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不知是誰走漏了消息。
從隔壁積了好幾層灰的門里傳來一陣跺腳的悶響,不知從哪里回來的鄰居敲起了家里的門,過了許久,男人開了門,對著門外的男人顯露出一絲不自然的微笑,門外男人回了一個爽朗的笑容。
“你什么時候回來的?我記得你有段日子不出現(xiàn)了。”
“是啊,這不快中秋節(jié)了嗎,回來看看老媽。”
“哦,這么快,是應該回來看看了。”
“聽說,你們家孩子之前被燒傷,還不幸失明了?恢復怎么樣了?”
“燒傷已經(jīng)好了。”
“這樣啊。”
兩個男人就堵在小屋的門口,身后傳來一陣尖銳的吼聲。
“過來給孩子換藥!你不管這孩子了?”說著女人氣勢洶洶地從屋里殺出來。
“你這是.....”
看見有客人,女人有些慌亂。
“你什么時候回來的,怎么也不說一聲?”
“不巧啊,我們中午已經(jīng)吃過了,等過兩天過節(jié),我們兩家在一起聚一聚啊,到時候你們啊一醉方休!”
說完女人就連哄帶騙地把男人關了出去。
“他什么時候回來的?”
“我哪知道。“
“我看就是來看咱家笑話的!”
姚琦胳膊、身子上都纏上了繃帶,眼睛旁邊太陽穴的位置也被滑了個傷疤,胳膊只能彎曲地吊著,這種情況吃飯是很被動的了。
姚琦先是想用彎曲的右臂握住碗,試了好幾次還真的夾起來了,然后試著用左手使筷子,筷子倒是拿起來了,但大拇指和二拇指扣住一支,另外仨指頭握住一支的樣子看起來是有些困難的,姚琦整個左臂都搖晃了起來。手還沒穩(wěn)住,姚琦就嘗試著把筷子插進碗里了,這次順利的很,姚琦一發(fā)力,就果斷地挑飛了幾顆黏在一起的米粒,姚琦左臂發(fā)力右臂接,配合滑稽搖晃的身體,又挑起了不少,終于,碗“啪!”的一聲扣到地上,米飯幾乎完整地扣出了個半圓形。姚琦泄了氣,用幽怨的眼神看向父母。
女人又給姚琦重新盛了一碗米飯,喂著姚琦才吃下了飯。
“你給我趕緊去醫(yī)院,你看孩子難受成什么樣子了!”
“那也得過段日子啊,現(xiàn)在家里哪有錢了!”
“......”
“過了這段,趕緊把孩子眼睛給治了,再去醫(yī)院換些藥。”
中秋節(jié)還有一周就到了,家里一直很重視過節(jié)的儀式感,但這次中秋為了給孩子治病,男人想著就省去以前過節(jié)出去玩一玩的環(huán)節(jié),也減少些菜,和以往一樣就行,賞月沒什么花銷,姚琦想去透透風就讓他去。
女人拎著在集市買的菜回家就看見男人在廚房忙乎的背影,女人走過去,正想夸贊,才發(fā)現(xiàn)男人正在熱昨晚的剩菜。女人一把拽住男人。
“你熱菜干嘛?”
“晚上吃啊,怎么了?”
“今天過節(jié),你就給孩子吃這個剩菜?”
“現(xiàn)在家里困難,你又不是不知道要支出多少錢,要不然姚琦眼睛能好嗎?!”
“孩子都傷成這樣了,過節(jié)就給孩子吃剩飯?”
