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短幾日,諸多事件如走馬燈般在她腦海中輪番上演:皇帝突如其來的豐厚賞賜、陳家兄妹敏銳地識破身份、李侍郎在關(guān)鍵時刻伸出的援手、太子的冷漠與試探、柔樂面對自己毫不掩飾的野心、后宮妃嬪各自的站位與她們背后錯綜復(fù)雜的家族勢力,這些都盤根錯節(jié),猶如巨大的蛛網(wǎng),牽一發(fā)而動全身,使得整個局勢變得詭譎多變。
許是最近接連生病受傷,這具身子雖說從小習(xí)武但年歲尚幼,身體的苦痛和精神的緊繃讓她覺得身子愈發(fā)沉重,漸漸地難以支撐這如潮水涌來的思考。
在這個陌生的世界,祁淳安一無所有地來,宛如一葉孤舟,茫然無措地承接不屬于自己的命運,一開始只能憑借書籍中的只言片語以及派下人四處打探來的零碎消息,試圖拼湊出這個世界的全貌。然而,每一個人的示好與賞識,每一分猜忌與厭惡都如裹著薄紗的利刃,攪動著她脆弱不堪的神經(jīng),讓她心力交瘁,疲憊不堪。
但是,我,還想活著。
不要臉地偷別人的身體也好,我也想活下去。我現(xiàn)在想活下去。什么
祁淳安一邊走著,一邊想著。
“郡主殿下,到了?!睉c桂宮掌事姑姑欠身行禮,“奴婢便送到此處?!?
祁淳安立在殿前空地邊緣,頷首道謝后不動聲色地回到座位。甫一落座,便察覺幾道目光直直投來。她抬手示意采寒近前,低聲問:“陛下離席了?”
“方才高公公來問郡主為何未到,奴婢如實回稟。公公復(fù)命后,又傳陛下口諭——政務(wù)纏身,先行離席,余下禮儀由皇后娘娘主持。”
“知曉了?!逼畲景矀?cè)首睨向廊下,“月昕呢?”
“回郡主,月昕被陳家長公子帶走了?!?
祁淳安瞳孔驟縮,掌心“啪”地拍在桌上:“不聲不響送人來又帶走,當(dāng)祁府是什么隨意出入的客棧么?”
采寒及眾奴婢霎時跪倒:“郡主息怒?!?
“都起來吧?!逼畲景仓讣饴舆^酒盞,皓腕輕抬間將琥珀色酒液一飲而盡,辛辣感順著喉管熨平心間褶皺。抬眼時,目光穿過撥弦弄管的樂師,猝然與人群中的李侍郎李儀軒撞個正著。
那人立在背光的陰影里,仍是慣常的沉郁面色,眼底寒潭般深不可測。少頃,他緩步起身,指尖摩挲著酒盞邊緣,面上扯出抹生硬的笑——笑意浮于眼角,卻未達(dá)眼底。他端著酒杯朝她走來,袍角掃過青磚,發(fā)出細(xì)碎的聲響。
“以寧郡主,恭喜?!崩顑x軒欠身時,袖中熏香混著酒氣撲面而來,語氣里藏著幾分難以名狀的意味。他目光灼灼鎖著祁淳安,仿佛要將她眼底神色剜出來細(xì)究。
祁淳安唇角揚起溫婉笑意,既含郡主矜貴,又帶三分親和:“有勞李侍郎掛懷了?!甭暰€輕柔卻字字清晰,落在對方耳中似有金石之音。兩人言笑晏晏間,殿上絲竹聲忽然低了半分——這看似尋常的寒暄下,暗潮正順著杯沿漫過青磚縫,在鎏金燭影里翻涌成無聲的較量。
華燭熠熠,將宴殿映照得仿若白晝,盞中殘酒在燭火的輕撫下,凝著金箔般絢爛的光影,恰似流動的碎金,折射出滿殿的奢華。
祁淳安置身席間,周遭的歡聲笑語如潮水般涌動,雖有支踵,卻未能驅(qū)散她心底因長久跪坐而生的疲憊,她不動聲色地悄悄揉了揉酸脹的膝蓋。
主位之上,鳳儀萬千的皇后,頭戴鳳冠,珠翠搖曳間,散發(fā)著母儀天下的威嚴(yán)。她神色淡然,不經(jīng)意間抬手,一方精致的絹帕輕輕掩住朱唇,緊接著,一聲清咳悠悠傳來。
這聲清響,宛如一枚銀針精準(zhǔn)無誤地墜入玉盤,剎那間,殿內(nèi)安靜得仿若時間停滯,甚至能清晰聽見燭芯在燃燒時偶爾發(fā)出的細(xì)微爆響。
皇后眸光流轉(zhuǎn),如同一汪深不可測的幽潭,看似平靜卻暗藏波瀾。她的目光如細(xì)密的篩網(wǎng),從席間眾人身上一一掃過。在掠過祁淳安時,皇后的眼神陡然一頓,那原本平和的面容上,閃過一絲極難察覺的詫異與嫌惡。
皇后嘴角微微勾起一抹若有若無的弧度,似笑非笑,那眼神卻如臘月寒風(fēng)般透著絲絲冷意。她輕啟朱唇,言語間略帶諷刺地說道:“以寧郡主對李夫人的宮裝有別樣的鐘情?!?
