劍!”

劍長四尺長,兩寸寬,吹毛斷發,斬空龍鳴,是兵刃的上上品。

青道士感慨萬千,心智簡單之人堅持某事往往堅韌不拔、心無旁騖,所以能夠成就非凡,想不到自己唯一的弟子居然是個難得的鐵匠。

“劍不錯,配得上有自己的名字。”

“你給我的劍起一個名字吧。”

“你的劍?凌云的劍?那就叫凌云劍吧。”

“師父,你思維好嚴謹。”

青道士扶著劍身,手指冰凍:“少廢話。你給師父打一把劍,長三尺三,寬一寸半。”

凌云開心:“是!”

青道士想了想:“我要這把劍像蛇一樣靈巧柔軟,但是不要開鋒,劍成后用布裹起來不能見天日。”

凌云地點頭,又問:“師父,你怎么走路回來?我們的驢呢?”

“跑了。”

“啊,藍大嬸還等驢給他家的種馬配后呢。”

“你告訴藍大嬸我們家的驢是公的。”

“藍大嬸說可以試試。”

“……難怪它要跑了。”

“現在怎么辦?”

“要不我們去黑風山,向黑熊羆借個山洞住一陣?”

凌云默默給火盆加些炭,又用棍子挑了挑,炭火旺起來,火盆變得通紅,整個屋子變得明亮而且暖洋洋的。

這樣的火盆,是南疆房屋必備,盆邊兩個把手用一根細鐵索穿過,再從屋頂懸空垂下,離地四五尺,用以寒天烤火取暖。

凌云雙手烤著火,過了會才說:“師父,你可能忘了,去年黑熊迷上西方佛,來我們家布道,結果你嫌他啰嗦,把他打一頓趕走了。”

青道士瞇了瞇眼:“算了,熊羆的洞又冷又臭。你肯定也住不慣。”

凌云盤腿坐下:“師父。我們為什么不去漢地找生活呢?”

青道士迷迷糊糊:“漢人狡詐。”

過了好一會,他又說:“我不喜歡。”

寒冷的夜晚,師徒圍爐坐眠,再也無話。

6

白衣男子搖扇嘆息:“清清,你就那么愛我嗎?”

女子緊緊擁住他:“我不會讓你走。”

白衣男子:“無奈我是浪里小白龍,不能為誰停留。”

女子淚眼婆娑:“那你帶我一起走吧。”

白衣男子:“可是你父母雙全,親恩未報。”

女子毅然決然:“那我削肉還母,削骨還父,只求和你比翼雙飛!”

白衣男子:“我愛的是你的孝義仁愛,你若不孝,我如何愛你!”

女子大哭:“那怎么辦,必須有人做出犧牲。”

白衣男子兩眼含淚:“為了孝義仁德,我們的愛情只能深埋在心里,從此相忘于江湖!”

女子雙手勒得更緊:“白哥哥,那你為何洞房花燭的時候不這么說呢!”

白衣男子吃疼:“別,別,你不要揪我的龍筋!疼疼、疼!”

女子心如刀絞狀:“白哥哥,你就留下來當我的夫君吧,凡人也有凡人的逍遙快活!”

白衣男子大駭:“誰教你摳我命門的!別啊,好妹妹,我修行不易啊!”

女子不為所動,雙手掐得更緊。

白衣男子怒號:“哪個天殺的設計害我!”

“我。”

白衣男子望去,一個清秀年青的青袍道士靠坐在木樓的窗戶上,道袍的下擺在春風中輕輕搖擺,而明亮的月牙掛在窗棱和道士的空隙之間,恍如見天上人。

白衣男子疼得面目扭曲:“我定與你不死不休!”

“哦?”青道士繞到他背后:“小白龍的口氣不小,你是東海的?不,東海太遠。是北海的?”

女子緊緊抱著白衣男子,十指摳著男子后腰的穴位:“哥哥,你留下來作我的夫君吧。等我百年,再隨你去那海里見龍王爹爹。”

白衣男子強作深情:“你聽哥哥說,仙凡有別,你還得修行才,才是。”

青道士伸出手,在女子的雙手食指上一按,只聽得清脆的骨頭碎裂之聲,白衣男子就癱倒在地上。

女子驚醒,跳下床四處找他的情郎。

青道士還倚在窗上,雙眼方微睜。

凌云站在他的身旁手持出鞘的凌云劍。

一條花色白蛇從床底爬出,無力地盤繞在地上,頭昏昏沉沉地搖晃,七寸之處還有血跡。

女子大哭:“臭道士,我的白哥哥呢?”

