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借來的時間
- 迫降:商業巨頭應對經濟危機的內幕故事
- (美)利茲·霍夫曼
- 5539字
- 2024-08-19 11:32:29
史蒂芬·姆努欽已厭倦了談論全球變暖。
在瑞士達沃斯舉行的世界經濟論壇私人晚宴開始半小時后,大家的話題已所剩無幾。來自全球最大公司的高管們聚集在這個奢華的滑雪小鎮著名的貝爾韋代雷大酒店。酒店坐落在達沃斯陡峭的山坡上,是19世紀歐洲版的養生地,近年來成為年度峰會的權力中心。每年1月下旬的一周時間里,狙擊手都會在酒店屋頂上巡邏,全球企業精英會齊聚一堂。即使是乘坐私人飛機,這也是一次漫長而令人討厭的旅行,但有機會與同行和政府高官們會面交往,并被視為宇宙的主宰、未來世紀的思想領袖,這是無法抗拒的。出席當晚晚宴的有優步公司首席執行官達拉·科斯羅薩西、臉書的謝麗爾·桑德伯格、雪佛龍公司的邁克·沃斯、IBM(國際商業機器公司)的羅睿蘭、大眾汽車公司董事長赫伯特·迪斯、華爾街交易員肯·莫里斯,以及姆努欽和他在特朗普內閣中的同事、八旬高齡的商務部長威爾伯·羅斯。
參加這樣的晚宴正是這些企業高管來到阿爾卑斯山的目的。他們擠在鋪著白色亞麻布的長桌旁,桌上點綴著鮮切花和優雅的蠟燭。在閉幕式上,小組成員嚴肅地討論了采取更激進行動應對氣候變化的必要性。
達沃斯論壇上的這種無意義的談話就像穿用羊駝毛做內襯的派克大衣或在阿瑪尼樂福鞋外再穿一雙橡膠套鞋。這一切背后的組織——世界經濟論壇——是由一位瑞士大學教授于1971年創立的,本意是將其作為解決國際沖突和促進共同繁榮的一個簡樸的學術場所。
但近年來,它已成為資本主義的歡宴場所,最高級別的門票價格超過50萬美元,就連一間簡陋的酒店房間一晚也要600多美元。企業高管、對沖基金巨頭和政府官員從直升機和黑色轎車上下來,花5天時間向發展中國家提供管理建議,并為此而自鳴得意。2020年,有100多位億萬富翁出席了會議。姆努欽也是富豪,曾在世界頂級投資銀行高盛任高管,后轉做好萊塢制片人,也曾是特朗普的首批內閣人選之一。然而,連姆努欽也覺得這虛偽得有點兒過分,他認為他們的注意力并沒有放在該關注的東西上。
當身著燕尾服的服務員滿場給大家添酒時,姆努欽告訴滿屋子的人:“全球變暖是一個問題,但不是唯一的問題。”伊朗的核計劃日益復雜,在每個人的擔憂名單上它都應該排在更靠前的位置。
當時是2020年1月25日,距離中國政府報告一種新出現的病毒已有兩個多星期。據中國官方統計,該病毒已在中國造成1975人染病,56人死亡。
SARS曾在中國造成數百人死亡。專家們推斷,SARS是由穴居蝙蝠傳染給果子貍的,果子貍是一種小型靈貓科哺乳動物,通常在鄉村市場上作為美食被出售。
而2020年1月,一種新的病毒出現了。它還沒有名字,更沒有相關的科學研究或治療方案。但對那些知道該注意什么的全球觀察家來說,它具備了殺手的所有特征。雖然在姆努欽告誡會議上的精英們要關注該關注的東西時,很多事情仍然是未知的,但很明顯,這種病毒可以在人與人之間傳播。早期研究表明,這種病毒可以在物體表面存活,甚至可能存活數天。中國在農歷新年前封鎖了武漢,因為農歷新年是一個重要的旅游假期,數百萬人將從作為高傳染性疾病滋生地的城市返回郊區或農村的家中。政府取消了出城的飛機和火車,暫停了城內的地鐵和輪渡服務。
但為時已晚。病例已經出現在中國臺灣和日本。而在達沃斯會議召開的前幾天,美國也證實出現了這種病毒,感染者是一名剛從中國返回的35歲華盛頓州男子。美國衛生與人類服務部的一位官員警告說[3]:“病毒可能已經在這里,只是我們還無法通過測試得知。”
