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雪又至,飄飄揚揚的落進了臨北城,綿綿不斷,一直下到了夜里,寒氣襲人。
城內無數煙囪冒起了轉瞬即散的煙,人們搓著手換上了更厚的棉衣,像往年一樣在爐火旁放上了幾個土豆,這就是又是一冬的開始。
五十年來,大荒與北境之間的第一批使團在這夜抵達了北城門,只有寥寥數位官員迎接,十分冷清。
但這是沒辦法的事情,近日北境民間對和談反應激烈,雙方都清楚,白日入城大荒人怕是要被口水淹死。
在官員的引領下,這隊人數不多只有百余人的使團就這般悄然無息的來到了驛館。
披著雪獸純白披肩的拓峰若雅站在了窗前,頂著兩朵高原紅,看著外面的雪景漸漸出了神。
驛館處于臨北城邊緣地帶,人煙稀少。
但仍可見青磚灰墻,被雪鋪滿的銀色街道上,十幾名忙碌的官員提著紅色的燈籠,映亮了雪,也映亮了他們的臉。
不遠處的一戶人家不知為何這么晚的還在做飯,飄香味道傳進了她的鼻中,她蹙了蹙十分濃重的眉。
若雅長得不錯,擁有荒人血脈中的深邃輪廓,雖然年齡還小,但小臉已是十分立體,再配上明亮的眼眸,還有她自己其實不怎么喜歡的,濃墨一般的眉,已有了幾分美人胚子的模樣。
當然,如果她臉上沒有那兩朵像火燒云似的紅,會更好些。
“這就是臨北城?”
在來路上,她就一直在觀察,此時卻又問了自己一遍。
主要這座城對大荒來講,尤其是對她死去的單于父親來說,是夢想。
伸出手盛了一片雪,若雅發現,原來這里的雪真的沒有荒原涼。
于是,她心情復雜難言,再沒了看雪、看景的興致。
在北境官員的安排下,這位大荒的公主,拓峰家族的繼承人,無論對于目前平衡凍原與荒原內部的權力傾軋,還是對北境來說都擁有極其特殊政治意義的女孩,躺在了異國他鄉的床榻上,看著天花板徹夜難眠。
次日一早,她父親的親密戰友,也是她如今在大荒最大的靠山王庭右帳的叔父呼延北對她道:“若雅,今日鎮北王府世子邀請你去作客。”
若雅聞言再次蹙起了濃墨般的眉毛。
呼延北用寬闊的手掌拍了拍她瘦弱的肩膀。
沒有拒絕的理由,一來這幾年呼延北待她宛若親生女兒,二來她自己也想去看看那位最近風頭正盛的北境世子。
乘上馬車,昨日那場初雪依然在下。
雪勢雖說不大,但一天一夜的時間已經將臨北城銀裝素裹。
若雅將車窗推出了一個小縫,看著街上的北境人再次出神。
這次不是因為什么其他原因。
只是愛幻想的女孩腦海中構造出了一個莫須有的北境世子形象。
隨著嘴邊的白氣這個形象躍然其中。
她被嚇了一跳時,馬車也停下了。
氣派的鎮北王府映入眼簾,灰墻黑瓦飛檐連綿。
若雅抬起頭,看見了一座高樓,實在不明白北境人為什么要建這么高的樓,難道不怕被大風刮倒嗎?
隨著隨行人員引薦,身邊勇士退讓,她走進了王府之中,沒有關心王府侍衛與大荒勇士之前的眼里都有火。
一名長相清麗的丫鬟很快到了若雅的面前,微微一福,然后只說:“這邊。”
隨著丫鬟步入王府,沒走多久便來到了一處別院。
別院高墻上有枝干遮空,掛滿了銀霜。
一股濃郁的靈氣似撲面而來。
若雅心中驚異間,丫鬟已經推開了別院大門,側身:“請。”
于是踩著薄薄的雪,她走進了世子別院之中,隨即大門被關上,她看到了那顆美感十足的銀杏樹下,一名身著單衣的少年正在喂馬。
作為一名大荒人,若雅對馬自是非常了解。
眼前這匹馬堪稱神駿,龍顱突目,脊骨伏虎,鬃毛宛若水銀,即便是放在大荒中也屬難得一見的馬中翹楚。
此馬還偏偏色白,正于與雪與樹甚至于人都相得益彰。
若雅瞇了瞇眼,不知要開口說些什么。
卻聽那眉宇清俊的少年說了個:“滾。”字。
她皺眉,少年回頭:“不是說你,是說馬。”
這是白馬第一次被世子親手喂料,早已察覺他不耐煩了,此時聞‘滾’倒也不悻悻離開,而是連跑帶顛,十分愉悅回了剛給它搭好不久的馬棚。
“趙乘風。”
“拓峰若雅。”
“請。”
若雅舉步,來到了完全可以遮風避雨,更不用提可以徹底遮住小雪的樹下。
樹下有一爐,兩竹椅。
爐上有一鐵壺,正在冒著熱氣,鐵壺旁有兩顆洗干凈的土豆,還有幾個橘子。
前些日子因燕游集的提點,趙乘風就開始向修行界中稱呼的感受派轉變。
即便是淬元,也盡量選擇在室外,所以才有了這套家伙什。
“坐。”
若雅聞言坐在了火爐右邊。
趙乘風也就自然坐在了左邊,打量一下眼前這位之前自己想鼓勵她成為獨立女性的大荒公主,然后就發現了她的眉毛比自己還濃。
但也只看了一眼,就趕緊用鐵夾翻了一下快烤糊的土豆。
然后很快開口說道:“邀請你來不是我的意思,是大人們的意思。”
若雅在大荒算是大昭話通,自幼學習,但卻從未和大昭人接觸過,突然聞言腦子需要轉換一下,一時間略顯茫然。
于是趙乘風用大荒語重復了一遍。
若雅聽懂了,震驚于世子居然大荒語如此熟練,心下警惕的同時,不甘示弱的用大昭語回道:“那大人們是什么意思?”
趙乘風一樂,卻也懶得和她較勁,于是轉換為大昭語道:“政治需求,為期三天,你忍耐一下。”
世子沒做過多解釋,因為他覺得像若雅這種自幼耳濡目染的大荒公主一定會懂。
若雅也沒追問,實際上她也能懂,但腦子還處于轉換語言的階段,愣是沒懂。
不過自然不能示弱,既然來都來了,那便坐著吧。
于是兩人就這般,從清晨坐到了中午,再沒一句話。
雪停了又下,下了又停,風一卷天空之中仿佛全是白色的絨花。
清雨送來了豐盛的午飯后,再次關上了世子別院的大門。
兩人拿起筷子,無聲吃飯,吃完后繼續坐著,仍是沒話。
這自然是都知對方是死敵的默契,都嫌話不投機半句多的尷尬,此地無聲勝有聲,反而倒是呆的十分舒服。
趙乘風感受風,感受雪,感受周遭的天地靈氣波動,并不覺時間過的慢。
若雅看天,看地,偶爾看會兒馬,難得感覺到內心平靜。
直到晚霞燒起了天空,時間到了,兩人起身拜別,趙乘風作揖,若雅微福,未有言語。
想來明日依舊會是如此——雪、火爐、無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