青道士指著花蛇:“不就在這嗎?我還奇怪怎么揪不出龍筋呢。”

女子大罵:“不可能。我的白哥哥是小白龍,焉能如此!”

青道士一拂袖,白蛇在地上翻了個滾,化作人形,正是那白衣男子。

白衣男子一臉尷尬:“清妹妹。”

女子一愣,突然嚎啕大哭,聲音凄慘把諸人都震住了。

女子哭一陣,又沖過去搶凌云的劍:“我要劈死這條花蛇,偷心賊!什么龍王太子!”

凌云左閃右躲,幾次被女子抓住手腕又掙脫。

青道士不看過眼,一把抓住了女子的手腕:“你愛他,待我讓他變作一凡人與你長相廝守就是。”

女子呸一聲:“一條花蛇妖也配得上我!”

她怒視白衣男子,又持劍要砍:“你個妖怪騙得我好苦。我的名聲啊!”

青道士擋開女子,掏出翠綠色的繩環:“行啦。去吧。”

繩環一拋,射出青光罩住白衣男子,將他化為小白蛇盤在繩環中間。

青道士收回繩環,作一揖:“告辭了。”

“且慢,”女子喊住他,“道長務必將其挫骨揚灰,莫讓此事傳揚。”

“拿人錢財與人消災。”青道士招招手,揚長而去。

7

月黑風高林茂密。

凌云打著燈籠走在前面。

他揉了揉被藍清清抓傷的地方:“師父,女人真是猛如虎。”

一巴掌賞到后腦,他才想起師父也算一個女人。

青道士把繩環一拋,花白蛇甩在地上化作白衣男子。

青道士問:“什么名字?哪里來的?”

白衣男子搗頭如蒜:“大仙饒命,我本在陳留郡北麓修行,朋友都喚作白衣秀士。”

青道士冷冷掃視了他:“陳留郡距此不遠千里,你還能禍害人家姑娘?不殺你難以正天道啊。”

白衣秀士汗如雨下:“大仙誤會。我本深山修行,逍遙自在。直到東海邊一石胎化作猴妖問世,糾結其他六妖稱七大圣,率東土群妖與天帝的十萬天兵打得天昏地暗,兩邊都不容我們小妖怪作壁上觀。要么保皇、要么造反,橫豎都是死,萬般無奈才背井離鄉躲避啊。”

青道士盯著他:“這和你禍害人家小姑娘有什么關系?”

白衣秀士叩拜:“這個,這個。我流落他鄉,心中倍感孤寂。那天夜里見藍姑娘柳眉杏眼,嘴角含春,兩人便一見鐘情。我發誓對她是真心實意,奈何人妖有別,不能結為連理!還望大仙念著同根之情,給小的一條生路!”

青道士面有怒容:“真情?那你何須假借龍王太子之名哄騙人家!”

白衣秀士嚇癱在地上:“大仙,清清第一次見面就夸我白衣倜儻,當為龍鳳人物。我又不好說自己是個鳳凰。所以就謊稱龍子,此乃虛榮作祟,沒有欺騙之意!”

青道士見他言語誠懇,方才息怒,從腰間掏出一顆丹藥:“此丸劇毒,你若肯服下,再往南走一天一夜,見一山名黑風山,山上有一黑熊精,是我的老朋友,你投在他門下修行,自可保住一命。”

白衣秀士三跪九叩,接過丹藥服下:“感謝大仙再造之恩,他日必定涌泉以報!”

青道士甩甩手:“走吧。”

白衣秀士再拜,化作一條白花蛇隱沒在濃密的樹林之中。

凌云打著燈繼續往前走:“師父,如果他不去找黑熊精呢?”

青道士:“此妖膽小怕死,必定會去。”

凌云:“可是師父,你和黑熊上次不是說割袍斷義了嗎?他還愿意救他?”