但這些都沒有刺破達沃斯樂觀主義的泡沫。即使有人提出了病毒問題,也大多被嗤之以鼻,尤其是美國當時的總統唐納德·特朗普。與他的前任巴拉克·奧巴馬和喬治·布什不同,他選擇參加這一精英會議。最近幾個月,他一直在吹噓“有史以來最偉大的經濟”,他相信這將使他在秋季連任。特朗普在達沃斯對一位觀眾說:“局勢完全在掌控之中。”這是他對致命病毒發表的一連串過于樂觀且經常故意誤導聽眾的言論中的第一句。
盡管特朗普在政治上睜一只眼閉一只眼,但他并不是唯一一個對來自地球另一端的報道置若罔聞的人。在達沃斯論壇上,似乎沒有人特別擔心病毒,出席會議的數百名企業高管如此,在冰冷的人行道上追逐他們進入獨家派對、希望從中窺探一二的記者也是如此。制藥巨頭諾華公司的首席執行官對CNBC(美國消費者新聞與商業頻道)的主播說:“所有正確的事情都在發生。”與會者擠在掛衣帽的隊伍中,從公共托盤上拿扎著牙簽的橄欖和切成小塊的格魯耶爾奶酪。小木屋鋼琴吧里擠滿了人,他們在這兒觀看了流行歌星杰森·德魯羅的表演,并留下來欣賞余興節目——高盛集團首席執行官大衛·所羅門的打碟表演。除了經營全美第六大銀行,所羅門也是浩室音樂的愛好者。
即使在晚宴上表達了自己的疑慮,姆努欽也沒有公開敲響警鐘。在當天上午接受CNBC采訪時,他沒有被問及新型冠狀病毒的問題,也沒有提及此事。在采訪的大部分時間里,他都在談論特朗普政府進一步的減稅計劃。美國最大銀行的首席執行官杰米·戴蒙也避開了這個話題。摩根大通剛剛公布過去一年是其有史以來最賺錢的一年,戴蒙在總結自己在瑞士的心情時,對讓達沃斯與會者富起來的經濟制度給予了振奮人心的認可:“資本主義是人類有史以來最偉大的事情。”
在達沃斯,沒人能靠令人心煩、郁悶交到朋友。
高管們聚集在瑞士的晚宴上,他們的樂觀是無可厚非的。從很多方面來看,2020年初的全球經濟是二戰結束以來最強勁的。全球股市幾乎每天都在刷新紀錄。在美國,2019年7月標志著連續10年的經濟增長——這是歷史上最長的經濟擴張期,超過了克林頓時代20世紀90年代的經濟繁榮。失業率創下了50年來的新低,許多企業高管面臨的最大問題是招不到足夠的員工。
但仔細一看,2008年后的經濟故事是分屏上演的。在一塊屏幕上,構成經濟支柱的企業正在蓬勃發展。在特朗普政府兩年前通過的減稅政策的推動下,企業利潤在2019年創下近2萬億美元的歷史新高。[4]硅谷園區和城市辦公樓里擠滿了白領,他們的收入在不斷增加。他們手頭寬裕,在新房、汽車和流媒體服務上揮金如土,并將積蓄投入股市,股市屢創新高。
另一塊屏幕顯示的則是一個極易受到危機影響的經濟體。穩定、高薪的工會工作為以往的經濟擴張提供了動力,也造就了中產階級,但這些工作正在以驚人的速度消失。經輕微通脹調整,工資水平持平,這導致許多勞動者難以負擔生活必需品。養老金和醫療保險等福利越來越少,甚至完全消失。在10年多一點兒的時間里,支付給私營部門員工的企業收入份額減少了5.4個百分點。
2020年2月,病毒開始在全球范圍內傳播。美國政府的數據顯示,絕大多數參加醫療補助計劃或食品券計劃的成年勞動者并不是沒有工作正在領取救濟金,而是實際上在從事全職工作,他們微薄的工資由納稅人補貼。全職工作不再能保證穩定的生活。