見男人低頭沉默不語,女人哽咽說道:“你起來,我做飯。”
姚琦偷著跑出來透氣,很快,到了池塘。中秋節(jié)的月亮確實很圓,就是被飄過來的霧氣擋住了光澤。小鎮(zhèn)的池塘位置很偏,周圍只有幾條小路連接,剩下就是樹林和草叢了。姚琦是在一次躲貓貓游戲中發(fā)現(xiàn)的這個地方,當時好幾個班的同學聚在一起,有很多的生面孔,時間都快耗盡了,姚琦顧不上考慮,躲到了一個草叢里,因為草叢不大而且緊鄰著小路,因此很容易被發(fā)現(xiàn)。姚琦就躲在草叢里,還沒等到找人的同學抓他就被路過的林欣欣發(fā)現(xiàn)了。林欣欣拽著他往遠跑了很久,最后鉆進一處樹林,林欣欣似乎很熟悉這里的環(huán)境,很快就到了這處池塘邊,游戲都結束了也沒人發(fā)現(xiàn)他們。從那次以后,姚琦和林欣欣成為了朋友。
中秋夜晚沒有風,只有些蘆葦在水中矗立,湖面沒有絲毫漣漪,只有水面下的小銀魚才能攪起些精致的微波。四下安靜,沒有人的說話聲,姚琦只能聽見草叢邊蟋蟀的叫聲和草木互相摩擦發(fā)出的“莎莎”聲。
姚琦抬起還未痊愈的手臂解掉眼罩,感受著解脫帶來的自由,無拘無束,雖然看不見東西,但是他感覺心情前所未有的暢快,多想大聲的喊出來啊。
就在姚琦蜷坐在池塘邊,突然聽到一陣規(guī)律的腳步聲摩擦著草地發(fā)出不妙的聲音。姚琦以為是父母過來抓他了,就起身準備戴好眼罩跟著回家,但那人的聲音卻消失了,又過了許久一個低沉成熟的聲音迎面?zhèn)鱽恚骸坝腥耍渴钦l?”
人已經(jīng)快走到臉上了姚琦還沒發(fā)現(xiàn),看來盲人的生活還得再適應適應,在學校也是。
“你好,我叫姚琦,家住在小鎮(zhèn)北面。”姚琦雖然大晚上的遇人有些緊張但還是禮貌地說了些基本情況。
“你怎么一個人來這?賞月?”
“不是不是,我.....就是自己過來清靜清靜。那個,我該走了,有緣下次見!”
說完,姚琦做了個揮手告別的動作便轉身離開,他可不想被人壞了清靜,害的又得小心謹慎,即使那人可能是好人。
穿過黑漆漆的街道,透過兩側的窗戶傳來陣陣笑聲,透出的橙黃色暖光灑在漆黑的路面上,驅散了些黑暗,指引人們回到家里。
姚琦沿著街道轉過一個彎,一聲貓叫劃破了這里的寂靜,姚琦退了回來,循聲看去,是在一個胡同深處傳來的,姚琦被吸引過去,把回家的事先忘忘,強壯著膽向黑漆漆的胡同深處走去。
在轉過一個小彎后,前方閃出亮光,姚琦豎起耳朵,最后在一家小店門口停下了。姚琦緩緩蹲下,嘗試伸手去摸,在換了幾個具體方位后,一個毛茸茸的小腦袋就被他發(fā)現(xiàn)了,姚琦開心地俯身下去把小貓抱起,小貓很聽話,乖乖地躺在姚琦懷里。一陣風從亮光處刮來,一只胖手用力拍在姚琦的小手上,姚琦吃痛,但抱著小貓沒有撒手,一個粗壯的胳膊從下面鉤住小貓,小貓被這力量拽了出去。
“哎?誰?!”
一個胖女人包過貓咪,用大手撫摸小貓,那力道,把小貓眼皮翻到了額頭上。
“小寶貝兒,你怎么跑到這來了,想死你了!”說著嘴唇砸到小貓的頭蓋骨上,膩歪一陣后,女人抬頭瞅向姚琦,但因為光線太暗,也看不清什么,但看起來應該是個瘦瘦的、矮矮的窮小子。
“你抱我的貓干什么?摸壞了你可賠不起,這可是外國貓,你都不一定比它值錢!”
說完胖女人哼的一聲轉身離開,沒讓姚琦說上一句話。
“鎮(zhèn)上沒人買得起外國貓吧?市里也沒幾個。”姚琦只能往回走,當那女人是夢游才說得那些囂張的胡話。
你也轉身離去,沿著漆黑的小巷往回走。
你雖然看不見,但你依然能感覺到黑暗把你包圍到來的寒意。
一陣金屬碰撞發(fā)出的尖銳乒乓聲穿透小巷,帶來了極大的穿透力,姚琦被恐懼占領的大腦只是一味地提醒他“快跑!”讓他忽略了不遠處發(fā)生的騷亂。
姚琦被支配著加快了腳步,一個金屬垃圾頂蓋從漆黑的地方滾了出來,相比之下這里倒是讓它恢復了些許光澤,從它來時的路上突然出現(xiàn)一群黑壓壓的身影,隨后就在一聲狗吠聲中沖了出去。
他們活像群剛剛放出籠子的惡犬,拼命追趕著姚琦,好像要把他撕碎似的。
姚琦接收到了這一危險的信號,也用力向來時的主路奔跑。姚琦還是在黑暗中迷失了,只是不小心撞到了不知道誰擺在路旁的雜貨就被惡犬嗎跟上了。
雖然看不到,但那刺鼻的味道和整齊均勻的喘息聲讓他一步步退到了角落。
姚琦要不要勇敢地沖一沖呢?