青道士:“有這事嗎,我忘記了……”

8

越來越多的漢人從東土逃到夜郎郡,又從夜郎郡逃到了烏江北岸。

一個赤眉灰袍的魁梧男子站在木梯之下,看著迎風招展的三條布卦。

一書,有錢能使鬼推磨。

二書,一分金銀一分力。

三書,乾坤有道。

赤眉男子冷哼一聲“狗屁不通”,然后進了屋子。

凌云高喝:“師父,有生意。”

青道士盤坐在地上,緩緩睜開眼睛:“坐吧。”

赤眉男子作揖后與青道士對坐:“道兄,你這里不拜天地三清?”

青道士:“門外頭頂是天,腳下是地,門上三條布卦,三條布卦的背后,剛好是三清像。”

赤眉男子一愣:“道兄未免狂妄了吧?”

青道士皺皺眉:“進屋十文。算命加十文。砸場加五十文。不拖不賒。”

赤眉男子哈哈大笑:“要錢。道兄取走便是!”

他伸出手張開肉肉的手掌,掌上是一錠金子:“道兄要取不走,就將此處讓與我,我好在南疆布道,傳道門香火!”

青道士伸出手,窗外突然飛沙走石,天昏地暗,似天狗食日。

凌云看著赤眉男子手中的金子,哪里是一小錠金子,分明是一座巍峨山巒縮小后被托在手中。

山形雖小,但重壓仍在,整座木屋開始搖搖晃晃,木板吱吱呀呀,塵埃飛揚,蟲蟻四竄。

青道士不悅:“你不要壓壞房子。這是借的住處,東主可是麻煩人。”

說著,青道士單手托住男子搖搖欲墜的手掌,顫抖的房屋歸于平靜。

赤眉男子詫異地望著青道士,欲翻過手掌卻不得。

青道士的食指和中指夾住男子的食指,輕輕向上一抖,山巒被拋向半空,他另一只袖子一拂,山巒變成金子收入了袖中。

青道士的手指再用力一夾一拉,男子的手掌不由自主往前往一送,哪還是人手,分明是一只毛茸茸的犬爪。

青道士不屑:“一條狗妖?”

他一甩,赤眉男子從窗戶拋出,重重摔在地上,四肢化作了毛茸茸的四足,軀干還保持人形。他抬起頭,青道士已在面前。

赤眉男子求饒:“大仙饒命,饒命啊。我無意冒犯啊!”

青道士問他:“什么名字。赤眉軍中怎么有你這樣的妖物?”

男子答道:“我本是云中郡修行的蒼狼精,名凌虛子。前些年東海邊有七大圣造反對抗天帝,妖仙之戰曠日持久。誰想天界不穩,人間隨之動蕩,四百年大漢的氣數未盡,就橫空殺出赤眉軍造反。而天子政權不穩,百姓香火祭祀不旺,又影響天庭統治。后來天宮深感天下妖眾過多,應善加分化利用,便對眾妖下招安令,許諾如有建樹可以早登仙班。我修行三清得道,自當順應天命。招安不久,我便授命混入赤眉軍中,四方云游,傳播道門,吸納信眾,以增加香火祭祀。”

青道士冷哼一聲:“你自詡天庭正道,為何不助漢朝,反資敵寇。”

凌虛子嘆氣:“那漢朝以儒家治國,而赤眉軍以道門聚眾,天庭派給我的任務是增加人間香火,自然是赤眉的身份更加方便。這三苗之地,自古不奉天庭,我如能在此布道成功,必是一等一的大功德!希望大仙念及三清同道之情,饒我一次!”

青道士冷冷道:“死罪可免,活罪難逃!”

他轉頭對凌云說:“把劍拿來,我要挑斷他的妖筋。”

凌虛子聲淚俱下曰:“大仙,大仙。我四百年修行不易,妖筋一斷,便再無得道的希望!”

凌云捧出一鐵胚:“師父,劍還沒打好。”

青道士無奈沉思,掏出一顆黑色的丹丸:“算你運氣好。服下此丹,然后向南走一天一夜,有一山名黑風山,山上有一黑熊精,你投在他門下修行,讓他為你解這丹藥之毒,便能保住修行。”

凌虛子張嘴撲上來,把丹藥吞下去,頭也不回轉向南絕塵而去。

一句話從遠方飄來:“大仙,我方才乃以金甲神將之力借來山川,大仙如不歸還,恐山神不能善罷甘休。大仙萬望三思!”

