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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 不賢君
  • 悾翎
  • 3211字
  • 2024-09-18 07:39:04

腥熱的液體劈頭蓋臉澆淋,很快又被寒風(fēng)凝起了冰渣,即使緊閉著眼,也被攔不住那股黏稠滲進(jìn)眼睛,淚水混其一道結(jié)甲似的覆在眼臉上,再難以睜開。

“黑狗血驅(qū)邪,怎么沒把你這個怪胎驅(qū)散了?“

“錯了錯了,祛蠱要用公雞血!“

“不對,光這可不行,該是用童子雞的血﹣--“

看不見,耳邊便愈發(fā)覺得喧囂。

嘈雜的謾罵聲在透著腥紅的黑暗中,具象化為魑魅魍魎,扭曲、荒誕、張牙舞爪,似乎就將自己吞噬。

腳下的雪,早就成了血。

喘不過氣。鼻尖盡是血腥,牲畜的血,難聞。令人作嘔。

天邊巨響,壓過了耳邊嘲哳,是煙花爆竹的轟鳴。圍著自己潑血作法的人群終于不再作妖,拋下這個晦氣的樂子,去尋喜慶的樂子了。

噼里啪啦的鞭炮聲,久久沒有停息。好熱鬧。又好冷清。

終于挪動腳步,凍僵的四肢卻不怎么聽使喚,就這么摔倒在血泊里。摸索著爬起來,沒走幾步又跌倒在雪地上。雪化開一些黏糊在眼睛上的血痂,刺痛中微微張開一條縫。

世界模糊不清。

扶著宮墻站起,勉強站穩(wěn)后又觸電般縮回手,瞇眸反復(fù)確認(rèn)沾上的血因為墻壁上的冰霜而未留下污漬,方緩緩舒了口氣。

白天不吃飯好不容易擦干凈的,要是臟了,又不可以睡覺了。

回頭順著腳下足跡看向所經(jīng)過處留在白雪地上的紅黑痕跡。有些迷惘,有些失措。

血色啊。終究玷污了純潔。

又一聲爆竹響。黑暗中猛然睜眼,入目是床榻簾頂。自嘲地扯了扯唇角,翻身坐起。

果然,無聊的等待容易犯困。日有所思夜有所夢,這是餐前開胃菜么。但又隱約覺得不對,或許還在夢里。不過,無所謂了。

披一領(lǐng)毛裘,抱爐踱至庭中。抬頭望向天邊弦月。可惜煙火迷亂,掩擾了月光。

斂目,垂眸掃向雪地中被押解跪拜在面前的一眾人,方才模糊不清的面孔終于清晰可見了。只是,群人那些刺耳的謾罵聲換成了更加刺耳的鬼哭狼嚎。

揮手示意,侍衛(wèi)們手起刀落。終于,世界清靜。那一夜的血氣,被新的血氣洗去。

一雪前恥。笑話。

從來只有,一血前恥。

可惜。牲畜的血,難聞。令人作嘔。一如既往。

或許正因為如此,所以才并沒有那么高興吧。

夜空中花團錦簇。宮墻外是繁華喧囂。宮墻內(nèi),是腥風(fēng)血雨。

沒有人在意,或者知道這場鬧劇。大概會像十幾年前那樣,只是一場小小的鬧劇,眾多鬧劇中的一場同樣登不得臺面的、無傷大雅的鬧劇。

“殿下,到了。”

這下真的醒了。

靜靜坐在馬車?yán)铮琅f閉著眼睛。說不上是回味還是反思。

是了,剛才種種,果然還是夢。真沒出息啊重瑀,連鬧劇都不是。人怎么就懦弱至此,連兒時所受屈辱的仇都不敢報。做夢都想殺的人忘不掉,卻光記著不動。

別告訴我說是良知善念啊,不覺得虛偽嗎。更何況,做出這種夢中夢,還好意思說是純潔善良嗎……

“殿下?”

隨著人聲,思緒回籠。緩緩長眼,結(jié)束了無謂的左右手自弈。

嘖,美酒醉夢卻不是美夢,昨夜愛不釋手的酒都不覺得香了。

索然無味地?zé)o聲喟嘆。

重瑀怏怏不悅地起身,邁步踩上鑲了螺鈿的龜甲踏凳,施施然下了被其襯托著而顯得愈發(fā)粗制濫造的蹩腳榆木馬車。

路過的宮人見怪不怪地行禮,一切如常。禮數(shù)到位,大多至少表面很恭敬,偶還爾有真心實意的幾個熱情招呼的。甚至有一個膽大的在禮畢后脫離了隊伍,上前來插科打諢,擠眉弄眼地向人笑說:“四殿下這回改用榆木做工了?”

這家伙是皇帝貴客的座下弟子之一,也算是欒國座上賓——亓伢,來自海外,自詡“天外來客”云游路過的異族小神棍,看起來像一只套著大紅袍的綠眼睛長毛金絲瘦猴兒。至少在重瑀眼里是這樣的。

亓伢說話和那伙海外的“天外來客”們一樣,總帶點奇怪口音,他們的口音還不盡相同,說話模糊磕巴或者咬字的也有,拖長調(diào)子或者氣音明顯的也有。亓伢的倒不難聽,語速不快但莫名跳躍,字詞像是玻璃珠一樣活潑地彈出來,有些喜感。

“嗯,榆木便宜還耐用,我拿來練手剛好,也不浪費。”盡管目前沒什么交情,重瑀似乎和老鐵哥們聊天一樣,挺自然接過亓伢的話茬,頗感得意似地挑眉笑答。

“這回沒有不長眼的攔下不讓進(jìn)宮吧?”亓伢樂呵呵地繼續(xù)閑聊,隨意得相熟很久似的。

說到上回,就是三個月前。雖然馬車是櫟木的,奈何沒有精雕細(xì)琢,簾子也是毛竹片穿的,偏偏還用相貌平平的土黃色大馬拉著,怎么看都不像官家的,枉論皇親貴胄,也難怪被攔著不讓進(jìn)。