祁淳安心中一凜,瞬間明白皇后話中深意,趕忙起身,盈盈下拜:“皇后娘娘明鑒,實非臣女鐘情李夫人宮裝。方才宴上,臣女不慎將酒水灑在衣裳之上,那酒水污漬顯眼,實在有礙觀瞻,一時窘迫萬分?!?
她微微抬頭,目光誠懇地望向皇后,繼續(xù)說道:“離席后,臣女本欲入后宮更換衣物,途經(jīng)李夫人寢宮附近時,正巧遇見李夫人的貼身侍女。實在無奈,便向其求助。李夫人知曉此事后,大發(fā)慈悲,不僅未責(zé)怪臣女唐突,還命侍女取來自己的宮裝,暫作替換,以免在娘娘與眾位大人面前失了禮數(shù)。臣女感激李夫人的好意,一時未加思索,便換上了這身衣裳?!逼畲景惭赞o懇切,條理清晰,每一個字都仿佛在訴說著事情的真實經(jīng)過。
皇后卻微微瞇起雙眸,繼續(xù)說道:“哦?竟有此事?那李夫人當(dāng)真是一如既往的熱心腸?!?
祁淳安忙不迭地叩首:“娘娘教誨,郡主銘記于心。往后郡主定當(dāng)更加小心,絕不再犯此類過錯,還望娘娘恕罪?!?
皇后輕輕揮了揮手,神色稍緩:“罷了,起來吧。今日之事,本宮便不再追究?!?
祁淳安緩緩起身,低垂著頭,不敢有絲毫懈怠:“多謝娘娘寬宏大量,臣女定不負(fù)娘娘教誨?!?
此時,殿內(nèi)氣氛稍稍緩和,眾人皆松了一口氣?;屎箜馊岷蛼哌^席面,審視與關(guān)懷交織的眼神掠過眾人,聲線溫婉卻帶著上位者的威儀:“今日宴飲盡歡,時辰不早,諸位便各自回府吧?!痹捯粑绰?,滿座皆起身謝恩,山呼之聲此起彼伏,鎏金燭火將叩首的身影投在殿柱上,晃成搖曳的墨影。
祁淳安隨著人群起身時,指尖輕輕攥緊了袖口。她望著皇后垂落的流蘇步搖,忽覺這場宴飲的落幕,不過是檐角黑云壓城前的最后一縷風(fēng)。
祁淳安帶著一身的疲憊與滿心的煩憂回到了祁府。剛跨進(jìn)府門,她便察覺到府中氣氛有些異樣,平日里見到她都會恭敬行禮的下人們,今日竟有幾個神色慌張,眼神閃躲。祁淳安秀眉微蹙,心中涌起一股怒火。她冷著臉,聲音不高卻透著威嚴(yán):“把所有人都給我叫到前廳來?!?
不多時,府中的下人們都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站在了前廳,低著頭,大氣都不敢出。祁淳安緩緩踱步,目光如利刃般掃過每一個人:“我不過是封了郡主,去宮中赴了個宴,你們就這般懈怠,眼中還有沒有規(guī)矩?”她的聲音冰冷,嚇得幾個小丫鬟身子微微顫抖。
“郡主饒命,是奴婢們的錯?!币粋€年長些的嬤嬤連忙跪下,聲音帶著幾分顫抖。
祁淳安看著跪在地上的眾人,心中的氣稍微消了些:“今日便暫且記下,再有下次,定不輕饒。都下去吧?!毕氯藗?nèi)绔@大赦,紛紛退下。祁淳安剛要回房,管家的方嬤嬤匆匆跑來:“郡主,陳公子來了,還帶了月昕回來?!?