青道士:“區區移山小事,不勞費心。”

凌云不解:“師父,你丹藥從何而來。我們沒有煉丹爐啊!”

青道士不語。

9

江霧彌漫的早晨。

青道士做了一個夢,彎彎的河邊,一株巨大的柳樹被火雨焚化了。

他正要走近去看看那株柳樹,突然狂風大作,一道一道閃電劈得他不能近前。他一著急就醒了。窗外還是蒙蒙亮,雷光稀疏。

多年未夢,不知吉兇。青道士披頭散發,赤著腳跟著雷光來到江邊。

一只江鱉正伏在江灘上,四腳朝天。

兩群人在一旁打得你死我活,熱火朝天。

青道士定睛一看,一群人披金甲,一群是手足齊全的魚蝦蟹。

青道士走到江蹩身旁:“老王八,這些人打什么?難道你和魚蝦蟹開黑賭檔誆騙天庭之人?”

江鱉一臉奴才相:“恩公,你能不能把我翻過來,我悄悄溜回去。”

青道士蹲在地上:“你先說怎么回事?”

江鱉:“前天夜里,烏江水妖接到北海龜公傳訊,說覆海大圣號令天下水族齊聚東海,一同對抗天庭。不從者斬!我想這等妖界盛舉,我去看看也好,反正我未修成人形,不能上陣沖鋒。誰知道魚蝦蟹非逼我上岸受雷火之劫,修得人形再東去。可是恩公你知道我怕雷劈火燒之苦,故在江灘上與魚蝦蟹僵持。后來,又來幾個霹靂,把天兵震下來了。雙方見面就掐,無暇管我。”

青道士:“烏江也不太平。你不如隨我回去?”

江鱉:“恩公,我好歹是五百年修行的水妖,不能當一頭驢子,羞煞祖宗!”

青道士頭也不回:“當王八就光宗耀祖嗎,再見。”

江鱉著急大喊:“恩公,我是驢、驢,救我!”

打斗聞聲而止。兩群人都盯著青道士:“大膽,何方妖孽敢來坐收漁翁之利。”

青道士招招手,驢走到了他身后。

魚蝦蟹大怒:“我等受覆海大圣之令,廣納天下水族于旗下,你竟敢虎口奪食!”

金甲人:“青妖,天庭許你偏安一隅,你非但不感恩戴德,還敢救走水妖,是何意也!”

青道士拍拍驢:“叫兩聲。”

驢揚蹄嘶鳴,氣勢洶洶!青道士高聲說:“這分明是一頭驢,哪里是什么水族。爾等眼盲就到烏江洗洗。”

放肆!魚蝦蟹一眾持刀拿槍沖鋒上來,青道士一揮袖:“不識好歹!”

袖口飛出一錠金子,金子在空中一翻騰,化作一座黑色大山。

魚蝦蟹抬頭,目瞪口呆,不知躲閃,陰影籠罩住他們。

大山轟然落下,大地顫抖,妖孽化作齏粉。

青道士又問金甲人:“爾等,又如何?”

金甲人:“三苗之地乃蚩尤后裔,不奉天庭,故雖有妖孽作祟,我們也不便插手,幸得青道長為天庭,不,為民除害,實乃功德無量。我們走。”

幾道金光像箭一樣射向云天外。

青道士指著金光:“看看,畢竟見過世面,懂得見好就收。你這只鄉野王八學人造什么反。”驢羞愧低頭不語。

青道士拉著驢要回家,突然一聲且慢傳來。

青道士回頭,發現一只老烏龜站在江面:“老朽乃北海龜精。青大仙殺我們幾個水族事小,忤逆覆海大圣事大。前方雖然戰事膠著,但見不到烏江水族如期報到,覆海大圣必定親自前來,到時不知大仙如何自處?不如加入我們,裂土封圣,將禍事變成喜事。”

青道士不耐煩:“再敢來人,我殺了便是。至于封圣,還是留給你這個龜公吧。”

老頭怒:“青大仙未免自詡過高。我們大圣軍雖不強人所難,但這頭江鱉已經加入我們,你不能將它帶走。”

