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爾，疼不疼？這些人類，實在野蠻。”

沙爾現在聽什么都猶如云里霧里，雖然很熟徐，但他不太辨得出此時和他對話的是什么人，他很想開口解釋，阿卡德人并沒有將他怎樣，是他自那日似乎受了蘇美爾人自稱“古咒語”的影響，猶如魔音貫耳，吵得他腦袋疼，這樣想著迷迷糊糊便悶哼了一聲：“吵死了”。

隨即，那個不斷鍥而不舍、噓寒問暖的聲音驟然停止，而沙爾再口不擇言后才算迅速清醒了過來，有些尷尬地找補道：“不，不是，我不是在說你——”

卻不想，眼前和他對話的正是一個人形虛影，隨著月光輕柔地團聚在學院禁閉室陳舊的窗欞上，獨自坐在昏暗的房間內，那是一個由微弱光芒組成的少年身影，為這沉重的夜晚帶來了一抹不同尋常的亮色。

他也終于知道哪里不對了，與他對話的聲音從腦海轉為了現實——就在他的眼前。

“你是.....一直在我腦海里的那個聲音。你是生命樹。”幾乎是肯定地，沙爾想。

“是我。”少年看不清面龐，但能夠感覺得到他此刻有些不太高興，“我要是沒有記錯，你剛剛并不歡迎我和你說話。”

“對不起，我不是那個意思......但是，生命樹，你為什么會出現在現實世界，你以前明明一直只存在于我的夢里。”

“確切地說——我一直存在于現實世界，只是你太弱了，只能在夢境里見到那個形態的我。”

呃，好吧，真是不留情面啊。沙爾暗自腹誹道。

“不管怎樣，很高興見到你，小樹。”

“不要那樣叫我，很惡心。”生命樹背過身去，輕輕撥動著房間里那盆巨大的龜背竹寬大的葉子，與夢里那顆莊重矗立的巨樹形象不同，這個形態的他似乎孩子氣了很多。

而沙爾和這樣一個脾氣怪異的人，不，這樣一顆樹共處一室，實在是有些如坐針氈，但也不知為什么，被關禁閉的明明是沙爾自己，眼前這個似乎只有靈體形態的生命體，沒有道理和他一同被禁于此，因此，沙爾還是忍不住問道：“你為何一直和我在此處，這個形態的你，應該并不想見到我吧。”

“少年”沉默了一陣，似乎在看著他，輕飄飄答道：“因為我樂意，以及人類，你的問題真的很多。”

“生命樹，你似乎在為一些事情懊惱。”

“......”

“是因為我夢境里的生命樹是你毫無設防的本體，我聽到了很多關于你的心聲，以及秘密吧。”沙爾問道，

“你是魔族吧，小樹。無法離開這里的原因，是千年前人類和魔族的‘千年之約’對你依舊有影響，因此你只能依附于我的夢境，才可以來到地面上。”

那是溯洄至千載之前的浩瀚史冊，一位人類英雄——沙美什，猶如破曉之光，自歷史的幽暗中崛起。世人尊其為“永不西沉的落日”，他是古美索不達米亞永恒的希望，是不滅的光輝。

彼時，美索不達米亞的遼闊平原，妖魔肆虐，而魔族，作為人類普遍認知妖魔中的一員，本也互為仇敵，卻因一場危機與人類的命運緊密相連——“蝗蟲日”，大陸上四處發狂的魔獸，不僅屠殺無數人類，魔族也因充沛純粹的靈力屢遭進犯，死傷無數。

更不幸的是，魔族普遍范圍內遭遇了前所未有且查不出任何誘因的魔力枯竭，整體戰力甚至還不如弱小的、大部分只會使用武器的人類。而在那危如累卵的時刻，偏偏當時的魔族之王親率大軍，卻不幸陷入了狡猾魔物的詭計之中，魔族大軍命懸一線之際，而沙加什，這位來自人類的勇士，猶如戰神降世，以凡人之軀，解救了被困的魔王，與之并肩作戰。然而沙加什終究還是血肉之軀，最終為了守護這片大地的生靈，他以自己的靈魂為祭，據說化作了東方的太陽神，用不朽的光輝，照亮了平原數百年和平的歲月。