祁淳安一怔,自己還沒上門把賣身契甩回去,倒帶人上門來了,究竟是什么個意思?她快步回到前廳,只見陳邱玹還未換下宴席上的打扮,正一臉笑意地站在那里,而自己的貼身侍女月昕,正低著頭站在一旁。
“陳公子,你這是何意?當(dāng)初說為了照顧我把人送到我府上,現(xiàn)在不經(jīng)過我的同意帶走月昕又送她回來?當(dāng)我祁府是什么東西都收的雜物間嗎?”祁淳安看著陳邱玹,語氣里也帶上了幾分質(zhì)問。
陳邱玹面上笑意不減,袖中玉扳指在燭火下泛著冷光:“郡主,微臣不過是擔(dān)心郡主,又身負(fù)伯父的托付之責(zé),所以,請月昕姑娘來陳府,問問郡主近日的情況?!彼桃鈱ⅰ罢垺弊忠У脴O重,眼底卻閃過一絲不易察覺的算計。
祁淳安冷笑一聲,目光掃過月昕微微發(fā)抖的指尖:“哦?既是詢問,為何月昕回來時連走路都打飄?方嬤嬤,去查查月昕身上可有傷痕?!彼捯粑绰洌玛客蝗弧皳渫ā币宦暪虻乖诘?,發(fā)髻散落的碎發(fā)遮住了半張蒼白的臉。
“郡主饒命!”月昕的聲音帶著哭腔,“陳公子只是問了些郡主在宮中的事,可...可陳公子不知道哪聽來的消息,說小姐與太子殿下私會…”她猛地捂住嘴,驚恐地看向陳邱玹。
祁淳安的瞳孔驟然收縮,在御花園的事,還有幾個人看到了?她轉(zhuǎn)頭看向陳邱玹,卻見對方依舊笑意溫和,只是抬手輕撫腰間玉佩:“郡主莫要誤會,微臣也是為了郡主清譽著想。伯父生前有意與陳家結(jié)為姻親,若聽聞些風(fēng)言風(fēng)語...”
祁淳安周身驟然騰起寒意,不等陳邱玹說完,揚手便是一記耳光。脆響驚得眾人齊齊后退半步,陳邱玹的臉?biāo)查g偏向一側(cè),嘴角滲出一縷血絲。
“收起你這副假惺惺的嘴臉!“祁淳安胸口劇烈起伏,指尖顫抖著指向門外,“我祁淳安的清譽,何時輪到你一個外人來'維護(hù)'?“她冷笑一聲,眼中盡是輕蔑,“什么伯父遺愿,不過是你監(jiān)視我的借口!“
陳邱玹緩緩轉(zhuǎn)頭,袖中玉扳指在掌心硌出青白痕跡。他抬手抹去嘴角血跡,眼中閃過陰鷙:“郡主這是何意?莫要忘了,祁家如今...“
“住口!“祁淳安踏前一步,鳳目圓睜,“本郡主的事輪不到你來管!“說罷,抬起腳往陳邱玹身上又是一腳。
祁淳安看著吃痛的陳邱玹,眼睛微微瞇起:“少用這種眼神看著我,你既然什么都知道了,還過來裝什么?今日便告訴你——我無心婚嫁,更不會嫁你!若再敢算計我,休怪我不念舊情!“
陳邱玹死死盯著眼前人,袖中青筋暴起。片刻后,他突然大笑出聲:“好!郡主今非昔比了!微臣不多叨擾?!霸捯粑绰?,他甩袖而去,靴跟重重砸在青石板上,驚起滿院寒鴉。
“不送!”
祁淳安望著陳邱玹遠(yuǎn)去的背影,緊繃的身體突然泄了氣,扶著桌沿勉強站穩(wěn)。方嬤嬤見狀急忙上前攙扶,卻被她輕輕推開:“去看看月昕?!?
月昕仍跪在原地,淚水在臉頰上劃出兩道水痕。祁淳安蹲下身子,指尖撫過她頸間新添的淤青,聲音冷得像淬了冰:“說吧,他還問了什么?”