青道士揚長而去:“滾吧!你活千年不易。”

老頭大怒,抿口鼓腮,猛吹出一口腥風,烏江的潮水噴薄卷向天際如一只巨手向青道士打來。

青道士翻身上驢,雙腿一夾,驢蹦出一個連環屁,四蹄激揚,潮水的巨手落空。他們轉眼就要脫離江灘。

不料驢突然慘叫一聲,險些把青道士翻下背來。

青道士轉身一看,驢屁股不知道何時被一顆黑丸打中,流出腥血。

龜公叫囂:“青妖,我不能耐你何,但是一只鱉精我還對付不了嗎,你帶不走它!”言畢,龜公遁入水中欲逃之夭夭!

青道士大怒,雙手隔空一扇,撲朔的江風猛地折向龜公,大山凌空翻起幾個跟頭,砸向烏江。

龜公以為入水便安全無虞,豈料江水被一陣大風劈開,他猝不及防,摔落江底,抬頭一看,只見黑壓壓的大山當頭砸下,避無可避。

分開的江水再次合攏,一縷鮮血漂上江面。

青道士只能把驢托在肩膀上:“走吧,去藍大嬸家治。她能解百毒。”

驢兩眼淚汪汪:“恩公。我如若不治,她不會吃了我吧。”

青道士:“放心。她還指望你給她的馬傳宗接代。”

10

翌日,日上三竿。

驢和凌云住在外屋,青道士在里屋。

凌云睜開眼睛的時候,驢還在打鼾。

屋里有一攤水漬和兩排濕漉漉的腳印,一進一出。

“師父,你看看!”凌云大喊。

青道士盯著腳印:“不可能,如有妖孽,我必能發現。”

凌云也拍胸口:“如果是人,我必察覺。”

師徒看看躺著的驢。

驢一只蹄子撫著傷口:“關我什么事,你們看我作甚!”

師徒又看看躺著的驢。

驢憤怒地將一只蹄子在師徒二人面前拼命搖晃:“這是只蹄子,那是人的腳印,我走得出來嗎!”

也是哦。

青道士拍拍凌云的肩膀:“晚上守夜,驢樓下,你樓上。”

驢用一只蹄子指著屁股:“我是病人,下不了樓。”

凌云:“……”

是夜。月黑風高。

驢在樓上睡得很香。

突然一只涼呼呼的手摸到了它的屁股,它驚醒正欲大叫,卻被捂住嘴巴。

青道士作噤聲狀:“來了。”

驢撅了撅屁股,對凌云說:“兄弟,你的劍碰到我傷口了。”

一陣登梯的嘎吱聲傳來,眾人神經緊繃。

門被輕輕推開,一只赤腳伸進來,腳上的水珠滴到木板上,感覺火盆的炭火都暗了一下。

驢緊張得發抖,然后一只卷著水草的手也慢慢伸進來。

來人的動作很輕、很慢。凌云輕輕問青道士:“是烏江的水鬼嗎?”

青道士大喊:“什么玩意!這么慢,快現出原形。”

那人手腳一顫,顯然被聲音嚇到了,但沒有跑,反而推門進來。

一個八尺高的魁梧男子,渾身濕噠噠:“不好意思,回來晚吵到你們了。”

眾人都不高興了:“回來什么啊,你誰啊。”

青道士拋出繩環要將男子捆住,但他蹲下來,打了一個滾,居然避開了。

青道士驚訝,又不想起水里有什么人物:“報上名來?”

男子自行坐到火盆旁邊,娓娓道來。

他本是一方山神,成仙日久已經忘記名字,天上諸仙都稱其為山鬼。

那日他被金甲神將以搬山之術請來相助,又被青道士收入袖中,后來被拋入烏江,阻斷了烏江水妖蜿蜒通向北海的通道。

他說完,還撩起頭發,指了指暗淡的金色額頭:“你們瞧,這里本來貼著御賜金粉,現在都被水泡沒了。”

凌云:“那你來我們家作什么。”

男子嘆一聲:“烏江水冷,我實在呆不住,只能到你們這里求宿。”

驢:“那你把山搬回去啊。我是病人,受不了你的濕氣。快走、快走。”

男子又嘆氣:“天庭見山巒阻斷了水妖聚攏的必經之路,說有利戰事,讓我原地待命,我不敢走啊!”