20世紀中期,美國公司不斷增長的財富與員工共享。現在,越來越多的財富歸股東所有,這是對社會契約的單向改寫,而這種改寫曾在半個世紀里為資本主義的發展提供了保障。此外,數以百萬計的人不再是公司雇員,而是“臨時工”。他們為網約車軟件開車,為律師事務所掃描文件,在愛彼迎上出租房屋,往往沒有前幾代員工賴以積累財富的養老金[5]和401(k)計劃等基于工作的福利。諾貝爾經濟學獎得主約瑟夫·斯蒂格利茨后來說:“我們建立了一個不具備減震器的經濟體系。家庭、企業、政府等各個層面的債務都在增長。”波士頓聯邦儲備銀行曾在2019年9月用央行行長的官方話術警告說:“這種情況一旦發生,就可能放大經濟下滑的影響。”
公司債務在2008年金融危機后有所緩解,但隨著公司大量進行杠桿收購和股票回購,公司債務又洶涌而至。從2010年底到2019年底[6],這些債務已從6.1萬億美元增至10.1萬億美元。銀行和債券投資者發現自己陷入了競相追逐的境地,他們愿意忽視現有的高額債務和未經證實的商業模式,以繼續提供貸款。英國央行行長馬克·卡尼于2019年初在下議院的一個委員會上發言時警告說,這種情況看起來很像2008年之前的次貸房地產繁榮,當時急于為華爾街抵押貸款證券機器提供資金的銀行簡直是在閉著眼睛發放貸款。
即使是飆升的股市,仔細觀察也有令人擔憂的跡象。企業利潤增長雖然依然強勁,但在2019年已經放緩。然而,股市絲毫不為所動,接連創下歷史新高。2013年至2020年,標準普爾500指數的漲幅是其成分股公司利潤漲幅的兩倍。到2020年1月,標準普爾500指數的市盈率[7]達到25:1,創下歷史新高。這是自2009年以來,股票價格與企業實際盈利之間的最大差距。數十年的投資基本面被瘋狂地拋在一邊。
上漲的不僅僅是股票。長達10年的上漲幾乎惠及所有投資品種。基準美國債券指數在2019年上漲了6%。黃金也上漲了。這很不尋常。股市上漲通常伴隨著債券和黃金等更安全資產的下跌,反之亦然。在危機時期,投資者會轉向安全資產,當恐懼消退時,投資者又會回到安全資產。但在2019年,一切都上漲了。
傳統觀點認為,任何經濟趨勢都不是由單一原因造成的,但從2008年經濟崩潰的殘局中發展起來的長達10年的牛市也許最能證明這一觀點是錯誤的。在全球金融危機爆發后的幾年里,美聯儲一直將利率維持在歷史低位。可用信貸對企業的建立、擴張和招聘至關重要。通過保持低利率,政府試圖迫使銀行放貸,從而支持經濟。
2007年,10年期美國國債的年收益率約為5%;到2019年,投資者的收益率僅為這個數字的一半。美國政府從未拖欠過債務,而國債又是最容易轉換成現金的投資品種之一。但是,當地球上最安全的金融投資收益率微乎其微時,投資者就會尋找替代品。他們紛紛涌入股票、公司債券、房地產以及其他任何有望獲得收益的投資領域。于是,一切都上漲了。
10年的經濟擴張使投資者對風險視而不見,忘記了市場下跌和上漲一樣容易。隨著股價持續上漲,企業高管們開始覺得自己所向披靡。他們接受了華爾街渴求的金融工程——廉價債務、花費數十億美元拉攏股東,以及20年來從未見過的企業整合浪潮。在2008年后的經濟增長浪潮中,企業的發展速度越來越快。高管們確信,好日子永遠不會結束。他們斥資數十億美元回購自己的股票,此舉推高了股價,讓投資者和他們自己都賺得盆滿缽滿。他們大量借貸,卻很少存錢。例如,美國最大的航空公司[8]在2009年至2019年間將其自由現金流的96%用于股票回購。這一切都源于長達10年的牛市帶來的虛假安全感。
全球經濟岌岌可危,但每個人都只是在欣賞美景。