當那時人類擁有了屬于人類自己神明的庇護，他們天然將自己歸作了“神之子”，而作為這場非凡盟約的信守，元氣大損的魔王不僅要信守承諾，結束以往千年對人類的統治，不再侵犯人類的領地，更是在太陽神的監督下，協助人類建立了阿卡德城邦，退居地下，自此，世間再無魔族的公開侵擾。然而，妖魔中的另一類——魔物，依舊在暗中蠢蠢欲動，它們與魔族不同，不受此約的約束，繼續在人間為禍。時光荏苒，百年后的世人，對那段波瀾壯闊的歷史逐漸淡忘，唯有太陽神王的模糊雕像，仍矗立在風中，見證著那段傳奇。

然而，歲月不居，風云變幻。這千年的和平在近百年間遭遇挑戰，人類與魔族的邊界糾紛頻發，魔物的肆虐，更是加劇了人魔雙方的對立。太陽神的存在，從曾經的守護者，逐漸被質疑為只是遙遠的傳說，畢竟太陽神自人魔盟約后便不再公開出現在任何場合，到后面甚至有人將糧食減產歸咎于“太陽神光輝奪目，阻礙了降雨”。在這樣的背景下，太陽神沙美什，這位曾被人類視為救世主的神祇，因被誤解為與“魔族”勾結，逐漸被阿卡德的人民視為“午后毒辣的太陽”，祭祀也日漸稀少。阿卡德的人們開始憎恨陽光，對太陽生出怨恨，太陽神昔日的榮耀與和平使命，如今似乎已被遺忘在歷史的塵埃中。

時至今日，雖然人類很少見到真正的魔族，更多的是頻繁騷擾進犯的魔物，但這千年的禁制究竟還保留著多少力量，已無人能確切知曉。人類與魔族之間的關系，伴隨著魔物的持續為害，變得越發微妙與復雜，而太陽神沙美什，這位曾經的和平守護者，如今卻在人們的記憶中逐漸淡出，留下的是一個充滿爭議與誤會的傳說。在阿卡德與魔族的地下領域之間，那千年前的“三不之約”——不進犯、不接受、不接觸，雖然在表面上維系著脆弱的和平，卻在殺之不盡兇殘魔物的陰影下，顯得越發脆弱與無力。而沙加什，那已經風化、看不清容貌的、曾經照亮人間的太陽神像，如今只能在歷史的長河中，靜靜地守望著這片他曾經誓死守護的土地，留下無盡的遺憾與哀嘆。

因此沙爾以前在學院讀到這段模糊過被添油加醋的古代史，總是略有思索——人類有時就絕對正確嗎？

那時抱有這種想法的同學也不少，而往往這種時候，薩爾貢是這樣告訴他們的：即人類的決定至高無上，因為他們是人類，所以必須為人類——即便阿卡德所在的這片布滿陽光與空氣的大陸曾經屬于魔族，甚至阿卡德也由魔族一手建起，連人類如今引以為強的“魔力”、“魔法”最初也源自“魔族之力”與“魔族之法”。了，

只因他們是人類，一切必須只能向前，不可回頭。

“如你所見，”生命樹開口道，“千年之約即將到期，魔族也渴望重回地面，而我，作為魔族的生命樹，選擇以你的夢境作為橋梁，沙爾。”少年平靜地補充道，“若你敢泄露我的存在，我便會在你的夢境中，將你殺死。”

夜風撩過沙爾額前細碎的黑發，他靜靜看著眼前——那個夢境中高大強壯、卻敏感脆弱的、開滿鮮花的生命之樹的化身，想到這里，沙爾似乎輕輕笑了：

“我不能背叛人類，小樹，我的性命你拿走吧。”

少年看不清表情，卻明顯感到他非常意外：“你瘋了嗎？”

“對我而言，人類使命高于一切，如果要作為你和這里的橋梁，恕我不能答應。但是小樹你是我唯一的朋友，我愿意為你做所有我能做到的事。”

“......值得嗎？”

“我是在對阿卡德的所有人負責，”沙爾靜謐的湖藍色眼睛在夜空下平靜而明亮，如同被太陽折射出最美波紋的幼發拉底河，熠熠生輝，

“小樹，動手吧。”他說。

對面的少年沉默良久，須臾，似乎笑了一聲，看起來很遺憾地搖了搖頭：“沙爾，其實我本來也不能殺你。”

“為什么？”

“因為你其實已經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