“郡主恕罪...”月昕渾身發(fā)抖,“他...他還問您在冊封禮前還見過誰。那日在相國寺……”話未說完,祁淳安已經(jīng)猛地攥住她手腕。
“原來如此?!逼畲景侧?,指甲幾乎掐進(jìn)月昕皮肉。陳邱玹看似針對太子,實則在試探她與其他人的關(guān)系。若她與其他勢力牽扯過深,祁家便成了各方忌憚的棋子,陳家正好以“護(hù)佑”之名將她牢牢掌控。
“這幾日月昕跟著方嬤嬤好好學(xué)學(xué)規(guī)矩”她轉(zhuǎn)身走向內(nèi)院,進(jìn)入書房后,反手扣上雕花木門,指尖撫過暗格里藏著的羊皮地圖。燭火在窗欞上投下斑駁光影,將她的剪影拉得老長,她將地圖攤開擺在案桌上,指尖重重按在淮南地界,那里標(biāo)注著祁家所謂的綢緞莊,不過是私鹽轉(zhuǎn)運的幌子。
看來,祁家也不算什么清廉的家族。祁淳安見怪不怪,她從檀木匣里抽出半卷賬冊,泛黃的紙頁上密密麻麻記著私鹽往來的暗語。指尖劃過“聽雨軒“三字時,記憶突然翻涌:原主母親的家中生意多在淮南。
自從上次蕭婧的一番話喚醒她的一些記憶后,憑借一些舊物也能想起原主一些過往。
“叩叩——“敲門聲驚得她迅速合上冊子。方嬤嬤的聲音隔著門板傳來:“郡主,姜家派人送來了密信。“祁淳安打開暗格夾層,將信箋湊近燭火,淡青色的火焰驟然竄起,顯露出隱形的字跡:江家近日增調(diào)二十艘漕船,淮南世子三日前喬裝現(xiàn)身肥洲碼頭。
肥洲,地處淮南最南端,此地河網(wǎng)縱橫,舟楫如梭,商船往來如織,漁帆競逐碧波,貿(mào)易之繁盛、漁業(yè)之興旺冠絕淮南。自開國皇帝巡視至此,見其物阜民豐、商賈云集,賜名“肥洲”。
她攥著信紙的手微微發(fā)顫。劉家是異姓王淮南王族,染指漕船,分明是要壟斷淮南商賈的水路。
淮南水鄉(xiāng)已有淮南王管治數(shù)十年,如今賞給一個無依無靠的孤女做封地,狗皇帝的心思還真讓人容易猜到。
祁淳安突然笑出聲,笑聲里帶著幾分癲狂。
想借我的手,我母族的勢力,挑起淮南水鄉(xiāng)各方勢力紛爭,既能制衡異姓王舊部,又能坐收漁翁之利。這般算計,當(dāng)真昭然若揭!
窗外驚雷如怒龍咆哮,一道道閃電劃破漆黑的夜幕,將天地照得亮如白晝,緊接著便是傾盆而下的暴雨,豆大的雨點砸在窗欞上,發(fā)出噼里啪啦的聲響,仿佛要將整個世界淹沒。祁淳安靜靜地佇立在窗前,望著雨幕中那盞孤獨搖曳的燈籠,光影在雨簾的折射下,顯得愈發(fā)虛幻。
好在她早有先見之明,已與姜家暗中取得聯(lián)系,倘若沒有這層助力,此刻的她,當(dāng)真如一葉孤舟,在這波濤洶涌的權(quán)力漩渦中孤立無援。
祁淳安轉(zhuǎn)身,重新回到桌案前,輕輕鋪開宣紙。她手握毛筆,筆尖懸在半空,猶豫良久,似在權(quán)衡著每一個字的重量。終于,她咬了咬牙,筆尖落下,一行小字如流水般在紙上蔓延開來:“速查劉家漕船動向,必要時截斷其與其他勢力往來。”寫完后,她凝視著這行字,眼神中透露出一股決絕。
待墨跡稍干,她拿起火漆,緩緩滴落在信封封口處,而后將帶著祁家紋章的印璽重重按下。凸起的祁家紋章在火漆的包裹下,顯得格外醒目,而她盯著這枚紋章的目光,冷得仿佛能讓周圍的空氣結(jié)冰。
既然那些人都處心積慮地要將祁家拖入萬劫不復(fù)的泥潭,那她便不再坐以待斃,她要以牙還牙,攪渾這池本就不清凈的水,讓所有妄圖算計祁家的人都不得安寧。
祁淳安小心翼翼地將信件收好,喚來僅剩的隱衛(wèi)之一——祁一,低聲叮囑道:“你冒雨走暗道,務(wù)必將這封信親手交給姜家的聯(lián)絡(luò)人,此事關(guān)系重大,千萬不可有任何閃失?!逼钜簧裆?,堅定地點點頭,接過信件,披上蓑衣,匆匆消失在雨幕之中。
待祁一離去,祁淳安再度抬眸,望向窗外如注的雨夜。偌大的祁府,竟僅有四名隱衛(wèi),就連守衛(wèi)的數(shù)量,亦是少得可憐,實在令人堪憂。當(dāng)務(wù)之急,必須盡快招兵買馬。常言道,“任何恐懼皆源于火力不足”,誠哉斯言。明面上,祁家守衛(wèi)不可或缺,而暗中,她亦必須培植屬于自己的力量,二者相輔相成,缺一不可。