幾周內,在這個因疫情一夜之間改頭換面的世界里,達沃斯會議的一切都顯得荒唐可笑:聚集的人群、參會人員乘坐的私人飛機、品酒會和私人晚宴。2008年金融危機之后,在民粹主義的憤怒之下,這種密室里的嬉鬧已經銷聲匿跡,但隨著美國的繁榮,這種嬉鬧悄然卷土重來。無論是不是億萬富翁,這種近距離的人際交往很快都會成為“過去時代”的遺物,因為當時在商業世界中,近距離接觸是一種資產,它意味著一筆交易的達成、一項銷售的推進,而不是一種潛在的感染。
隨著新型冠狀病毒在2020年初的幾個月里蔓延到全球,美國公司的高管們很快迎來了清算時刻,他們面臨的經濟停擺比現代史上任何一次都來得更快、更徹底。到3月底,世界上最大公司的領導者們都做出了停擺決定。梅西百貨公司和福特汽車的工廠停工。迪士尼世界和職業體育也是如此。好萊塢制片廠宣布“停工”。航班停飛,機場空無一人。在華爾街,交易變得如此慌亂,以至有人說要關閉市場,這是自“9·11”恐怖襲擊事件以來從未發生過的事情。
隨著疫情的蔓延,首席執行官們開始推進全球運營和供應鏈布局,以應對病毒的擴散。他們可以接觸世界各地的政府官員,而他們遍及全球的員工本該敲響健康的警鐘。但很少有人預見危機的到來。當危機來臨時,他們也像其他人一樣在黑暗中蹣跚前行,從未覺得自己掌握了足夠的信息來管理公司。而在某些情況下,他們曾在一個仁慈、輕松賺錢的世界里掌舵了近10年。許多人向政府官員或健康專家求助,利用受托人委員會、鄉村俱樂部會員身份以及其他普通美國人無法利用的非正式網絡尋找出路。
他們希望所做的決定能夠拯救他們的公司,并在病毒最終消退時使美國經濟的引擎保存下來。正如他們沒有預見全球經濟的急剎車一樣,他們也不可能預見聯邦政府通過私人市場提供的前所未有的大量資金將使他們的公司繼續生存下去。
此外,他們還將反思企業管理的正統觀念。這種正統觀念在2008年后的市場中已經干涸。作為美國資本主義基礎的不惜一切代價追求增長的做法將受到質疑。
火種已經存在。在過去的40年里,他們主導的經濟發生了變化,使其更容易受到類似冠狀病毒等沖擊的影響。公司債務激增。工資停滯不前。數百萬員工被擠出公司的固定工作崗位,進入“零工經濟”,他們在愛彼迎上租房,在優步上租車,在任務兔(TaskRabbit)上打發時間。因為企業會重新補充鏈輪和零部件的訂單,制造業可能會在停擺后更快地反彈,但它已不再是經濟的推動力。美國已成為一個服務型經濟體,由理發、雞尾酒和酒店住宿等軟性商品消費推動,而這些商品的需求恢復較慢。
對效率的不懈追求催生了準時制管理策略,這種策略推崇小庫存,依賴于嗡嗡作響的供應鏈,在需要的時候將螺絲釘送到工廠,以免股東的寶貴資金在螺絲釘進廠之前就被浪費掉了。它本應固定在從裝配線上拆下來的底盤上。醫院減少了口罩、呼吸機和藥品的儲備,并將多余的床位改建成門診部,以增加收益。公司的辦公室里擠得滿滿當當。航空公司的飛機也是如此。華爾街為他們歡呼雀躍。分析師對那些注重削減成本的公司給予“買入”評級。對沖基金和收購公司則對那些不削減成本的公司進行調整,大舉買入其股票,并將其首席執行官趕下臺。
對美國企業家來說,新型冠狀病毒感染疫情將是一場考驗。他們放棄了自己的商業計劃,適應了隔離生活。疫情初期,他們努力安撫員工,因為員工對失業的恐懼不亞于對病毒本身的恐懼。隨著時間的推移,他們努力應對員工身上新出現的隨時隨地工作的自主意識,他們要求員工回到辦公室,但收效甚微。他們以為自己是企業界的主宰,是30年管理微調的產物,卻被扔進了中央銀行政策的大潮中,成為華盛頓為防止經濟崩潰而史無前例地打開貨幣水龍頭的受益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