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很多年后，每當趙離憶念起“當時只道是尋常”這句小詞時，總是會怔怔出神。

清晨，天空還是黎明前的幽黑，雨接觸到地面時嘩嘩作響，波紋漸漸密集了，水泡爆裂泛起一陣陣漣漪。

噼里啪啦的聲音入耳，趙離昏昏欲睡地坐著，忘了自己從哪里來以及目的地。

強烈的睡意撫平了他的意識，視線范圍開始慢慢變小，變模糊了。

睡會吧，醒來后就知道該去哪了...

好大的雨啊...

***

“哎，醒醒！”

黑暗中好像有人在呼喊，聲音很模糊。

“醒一醒，趙離。老師來了。”

老師？

聲音從四面八方涌來，像是很多人在說話，鬧哄哄地卷成一團。有個清脆的聲音慢慢明了，應該是一個女孩。

趙離緩緩張了眼眸，面前側立著的十多本課本和一些練習冊，他此時坐在一把板材椅子上，腦袋枕著兩只手臂，在睡覺無疑了。

視線慢慢變的清晰，一個露出額頭，雙鬢齊落，穿著藍色校服的馬尾女孩占據大部分視角，泛白的燈光映出這張青澀的臉，黑板上有坐標軸和解題公式，周圍有人在讀書和聊天。

趙離立起身子，語文老師從他身旁徐徐走過，在這有限的格子空間里存放著他的全世界，這一年，他17歲。

天空中不見明光，操場上佇立著幾根低著頭的照明燈，像是筆挺的武士莊嚴地巡視著他的寶地，路面上還有些積水，但是雨已經停了。在寬闊大道的盡頭，學校被分割成一格格白色方塊，每一塊里都自成一片小天地。

高三3班，早自習。本該作為苦行僧般修行的時間，高考顯然沒帶給一部分人多大壓力——爭分奪秒的早讀變成了早睡。不得不說教室是個神奇的地方，不論同學或者老師發出什么樣、多大的聲音，總會統一變成搖籃曲，讓人呼呼欲睡。

“你怎么啦？臉色不太好誒。”同桌蘇月微微側頭看向他。

“有嗎？可能是背書太認真了。”趙離心不在焉。

“你明明在睡覺...”蘇月做個了看傻子的表情，轉過去繼續讀書。

他疑惑地看了看女孩的側臉，下意識地伸出手捏了捏。

很軟。

蘇月的面部頓時成了一個直線飆升的溫度計，連忙推開趙離的手，并在他的大腿上擰了一下——只用了食指加拇指。

好疼！

好像不是夢。

“你有沒有喜歡的人？”趙離冷不丁的冒出這么一句。

“啊？怎么突然問這個...”蘇月睜大眼睛驚訝地望著似乎在神游的同桌，還拿胳膊肘頂了他一下。“你是不是睡傻啦？”

“沒傻！我就是感覺好久沒見到你了，一種很真實的久離重逢...”

“不是天天都在一塊上課么？”

蘇月以為是開玩笑，看著他一臉認真的樣子后，得出結論，這家伙肯定是哪里不正常。

兩人對視，三秒后，以蘇月臉紅錯開視線結束。

蘇月是高三轉學過來的，她的身體狀況一直不好，念書的日子偶爾長一段，偶爾短一截，在醫院學校之間往返。班主任特意安排她和趙離坐在一塊，兩人都沒什么圈子，熟悉起來也較為快速，想讓她更快的融入集體。

趙離在學校是一只獨行的老虎，天生一張了冷冰冰的方塊臉，再加上話少沒有朋友，不過他也不在乎，一個人酷的很，他為數不多的愛好是“觀察”——他發現教室其實是一個微型的生態系統食物鏈里，“學霸”與“魔王”處于食物鏈頂端，前排與后排的領地被他們分別占據。霸凌屬于人性的惡，這種惡在魔王們身上表現的淋漓盡致。還有一類是魔女，她們的生態系統更為復雜，不過由于性別限制趙離不便深入研究。

下課鈴聲響起，一個胖胖的男生走過來拍了拍趙離的肩膀，“離哥，走，吃飯去。”獨行虎并不怕魔王們，所以稱呼“離哥”，他叫黃火木，一雙600度的眼鏡不能離開鼻梁，每個月的生活費總是讓趙離嘆為觀止——所以趙離也稱他“木哥”。

黃火木剛入學時出了車禍，好在只是手臂輕微骨折，在家休養了三個月時間就能恢復。痊愈后回到教室時發現大家都有了各自的圈子，不好融進去。孤獨徘徊了幾天以后，結交個好朋友的心是愈發強烈。他看到坐在窗邊的趙離平時飯點都是遲了一會再去，于是上前打招呼。趙離一個人孤獨久了，缺乏與人正常的溝通能力，輕輕應了下他，然后走出教室。接下來的日子仍舊如此，黃火木上來打招呼，偶爾還丟過來一瓶飲料。

慢慢地，學校的獨行虎消失了，身邊多了個戴著眼鏡的胖胖男孩。

兩人一次閑聊。

“離哥，你知道那個坐第一排的短發女孩叫什么嗎？”

“哪個？一組的還是三組。”

“三組三組！”

“哦，名字林婉婉，你是喜歡上人家了么？”

黃火木笑而不語，只是問到他有沒有喜歡的女孩。趙離當時腦子里轉了一圈，并沒有敷衍他：“小時候大概有過，不過那會分不清是不是喜歡。你要問現在的話肯定是沒有。”

“那你覺得班上的女生誰最漂亮？”黃火木問。

兩人又是一陣切切私語。

日子一天天過去，青春像是沒有終點，學生們在學校里暢談著自己未來的宏圖，只要等到雙腳踏出校門，五星紅旗在身后呼啦飄揚，那時候去外面的世界方能一展實力，不消多長時間便能成為割據一方眾說紛紜的傳奇人物。到那時，他的名號將會在老生口口傳唱，來報道的新生總是會聽的愣愣入神。當然，不在此地飛升的原因是這片小天地很狹窄，施展拳腳容易弄傷人......

和蘇月坐同桌以后，趙離喜歡偷偷看這個女孩，可能連他自己都沒察覺到次數確實多了些。有時不經意間和她眼光對上，讓他的心里很暖很充實，像是有個雀躍的小人在呼喊，這個格子間第一次被賦予“期待”的意義。

蘇月不傻，她能感覺到某種異樣的東西。那種不用直視的美好，讓她臉紅心跳。這個懵懂的少女沒有過戀愛經驗，她把自己的悸動歸結為愛情。事實上很多人的初戀就是稀里糊涂的，少女的美麗情感、不明不白的可貴之處正在于此。

趙離吃完早餐后回到座位，教室里有正在趕作業的，有偷偷給手機充電的，還有男孩在惹心儀的女孩的恨，互相打鬧，借此來獲得她的注意。

魚肚白的天色美輪美奐，暗黃的光線透過玻璃窗散射到教室各處，給整個燥熱欲動的空間蒙上一層金輝。女孩忽然轉身側立，與光正面貼合，像是給臉涂上了一層胭脂，高高的馬尾蕩起一陣氤氳，場景愈發漂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