但時間可是不等人的,姚琦什么都看不見。
他只聽見一聲狗的慘叫,然后又出來了幾聲清脆的狗吠聲,緊接著又是慘叫,然后就是越來越清晰的腳步聲。姚琦突然感覺眼前亮堂了,黑暗好像被驅散了,弄得他眼睛癢癢的。
“你怎么樣?這里的狗都是成群結隊的。”
這聲音姚琦感到很熟悉,好像在哪聽過。
“是池塘邊那個人!”
“我們盲人看不清經(jīng)常與它們遭遇,你們這些正常人也能惹到這些野狗。”這類似吐槽打趣的話提起了姚琦的興趣。
“你也是盲人?看不見的?”
“什么意思?你,看不見?”
“......”
“嗯......是的,我也是盲人,看不見。”
那人轉過頭去,世界安靜了下來,過了一會兒一陣摸索的聲音,男人應該在套什么。
過了一會兒,那人開口說道:“我叫阿明,在鎮(zhèn)北有一家鐵匠鋪,你可以過去來找我,畢竟......同病相憐。”
說完,就傳來遠離的腳步聲。
“我怎么能找到你?”
“到鎮(zhèn)北問問就知道了!”
家里的菜都要涼透了。
第二天,姚琦一大早就出門了,他要到鎮(zhèn)北找盲人阿明。
鎮(zhèn)北很荒,那里一直沒什么人常住,現(xiàn)在看來阿明是一個。
一條新鋪好的水泥路兩旁凈是兩條低矮的棚子,看著都是破破爛爛的。姚琦是左撇子,之前養(yǎng)成的,自然也就靠左側走了。
棚子里都隱約有光,但都不太亮,有的棚子老板悠閑地坐在門口抽著煙,看著新鋪好的水泥路臉上揚起了笑。
姚琦本想上前打聽打聽,但又怕自己這個樣子也問不出什么結果,他左右為難,只能繼續(xù)漫無目的地往前走,突然身側一股炙熱的紅光吸引了他的注意,身子就不自覺地走了過去。
越往里走溫度越高了,耳邊還傳來陣陣金屬叮當作響的聲音伴隨著熱浪撲面而來。
“姚琦,你來了?”
姚琦耳邊又傳來昨晚湖邊的那陣聲音,但金屬碰撞的聲音消失了。
“你怎么認得我?”
“是。”
“你是阿明嗎?我現(xiàn)在看不見你。”
姚琦繼續(xù)替自己解釋“我還以為我找錯了,這樣確實是不方便。”
“是嗎?請找地方坐吧,那一頓一挫的腳步聲也就只會是你了。”話音剛落,金屬碰撞的打鐵聲又轟鳴了起來,這次很久都未停下。
之后姚琦一有時間就會去找鎮(zhèn)北阿明,他們也逐漸熟絡了起來。
這天,阿明正在對著鐵盆唉聲嘆氣,姚琦為他帶來了個好消息—他可能要復明了,父母已經(jīng)把錢籌集的差不多了,就是還得等等,得等兩個月后醫(yī)生有檔期了才可以。
阿明詫異地看著姚琦,又看了看自己面前灼人的火盆道:“這是好事啊,至少有盼頭了,我為你感到高興!”
姚琦也很激動“終于能看見了,就是眼睛旁邊的疤痕還得遮擋一下啊!”他甚至已經(jīng)開始考慮復明以后的事情了。
阿明鉆到床底,好像翻著些什么,上面的木板被頂?shù)脛×疫\動起來,姚琦被嗆得緊捂住鼻子。
阿明忙活了許久,終于抱著個破舊得木盒出來了,那木盒大面積已經(jīng)被腐蝕了,完好的那點地方也積了幾層厚厚的灰。
阿明嘗試了幾次,將鑰匙插進銹蝕的鎖扣,正反都換著方向轉了幾圈后,盒子終于被打開了,里面是幾個小本子和一面精致的小盾牌。
“姚琦,這個送給你,它會保佑你復明的,這也是我第一個成功的作品。”
“它對你這么重要我怎么能要呢?”
