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的風輕輕劃過，綠葉沙沙作響。

就像客廳里眾人莫名其妙的思緒。

任爾東西南北，唯獨分不清來去的方向。

“你說什么？”

張勇咬著腮幫，下顎微微隆起。

雙手按住皮帶扣。

張揚知道這是動手的前搖。

以前讀書時有一次偷偷跑去網吧，被班主任逮到，回家后老爹也是這幅表情。

至于結果……

挨了畢生難忘的一頓打！

但如今。

他沒有退路。

在感情的游戲中，試錯成本太高。

需要耗費父母所有的積蓄，透支自己的半生熱血。

與其輸得狼狽不堪，何不主動敬而遠之。

“爸，我決定了，要去祖國的最西邊！絕不像攀援的凌霄花，也不像喧囂的鳥兒。”

“就要像胡楊一樣，狠狠扎根荒無人煙的歲月！”

“……”

親戚們面面相覷。

張家沒有文學細胞，也不是書香門第，天馬行空的比喻和引用屬于真正盲區。

但有一句他們還是明白。

全家學歷最高，最被寄予厚望的年輕人，竟然比不成器的堂哥張軼還離譜？

要下鄉，還要去最偏僻的地方，一輩子？！

這和拋妻棄子，連夜跑路的負心漢有什么區別？

張勇的臉以肉眼可見的速度脹紅，身體不受控制地晃動。

憤怒尤甚于當年初到城里被人呵斥著掃廁所。

氣得跌坐在沙發，喃喃道：“逆子，逆子啊……”

“老頭子？老頭子！”

劉美蘭手忙腳亂地捋著丈夫胸口，回過頭臉已經白了。

“張揚！看看自己說的什么話？非得把你爹出個好歹才甘心嗎？”

“對啊！”

叔叔姑姑也嚇得不輕，紛紛打圓場。

“他們含辛茹苦把你養大，說走就走，太狠心了！”

“小揚，聽大伯的，找個好工作，娶個媳婦成個家比什么都強，建設國家那是人中龍鳳干的，咱們得認清現實啊。”

“沒錯，作為小老百姓，不給國家添麻煩就是貢獻，這時候，你咋犯糊涂呢？”

張揚低垂眼簾。

站著如嘍啰。

前年對付堂哥用的就是這套。

紅臉下場，白臉上。

曉之以道德綁架，動之以倫理批判。

與其說喚醒溫情，不如直言愧疚誘導。

如果只是贍養，他責無旁貸，唯獨還有附加條件，成家！

終于，在親戚們期待的目光中，張揚抬起頭。

沉默說明思考，平靜說明妥協。

可下一秒，所有人直接愣住。

張揚后退半步的動作認真果斷。

順勢跪下。

“孩兒立志回鄉關，功不成名誓不還。埋骨無須富貴地，人生何處不青山。”

“孝道我會盡，家我也會成。”

“但農村，一定要去。”

隨著開門離去的背影，客廳里面面相覷。

走了？

什么意思？

“出了這個門！以后別說是張家的人！”

張勇顫抖地指向門口。

回應他的只有過堂風。

“行了！門都關了，還演啥！”

二嬸懊惱地抻著衣擺，索然無味地靠在沙發上。

為了勸張揚苦海回頭，全家早合計好幾套方案。

急火攻心，病發暈厥便是其中之一。

本打算留做最后的殺招，沒想到張勇提前釋放。

更不可思議的，張揚居然不為所動！

這小子什么時候……

下了無法撼動的決心？

“老三，小揚一向很聽話，該不會真是你們做錯了？”

大姑遲疑地詢問。

總覺得侄子和記憶中有些不同。

“鬼知道他抽得什么風！”

張勇擺擺手，努力控制著情緒，避免假戲真做。

“走了也好！反正身上沒錢，餓幾天自己就知道回來認錯。”

“說得倒輕巧，敢情不是從你身上掉下來的肉？！”

劉美蘭想到兒子流落街頭，天為鋪，地為床，頓覺眼眶一熱。

老兩口沒想過非要堂前盡孝，只盼張揚有個歸宿。

哪有不成家，不養兒的？

這是大逆不道，忤逆不孝啊！

偏偏兒子像中了邪，一股腦要過苦日子。

辛辛苦苦幾十年，終于從農村拼到城市，結果他卻走回頭路？

真找不到地方說理……

“人教人，教不會，事教人，一遍會，既然鐵了心想去闖，讓小揚試試吧。”

四叔招呼著倒水消火。

“三哥，回頭你和廠里領導招呼一聲，事沒成，關系不能破了，我抽空再和小揚聊聊……”

“你是沖著幫三哥解決麻煩去的嗎？我都不惜的戳破你，就想打聽老神棍是吧？”

二伯斜眼揶揄道。

聽得四叔老臉一紅。

“二哥，老神棍真有手段，幫咱們破破局也行嘛。”

……

單元樓走廊里。

張揚拐出來，恍若隔世。

堂哥依舊靠著窗戶，夾著煙，臉上掛著看破紅塵的淡然。

如同來時一樣。

像傳聞中的守村人。

走或不走，貧窮或富貴，都在這里等著。

“這下，我們真成戰友了。”

他咧嘴摸出煙。

張揚跟著咧嘴，入口的煙除了尼古丁，還有股甜味。

像掙脫束縛時流出的鮮血。

“有些話總要說，早晚都一樣。”

“有魄力，看來研究生也不都是自欺欺人的選擇。”

張軼眼里亮起光。

孤獨的人看到同類似乎都有惺惺相惜的欣賞。

無關成敗，英雄或狗熊。

他從內包里掏出張卡，遞煙似的送到張揚面前。

“不多，兩萬，應該夠撐段日子。”

張揚愣愣地看著，沒懂什么意思。

“包我？”

“禁忌加同？老弟，我得重新審視你了。”

張軼硬塞到他的手里。

“沒文化的人不傷心，有理想的人像條狗，就當我入股吧，等你功成名就。”

張揚摩擦著凸起的卡號，無法如盲人那般清晰，卻刻進心里。

忽然明白為什么青梅抵不過天降。

長久的陪伴固然是愛，可在某個稍縱即逝的瞬間抓住門把手的人，又何嘗不會驚艷整個人生。

此刻的堂哥，落魄如狗，也蓋不住他的光環。

“……老哥，聽說以前高中時，你作文得過全市第一？”

“so？”

“so個毛，夾著外語以為很fashion？”

張揚脫口。

兩人會心一笑。

張軼總能輕易破壞氣氛，以前有女生向他暗示，說了半天，最后得到回復：so？

氣得對方當場拉黑刪除，一甩秀發揚長而去。

張揚一直以為堂哥是情商不在線，直到多年后經歷職場才明白。

若愚方是大智。

就像joker既是小丑，也是鬼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