那馬也冤,正兒八經(jīng)的千里馬,只是長得普通得過分了點。

上回是突發(fā)興起似的第一次,還差點成了最后一次。

就這事老黃帝覺得有損天家顏面,差點指定專賜馬車,只不過好巧不巧被那天來訪的“天道使團”里的“仙人”——沒記錯的話,還就是亓伢。吹捧了一下低物欲的勤儉美德,老黃帝反以為榮也不再管束了。

說是不管,其實老黃帝反而有點鼓勵支持似的,重瑀覺得他的手作要當(dāng)特色產(chǎn)業(yè)了。但他好像確實心甘情愿,配合老黃帝的作態(tài)。這不,做好了就拿出來溜溜。

只是為了減少把門大哥的麻煩,這回倒是用一眼寶馬良駒的了,一身光亮的黑貴氣逼人,姿態(tài)挺拔氣宇軒昂。只是可憐它估計這輩子沒這么憋屈過,拉著京城平頭百姓都不屑一顧的榆木疙瘩。簾子甚至懶得編,是拿蒲扇裁了串起來的。

但這車吧,看著,是真磕磣,硬要夸的話,唯一勝在性價比奇高。追求返璞歸真樸實無華實用主義,絕對不是任務(wù)觀點所以粗制濫造。

“不知道,我睡著了。”重瑀無辜攤手。

攔沒攔的無所謂,反正看臉看令牌完了還得放進(jìn)來——沒有特殊情況的話。

“——對了,這輛不用拉回去了,照舊,賣了。”想起什么似的,重瑀回頭向侍衛(wèi)揚聲吩咐道。

雖然做工一般,但怎說也是皇子親手制造,加上老黃帝的意思,自然不乏溜須拍馬或者虛榮心作祟的人搶著收,上回那櫟木的就賣到了一輛蜆木馬車的價。估計這回也不會太差。

這要是重瑀對外的表態(tài)之一,各取所需么,他俗氣,要錢,而皇帝要名,哦不,是明君要積德行,作表率,引領(lǐng)風(fēng)尚,教化百姓。

侍衛(wèi)抱拳應(yīng)是,收起踏凳,駕著馬車離開了。

“不知道的還以為我們國庫空虛,你一個皇子倒騰這些做什么。”亓伢搖頭道。

國庫至少在目前來看,自然不算空虛的,那龜甲踏凳就是前些天賞得的,像這樣沒什么緣由或者緣由莫名其妙獲得的賞賜有很多,全看那老皇帝心情。談不上華而不實,但與其供著積灰,不白不用。嗯,絕不是懶得造配套設(shè)施。

所以一定要問上回那突發(fā)興起的第一次,為什么突然倒騰馬車這種奇奇怪怪的手工和交易……

“一些小小的興趣愛好罷了。”重瑀不著調(diào)地笑笑,很符合玩物喪志的形象。在他這里,沒有緣由反就是最正常的緣由了。

“也可能是小時候窮怕了,總想著囤點錢財?畢竟做什么都離不了它。不是誰都能像你這樣灑脫啊,仙家子弟沒什么物欲的吧。”重瑀自嘲般聳了聳肩揶揄。

“這話說的!”亓伢憋笑憋成了哭笑不得的樣子,好像是無奈,更多是…嗔怪(?),說不上來的表情,有些滑稽。“殿下當(dāng)真是,直言不諱啊。”他在一旁路過的諫官吹胡子瞪眼之前,憋出一句像樣話來。

“殿下,時辰快到了。”諫官還是走了過來,行一禮,擺出請的手勢,催促道。

“白大人啊,有禮了。”重瑀微笑點頭,同時致意亓伢自己先行一步,而示意白大人同往。

白大諫官瞪了眼亓伢。你也可別閑聊扯皮了,趕緊列班了。遂與重瑀往朝堂去了。亓伢則意思意思拱手一禮,往祭臺晨鐘去了,步伐輕快,廣袖蹁躚竟還真有些仙氣飄飄。

待重瑀告別站好位置的白大人自己走到皇子那列,無視兄弟們的神色各異,稍整衣冠后站定,不遲不早,鐘聲剛好敲響。

低沉悠揚的鐘聲肅穆,帶著空靈神圣。老黃帝坐著華蓋九龍轎攆被四位白袍力士抬上高臺。正中間的龍椅有些奇異,是盤龍臥蓮。老黃帝像一尊坐佛或者神像,盤腿坐在蓮花之上,雕龍懷中。

明黃色龍袍大半被罩在甲殼似的披風(fēng)下——白玉片打磨成鱗甲狀由金絲穿連,附在玄色云錦底上,襯得老黃帝愈發(fā)骨瘦如柴,卻莫名其妙湊合出一種可怖的威嚴(yán)。

由各色珠寶按四季色過度串成的十二玉旒垂蕩著遮蓋了老黃帝的面容。其實老黃帝看著并不老,甚至擁有一張正值壯年的臉,平白折了一半年齡,只有三十出頭兩三歲似的。隱在珠簾光影中無端有些四大皆空的祥和神韻。

但配上白發(fā)與干瘦的身軀,有種微妙的違和感,似乎這張臉是拼接上去的。

如果不是離得有些遠(yuǎn),重瑀或許會留意到,今天老黃帝眼眶里的一對瞳子比之從前是越來越白了。也就勉勉強強還能辨出眼珠與眼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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