“哈哈,我之前也是這么想的,但是自從失明以來,我發(fā)現(xiàn),也沒那么重要了,況且,你恢復后可能不會來了,這個盾牌你就留著做個紀念吧!”
“我以后也會來的!”
阿明擺了擺手“那時候,你是正常人,而我是個瞎子,沒什么可說的!”阿明將小盾牌送到姚琦面前,姚琦將它收下,讓它躺在自己兩只手中間的位置上。
“你真的不要它了嗎?”
“是,因為我已經(jīng)有了更好的作品。我以后也會有更加好的作品的!”
“可是,你看不見,不會燙傷嗎?”
“受傷?那是一定會的。但只要我坐在這里,即使眼前一片黑暗我也不會放棄,一次不行就再來唄,總有一次會比之前更優(yōu)秀!”
阿明越說越激動,但神情很快又輕松起來,輕盈地說:“你真應該讀些詩歌,你復明了后也會感謝我的。”
“詩歌?”
“嗯,這是很有意義的東西。好了,帶著這個小盾牌走吧,我要開始工作了,祝你好運。”
家里的面積越來越大了,一個月的時間家里就又多出個臥室的面積,房子顯得空曠了不少。父母回家越來越晚了,每次會帶些涼菜回來,再用燜飯的鍋加熱下肚,最近兩個月都是如此。
夜晚,姚琦就可以偷偷把眼罩摘下了,黑暗,不是永恒的,但只有遮住傷疤,才能不被他人嘲笑是丑八怪。
游樂園不再讓他快樂了,家里也籠罩一片凝重的氛圍中,一切都是陰霾,黑暗中大部分人都是撞死的瞎子,沒有所謂的黑暗之王。
朦朧的月色一連幾天都是這樣,但今天它消失了,姚琦倚靠在椅背上,他睡不著,他即使擺脫束縛,睜開眼睛,能看見的也只有黑暗。
阿明給他的小盾牌被從書桌上拿起來,姚琦看不見它的樣子,但是手指掠過它的紋路,就著渴望的心,也算是一劑良藥。
“阿明找到了自己的信仰和生命樂趣,才能堅持樂觀的生活下去。”
姚琦要看書了,他向阿明學習,打算讀一本詩選,但是他不能靠眼睛。
倔強的代價首先是煎熬,字這種東西,靠觸覺是感受不到的,姚琦就硬是靠觸覺和聽覺熬了幾天,這還要感謝林欣欣,他不敢讓他父母知道。
煎熬之后確實是失敗了,但姚琦養(yǎng)成了一個很奇怪的習慣—出游。
通過觸覺、聽覺、嗅覺來“玩”
起初,他被人當成神經(jīng)病,差點被抓到精神病院,每次出游都是痛苦的經(jīng)歷。
“至少那讓我覺得我是在活著。”姚琦是這樣想的。
隨著不斷的“出游”姚琦很快掌握了盲人感知世界的方法,讀書似乎也不是那么難了。
姚琦高興地帶著這個好消息去找阿明,但阿明并不感興趣“每個人是不一樣的,盲人也是,你有你的方法,但我的方法就是靠近火盆并揮舞手中的錘。”
姚琦有些沮喪地離開了阿明的鐵匠鋪,但好在他也已經(jīng)找到了他的方法。
盲寫,很快成了姚琦最喜歡的娛樂活動。在起初的時候他主要抄些詩詞,后來他記錄”出游“看到的風景,現(xiàn)在他保留了從前的隨心所欲,同時又少了些臨摹,多了些內(nèi)心所想。
幸福的盲人是這樣,眼中是黑暗,心里是光明。
這是阿明告訴他的。
從那以后姚琦更熱衷于記錄自己的內(nèi)心,風景只有與你心中所想發(fā)生碰撞時,才能激發(fā)起創(chuàng)作的靈感。
思如泉涌可能就是對盲人最大的慰籍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