青道士:“你的修為尚在許天將之上,不如掛冠而去。做一個逍遙野仙,想吃人吃人,想吃驢吃驢,何必作一小小受氣的山神。”

凌云和驢冷冷地看著青道士:“你吃過多少人(驢)!”

男子還嘆氣:“我本凡夫俗子,修行多年才封神一方,雖官職卑微,但畢竟有香火崇拜,實在不忍舍棄。如今只求道長收留,我白日入水鎮山,黑夜返回休息,慢慢等待天庭許我返回故址。”

青道士:“我這屋子只剩樓下驢棚隔壁尚有位置,你愿意便住。”

男子作揖:“感謝道長。我在水中聽得一些消息,說那蛟魔王聽聞烏江招兵受挫,正從東海游弋而來。恐不利道長。”

青道士:“不妨事。老冤家了。你且住下休息吧。”

驢不情不愿:“我可不要和他一起住,我怕濕氣。”

凌云:“你本來不就是水里的王八嗎……”

驢不悅:“我現在是驢。”

11

不是年。不是節。

寨子里張燈結彩,席接百桌。

寨門口第一張長桌,坐著青道士、藍大嬸、凌云,還有一眾妙齡少女,觥籌交錯,不勝歡愉。

烏江水冷,一個披銀甲的英俊男子從水中飛出,落在岸上。

蛟魔王,龍生蛇子,卻通陰陽、識四海,腹中乾坤,吞吐日月,群妖拜服,稱“覆海大圣”。其為人豪俠仗義,光明磊落,乃真英雄,唯爭強好勝,不暗人心,故每每吃虧。

蛟魔王走到寨前,紅燭之光照耀,青道士設下鴻門宴等他。

蛟魔王:“青妖,你且亮出兵刃,我們較量生死。”

青道士:“不行,不行。今日是寨子大喜之日,我們正在喝酒,你且回去。擇日再來。”

蛟魔王大怒:“前方戰事正酣,我可沒有功夫與你廢話,再不起身,我可先動手了。”

青道士站了起來怒視他,藍大嬸一把拉回青道士:“別走啊。你不行就服個輸,說你們這些蛇啊、蟒啊、蛟啊是軟蛋。”

青道士拿起一小壺酒:“誰說我們不行!”

可喝不到一半,又被嗆吐了。

藍大嬸陰陽怪氣:“去吧、去吧,你就是不行。”

蛟魔王正要發作,突然被幾個少女繁花錦簇:“這位俊俏哥哥坐下來喝點嘛,到了寨門不喝酒,算不了漢子!”

藍大嬸指著蛟魔王:“我看這位好漢能喝,你是不行啦!”

青道士勃然大怒:“就他,再給他一千年都喝不過我!”

說完又是一陣牛飲。

蛟魔王也大怒:“青妖,你放什么屁!以前大家都是蟒精的時候,你就不如我!”

話還說著,一壺三十年陳酒就遞到了嘴巴。什么味道?雄黃酒!蛟魔王直皺眉頭。

青道士好不容易飲完一壺:“再來一壺。你敢喝?以前你就沒敢過,哈哈!”又是一飲而盡。

眾人起哄:“俊哥哥,你不會喝不過這個娘娘腔吧!”

蛟魔王頓時豪氣干云:“喝。”

二人對飲不下百壺,天色微亮,寨子里的人都已經散去,紅燭將盡。

青道士對軟綿綿的蛟魔王說:“你回去吧,我不取你性命!”

沒有蛇妖可以飲下這么多雄黃酒而功力不減,即便已經修成龍屬。

蛟魔王力弱而不減豪情,亮出銀槍:“無妨,且看我取你狗命。”

一槍刺來,憑空風旋浪轉,一條水龍張牙舞爪要將青道士撕碎。

凌云急忙把裹著布的劍拋給青道士。

青道士也不讓劍出鞘,劍尖隔著布頂住龍牙,手腕輕轉,引著水龍上下翻騰,如民間舞龍弄獅一般,待到水龍疲軟,再一挑、一劈,布碎而龍氣散,劍露出真容。

蛟魔王定睛一看,突然捧腹大笑,連銀槍也險些掉地:“青妖,你拔了舌頭當劍啊!”

青道士一瞧,氣得手發抖,軟劍居然打成了一條長舌頭的形狀,正在風中搖搖擺擺。

他轉頭怒號:“這就是你打的蛇劍!”

凌云不解:“師父,你說打把舌劍啊,柔軟靈巧!”

黑夜張開口,一道天光射了過來。

青道士顧不及生氣,運氣揮劍,青袍鼓動,劍走龍蛇。

沒有開鋒的劍,外有天光照拂,內有妖力充盈,一黑一黃兩氣反復合齒磨打,劍身突然射出寒玉的光芒。

劍開鋒。凡器物大成之初,威力最大,殺傷力最強!

青道士直直刺出一劍,千萬道光芒破劍而出,如流火熾熱,如絕壁森然,一道道均有千鈞之威。有先發后至,有后發先至,有一發即至,沒有章法、無法阻擋,尋常妖仙必定要命斃當場。

而蛟魔王不愧是群妖之首,只見其雖然步伐輕飄,但一挺銀槍舞得密不透風,如銀甲護身,一道劍光至,刺在銀甲上,轟然一聲,銀甲上一個黑點。他后退一步卸力,又復前進一步迎敵,千道劍光至,聲如山崩地裂,銀甲越來越薄,越來越黑。

待到聲音平息,蛟魔王氣喘吁吁,而銀槍已經遍體鱗傷。

他心疼不已,卻哈哈大笑:“青妖,你的劍呢?”

青道士手里只剩劍柄。他把劍柄一甩,拋出翠色的繩環:“畫地為牢。”

蛟魔王還要持槍沖殺,但妖力所剩無幾,腳下一軟,繩環已經從他頭上樓下,在地上化成一個翠色的光圈。

他面如死灰,又眼中有光:“為曲?這是少青的寶貝,她也在這里嗎?”

青道士:“你猜?”

蛟魔王搖搖頭:“我已經有五百年沒見過她了吧。”

青道士走到他跟前:“為曲的地牢沒有人能夠走出來。你如果答應我再不踏足南疆,我便放你東去。”

蛟魔王瞪大了眼睛:“我不會被威脅的。除非你讓少青來和我說。”

青道士哼哼:“瞪我。凌云,你瞪回他,他不停你不停。”

三天三夜后。

青道士又來。蛟魔王精疲力盡:“青妖,你這個徒弟是牛精托生嗎,一雙銅鈴大眼眨都不眨盯我三天。我實在和你耗不起了。”

青道士:“少廢話。走不走。”

蛟魔王:“我不是怕你,實在是前方戰事兇險,他們少不了我。”

青道士一念咒,把為曲收了回來:“滾遠點就是。”

蛟魔王突然好聲好氣:“少青真的不在這里嗎?”

青道士:“廢話,她要在。我們兩個人聯手,把你們七個都殺了。”

蛟魔王唉聲嘆氣:“可惜啊,白來了。我這就回去,永不踏足南疆。但是你要知道我與你有舊交,我來,你尚無性命之憂。但是黑猴子來呢?你還是把少青找回來吧。”

青道士:“你想見她就自己找去。不送。”

蛟魔王搖搖頭,化為一道白光,飛向烏江。

12

凌云:“師父,你找我什么事?”

青道士盤腿坐著:“你去東土,找你魏師叔,幫我把青匕取回來。”

凌云:“師父,你要大開殺戒嗎?”

青道士不置可否:“青匕是我五百年功力所化,沒有它,我敵不過東土的七個妖仙。”

凌云:“需要把師叔找回來嗎?”

青道士擺擺手:“不要讓她涉險。她為人多疑,你取劍時不要多說,不要著急,免得她發現端倪。現在仙妖戰事僵持,那些人一時半會也來不了找我晦氣。你且去吧。”

凌云:“是,師父。要不要再給你打把劍防身?”

青道士:“呃,不了吧。你路上小心。”

凌云領命而去,黑壓壓的屋子里只剩一人。

少青,你會來嗎。

青道士喃喃自語。

一雙溫柔的眼睛在黑暗中就像烏江上縹緲的煙波。

編者注:本文為系列作品,點擊《凡人筆談》收看全部精彩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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